李婆婆起得很早,在天未亮之时她便拄着一根破木棍出了房间。临走前,她还给班仰压了压被子。
门被关上的“吱呀”声一晌,班仰便神色清醒地坐了起来。
天还未亮,就连他一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在这时走到外面也有可能不慎摔倒,她一个老太太出去干嘛?
班仰甚至都不用跟上去,就能猜到她的意图。
他保持静默躺在原地,他终于被勾起了一点兴趣,想看看这些人是怎么一步步引自己入圈套的。
天大亮时,李婆婆回来了,还带回来几个饼子和一条手腕粗细的蛇。
等李婆婆大声叫了几次班仰,班仰才装作一副刚刚醒来的模样,打着哈欠拍拍脸庞迷迷糊糊地站起来问:“叫我干什么呀?”
谁知李婆婆竟毫不避讳,直接让班仰去拿刀处理蛇。班仰掀起眸子沉声问:“婆婆,这蛇不会是你打猎带回来的吧?”
李婆婆“嗯”了一声,转身起灶烧火,忙得不可开交。
班仰识趣地没再说什么,岂料李婆婆洗碗灶台上的锅后,主动说:“我是有名字的,我叫李齐尼。”
“我知道。”班仰刮着蛇的鳞片,回答:“我一直都应该都知道的。”
两人无言,直至饭桌上李婆婆不停地为班仰夹蛇肉,班仰才轻描淡写地说了句:“你这样盛情款待,倒像是给我吃断头饭的。”
李婆婆轻轻打了一下班仰的衣袖,像一个真正的长辈骂道:“勿诳语。”
到底是不是诳语,天知地知你知他知,反正班仰是不知。
到最后,班仰也没吃那蛇肉,他捡着些烂叶子,将就填了几口便问:“李婆婆,你的名字有什么含义啊?”
“没什么含义,师父取的,自是便叫了一辈子。”
“您不是说您是一个人逃到这里来的吗?”
“不算是逃,我被拐卖了三次。”
随着班仰问的问题的深入,他倒是没想到会问出这个答案。
李婆婆娓娓而谈:“第一次给一对穷苦夫妻当女儿,被打被骂两年,好不容易逃出来。第二次被卖给一家地主做贱妾,当时我十三岁,生下了第一个儿子。后来不小心惹大娘子不快,被人伢子卖给了一个四十多岁的马夫当正妻,生下了一个儿子和一个女儿,当时,我十七岁。”
“那个马夫待我很好,我却是不喜他以至于恨,后来他看我实在过得生不如死,便放我自由,自此。我二十岁时,终于吃到了第一顿可口的饭菜。”
此时,班仰与李婆婆相对而坐,正如那日他和李黎交谈的模样。只是时过境迁,雕栏玉砌不再罢了。
班仰问道:“也是此时,您遇到了您的师父?”
“是的……”
话音未落,本就不坚固的木屋突然开始剧烈摇晃起来,甚至于有些木块已经掉落在地板上。班仰眉头一蹙,紧接着扬起下巴淡然道:“我倒要看看我是什么恶贯满盈的衣冠禽兽,值得这么多人置我于死地。”
“以我之心,枯莲召来!”
班仰大吼一声,随即枯莲灯悬于空中,班仰踏上桌子一手抓住枯莲灯。遽然,一条脖颈处有亮色条纹的大蛇穿透木屋,它淡黄色的竖瞳恰好映照出了班仰冷漠的身姿。待木屋全然被毁后,班仰提着灯笼挺直脊背立于废墟中,冷眼望着那庞然大物。
大风刮过,掀起班仰葡萄紫色的衣衫,使他有了一种飘飘然遗世独立的感觉。
不知为何,班仰于危境中竟突然对这灯笼有了一种熟悉感。仿佛自己并不是第一次拿它作战,而是与一位相伴许久的故人并肩前行。
眼前的巨蛇正悠闲地吐着蛇信,用一种看笼中猎物的神情看班仰。班仰觉得这样对看下去没意思,于是率先发起了进攻。
他迂回几步踏上一块木板,脚下用力一蹬,身体凌空翻转,然后猛地把枯莲灯往巨蛇一掷。枯莲灯倏地化作一把利刃刺向巨蛇的的眼睛,不等巨蛇反应,利刃早已穿透了他的右眼。
可紧接着的不是巨蛇痛苦地倒地,而是木屋废墟中李婆婆捂着右眼苍老而嘶哑地大叫一声。班仰仅仅是分神看了李婆婆一眼,下一瞬便被巨蛇一尾巴甩开。
伤延及胸腔,班仰刚想挣扎起身,巨蛇便张着血盆大口扑了过来。正当班仰要被大蛇一口吞掉时,枯莲灯化作的剑刃急剧变大,最后硬生生撑破了巨蛇的整个右眼。李婆婆痛苦而急促地哭号一声,便彻底痛死过去,这下子,巨蛇终于收到了波及。在李婆婆声音消失的那一刻,它也应声倒地不起。
谁知仅仅只是须臾之间,那巨蛇竟再次睁开眼睛醒来。这次,它的脊背竟生生撕裂开来,四只如蝇的巨大翅膀迅速在脊柱上长出,伴随如同敲謦的叫声,腾飞而起。
他通体发红,不停地扑打四只翅膀,于是乎,周遭冰雪在顷刻间化为水汽,只是一瞬,方圆千里的水汽便如同被控制了一般朝巨蛇飞去。随着水汽的吸入,巨蛇的内力不断深厚,它的蛇身竟显现出一张又一张狰狞的人脸来,或苍老,或年幼,或男,或女。
