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张恒梳洗更衣后,四人便一同在大堂用了晚膳,期间谈论了一番江城水患的相关事宜。
如今江城部分村落堤坝被冲毁,汛期洪水泛滥,当务之急便是想办法堵住决堤口,沙袋也好石砖也罢,只有先将水势控制住,才能安排重修堤坝一事。是以众人决定次日便前往堤坝被冲毁的村落,先摸清大致情况再确定解决的办法。
舟车劳顿一番,众人用过晚膳后便又回了自己的屋内。虽说张恒对县令安排住处一事极为不满,但到底三殿下还在场,他也没敢过多发作,只是明里暗里又提了几句,企图让三殿下出言训斥那暗中搞小动作的县令。
约莫戌时,文修与三殿下底下的侍卫一同将那布满灰尘的屋子收拾干净了,乔行砚这才重新进了雅间。
待侍卫全都撤出屋内后,乔行砚才坐到桌前,同身旁的文修道:“明日我会同他们一起前往旁边村落查看堤坝损坏情况,你便直接去江城,查清究竟有多少人与户部有来往,切忌行踪莫要叫人发现。缚县只是其中一个极其微小的地方,江城内的官员商贾才是真正该查的。”
“是。”文修道。
“京都可有消息传来?”乔行砚指的是乔婉与姜府的婚事。
“暂未有信件传来。”文修道,“最新便是五日前收到的那封,姜府似乎还在挑选良辰吉日,看样子并不着急与二小姐完婚,只是一直拖着。”
自打乔婉的婚事被定下来,乔行砚就总觉得心中隐有不安,可调查一番却并未发现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便也只能继续暗中盯着。
“户部那边呢?”乔行砚问道。
“郭孝悌近日都待在府中,革职后他便鲜少出门,府中事情大多都是交于郭弘处理。”文修将收到的信报如实道来,“至于朝廷上的事,郭弘与裴政自打二小姐的定亲宴之后就一直保持着往来,二人前些时日曾一同到琼华收缴关税。”
乔行砚倒了一杯茶水,沉声道:“出问题的账簿主要就在江城与琼华两地,想不到我们方至江城,他那边竟也将手伸向了琼华。”
“琼华是萧氏的地界,据探子回报,萧氏向来不参与朝廷中的事务。”文修道,“况且如今户部从太子一派脱离,而琼华郡守又是太子底下的人,他想先御史台一步取得账簿,恐怕不易。”
“若单单只是不易倒好处理,怕就怕那账簿早就不在琼华郡守手中。”乔行砚饮一口茶水后正色道。
文修听出其中的意思,道:“可户部是从太子一派剥离出的,若太子当真先一步取得了账簿,不也是会用以要挟对付户部的么?”
“你想说借刀杀人?”乔行砚抬眼看对方,他将玉盏放下,道,“就算太子有此想法,你觉得皇后能同意?朝中谁人不知太子做事鲁莽,全靠皇后与国师在旁把持纠正。他若得到了琼华的账簿,想必先是以此诱之,思量着重新将人从裴氏手中夺回。”
毕竟现如今谁都瞧得出,郭氏与裴氏越走越近,也就相当于与安平郡王越走越近。
乔行砚又道:“郭氏再怎么摇摆自己的立场,到底也是六部之一,主管户口税收,统筹国家经费,能招揽回自己阵营定是再好不过。太子一派不傻,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他们是不会放弃户部一脉的。”
“公子的意思是,太子想靠琼华的账簿,重新收拢户部,与裴氏抢人?”文修问道,随即又像发觉了其中的不对劲,“可单凭琼华的账簿如何能够威胁到户部?户部的账,最大的问题不是出在江城么?”
乔行砚指尖轻叩桌面,思忖一番近些日子发生的种种,最终猜测道:“想必帮我乔氏渡难是假,借机取得江城账簿用以威胁户部才是真。我们这位三殿下,心思可比想象中的,还要深。”
乔行砚猜测,兴许顾询根本就不在意礼部这微不足道的力量,只不过是看在他与裴氏有些关系,便借此在裴氏一脉开出一条看不见的捷径来。虽说明面上不会有什么特别大的帮助,但最起码少了一个阻碍,多了一条能走的路。
与此同时,乔行砚也只是假借顾询的名义,狐假虎威来到了江城,并给礼部寻了个表面可以依附的皇子,方不至被户部一直揪着不放。
只是有两件事他始终没有想明白,一是姜氏为何主动下聘,却又迟迟拖着不肯早日完婚?据探子调查,姜氏也并未同户部或太子一派有往来,与乔氏更是不存在利益冲突,甚至可以说是结了个门当户对的好姻亲。缘何迟迟不完婚,难道只是因为选不到良辰吉日?又或是担心乔氏终会倒台,下聘之后又起了反悔的心思?
除此之外,第二件事便是皇帝为何会疑心裴归渡与乔氏有密切往来?照理来说,朝中官员之间有往来都是常事,偶尔为了对接政务建立些联络也都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了。可日常来往与密切往来却是全然不同的结果,皇帝的所作所为,所疑心的便是后者,这是为何?究竟是何处出了差错,又或是皇帝故意诈裴归渡?
虽然有时乔行砚自己都会觉得是不是多虑了,可如今形势不明,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他还是觉着心中不安。
如此,带着这股不安,乔行砚入梦睡下了。
大抵是太过劳累,乔行砚难得一夜无梦,再睁眼便是要前往遭遇水患的村落了。
次日一早,江城郡守听闻消息便也连忙赶来了缚县,他抵达客栈时,乔行砚一行人正收拾好准备出发。
江城郡守见状赶忙下马行礼,礼毕后又将近日来江城水患的现状大致说了一遍。大概情况便是接连的降雨导致常三江水位急升,冲破了两道分支处的堤坝,从而汇入两处江塘,江塘的堤坝难以阻挡,再度被冲毁,最终冲上岸,淹没离江最近的寿山村。
且照目前的水位上升趋势及多雨的天气来看,若再不加以防御,下一道堤坝便会再度被冲毁,继而流入缚县,乃至灌入江城。
江城多布料商贩,且与京都世勋贵胄多有往来,若任由水患侵蚀,届时怕会造成大量布匹浸毁,影响两地之间的布匹交易。
“照郡守的说法,原是连月降雨,常三江堤坝被毁,才导致水位迟迟降不下去,涌入寿山村的?”顾询确认道。
郡守闻言颔首,正色道:“正是如此。”
“可我看过工部卷宗,江城各堤坝的工程每年都会检修,从未有过质量不合规的记载,今年的降雨量也与往年无甚差别,甚至不及去年的量,又为何今年会被冲毁?”顾询追问道。
闻言郡守停顿片刻,看了眼身旁的工部尚