脚下明明是连绵不断的雪山,却在此刻变成了漫天黄沙的沙漠。
班仰来不及多想,他先是默默在心中呼喊了项古的名字:“平时我在哪儿你都知道,千万别到了关键时刻待在那个地方装糊涂,你说我为你而活,我死了你也别想好好活着。”
然后,他立即召回枯莲灯,将其变为一道长鞭。随着他用力将长鞭甩向巨蛇方向,那长鞭尾端处便化作了烈焰真火,一束又一束的火团尽数掉在巨蛇身上,随即便像星火燎原般连成一串,开始焚烧吸引水汽的巨蛇。
巨蛇似乎早就料到有这种情况,它不急不慢扭过脑袋吐下些许水汽,那水汽便像倾盆大雨顷刻间浇灭了所有火焰。然后它便用狠毒的眼神紧紧盯着班仰,看着它隐隐约约露出的獠牙,班仰知道不能坐以待毙。
远攻不行只能近身搏斗。
卒然,巨蛇完全露出獠牙往班仰这边迅速移动,同时,它还喷出无数数米长的水柱直命班仰。班仰四处奔跑,堪堪躲避,可突然之间,本想躲过攻击的他却停了下来。
在水柱扑向他的那一刻,班仰双脚促然用力,他剑走偏锋,本该对付水柱攻击的他却身姿一转,直面迎上了出现在他背后的巨蛇。班仰将长鞭用力一挥,直直劈到了巨蛇花纹处,使得它仰天痛呼惨叫。
不过巨蛇很快便恢复了过来,它重新进入战斗姿态,獠牙毕露,并且使用水柱激起黄沙阵阵。
班仰这下可真是欲哭无泪,本就力量单薄无力抗敌的他这下被黄沙刺激得动弹不得,他也算是明白那日项古和姣陇的处境了。
眼见巨蛇硕大的獠牙拿上便要将班仰撕裂成碎片,从一座小山丘陡然钻出另一只巨蛇将巨蛇直接撞翻。两个庞然大物刚开始打斗时,震得地动山摇,后来,它们直接飞于翔空,在晴天白云之间互相撕咬。
眼见有人来帮自己了,班仰紧急退后,找到一个距离合适的地方观战。
只见那庞然大物身披黑色鳞甲,头有须角,长有四足,却是蛇尾摆地,似龙非龙。班仰正在想这是个什么物种,一道低沉而疲倦的声音便从身后传来:
“这是蛟龙,姣陇的本体。”
班仰回头一看,果真是项古。半日不见,他下巴处已有不少青色胡茬,看来没少为自己操心。只听他耐心解释道:“方才与你打斗的是鸣蛇,能吸纳各种水,所到之处,必是大旱,算是邪神一个。不过不用怕,姣陇没化龙,蛇里面她是老大,到目前为止没有一条蛇能打得过她。”
两人并肩而立,一面看着姣陇单方面碾压鸣蛇,一面听项古讲:“看到刚刚鸣蛇身上的脸了吗?那是与它签订契约之人为它献祭的人,现如今它吃掉的人从头到脚已经快排满了,还差一个,它就可以化为邪龙了。”
班仰原本是沉默不语的,不过听此,他以笃定的语气说:“下一个是我。”
项古没接话,结果是抑或不是隐匿于黄沙之中。
不过半盏茶的时间,鸣蛇便完全败下阵来,它倒在地上抽搐不止,却没有了半分能起来的迹象。姣陇本想一鼓作气,将那鸣蛇抽筋拔骨拆吞入腹,却被项古看了下来。
姣陇愣了一下,却还是默默退后。
项古趁机说道:“班仰,我说过,有些事得你自己去做才算有意义。”
班仰丝毫不敢懈怠,未曾喘息分毫。他握紧手中长鞭,在意念作用下,枯莲灯再次化作一把弓,而一直悬挂其下的长命锁在此刻也变化为一只白羽装饰的利箭。
明明从未射过箭,班仰却格外熟练地将利箭搭在弦上,然后拉开弓弦,目光如炬。下一刻,离弦之箭穿破一切尘灰俗世,向巨蛇七寸直直射去。
箭矢穿透了蛇的心脏,径直向远方射去,待巨蛇彻底停止扭动时,远方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痛嚎。
仅仅是转瞬之间,箭矢又重新出现在了弓箭上。班仰用衣袖擦了擦箭矢上沾着的鲜血,然后将弓箭又换回枯莲灯。
他在李婆婆回来之前便偷偷藏了她的火摺子。此刻,他用火摺子将枯莲灯点亮,然后慢慢走到李婆婆旁边蹲下,用灯笼亮起来的光照亮她满是皱纹的脸庞。
不一会儿,她那如枯树皮一般的脸庞便变成了那豆蔻年华的少女模样,班仰轻轻念叨了句话,李婆婆便张开了那没有任何感情的双眼。这一次,班仰看见了她身上若隐若现的银丝。
班仰直接用火摺子烧断了那些丝线,然后将火摺子朝后方轻轻一丢。
李齐尼身上的傀儡丝线彻底斩断,而同时相连的只有那条死蛇。所以班仰直接烧掉了那条死蛇,彻底断了李齐尼与这个人不人鬼不鬼的世间的联系。
至于为什么做出这些判断,班仰倒是挺想在李齐尼醒来之后亲口告诉她。
果不其然,待鸣蛇化为灰烬之后,李婆婆恢复了心智。她醒来后的第一件事不是惊异于自己容貌的变化,而是脱口而出地质问:“都是昨晚那个男子告诉你的?”
“没有,他没有告诉我太多,大多数是我自己推演出来的。”
李齐尼震惊之余,想要继续问,却还是保持沉默。
班仰拿起枯莲灯在她周围缓慢绕圈走着,犹如一位苦行僧在默默陈述一个人的一生:“你被拐卖是真,可你的养父母待你很好,因为你想要吃更多的粮食,所以你趁你的养父母和兄弟姊妹睡觉时想杀死他们。岂料你年幼的妹妹突然醒了过来,并哭个不停,吵醒了你的父母。你的父母一醒来便看见你拿着砍刀已经砍死了你的哥哥,所以他们一下子制服了你,并将你卖给人伢子,得了一点棺材钱。”
“后来你说得被拐卖也都是真的,只不过你每走进一家人,便要杀死一些人。第一次是那对善待你的穷苦夫妻的儿子,第二次是地主,第三次是那个马夫。从始至终,你带着恶意降生于人世,妄图将人世也变得恶意肆虐。”
“所以你才会遇到邪神,此时你已经无路可走,是面临秋后问斩还是选择活下去,任何人都会与你一样选择所谓的生。所以你答应了鸣蛇的条件,主动签订契约,并开始了献祭人。我猜,你献祭的第一人,应该是你自己。”
李齐尼泪眼婆娑,她已经习惯了做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妪,就算回到了一副年轻的躯体,她也是一副老态龙钟的模样。
她哆哆嗦嗦地开口:“如今,我才二十八岁。”
班仰再次用笃定的语气说:“最后一个是我。”
李齐尼却是摇了摇头,否定了这句话:“不是,我从来没想过为它再杀死最后一个人。我已是日薄西山,早就没有力量与它抗衡,我忍辱负重了数年,只盼着有朝一日不是他死就是我亡,这一切就尘埃落定了。”
“你是一个意外,我本想好好藏着你,但是它已经发现你了,我没有办法……”
班仰一副释然的模样,他好整以暇地望着李齐尼说道:“即使你想帮我,又怎样呢?结局如此,天命如此?你便就此去吧。”
下一刻,李齐尼便化作白骨一具,然后变成黄土一堆,姣陇轻轻一吹,便让她散于风中,再不见踪影。
班仰回头望向项古,发现他也在凝望自己,便偏头问他:“干嘛?”
项古冲他微微一笑,轻声提醒道:“你被她骗了。”
“你怎知道?”
班仰吹了一口气熄灭了灯笼,朝他缓缓走去。只听项古朗声解释:“与鸣蛇签订契约,或死或终身傀儡,怎就她要死不活的,她是与鸣蛇私通款曲,强行孕育蛇胎所致。”
“蛇胎?”
“你猜你今早吃的什么?”
“她的儿女?”班仰被恶心了一道,他想起那蛇从头到尾的处理工作都是由自己完成的,瞬间明白了鸣蛇为什么直冲冲地想弄死自己。
若是今日他吃了那蛇,恐怕鸣蛇就算是死也要拉着自己陪葬。
项古继续分析道:“她帮鸣蛇作恶越多,只会得到更多的苍老。她呢,只不过是想要你们俩两败俱伤,她好全身而退,如今她如愿了,由你一番超度,她下辈子可是能投个好胎了哩。只可怜你白干一番,让坏人又有机会为祸人间了哩。”
好一番阴阳怪气。
说罢,项古拉着变回人形的姣陇欲走,班仰却在后面叫住了他们:“喂,我跟你们一起吧。”
一起做什么,大家都心照不宣。班仰这一次,算是勉勉强强接受了自己的命运,愿意试一试,搏一搏了。
班仰刚追上去没几步,谁知姣陇突然转过身来将一种药粉洒向了班仰。班仰仅仅是一闻,才知不好,这药粉竟是狼毒草的粉末!
下一瞬,班仰倒地不起。
项古拍了拍姣陇的脑袋,转身背上了班仰,三人一步一个脚印便更远的远方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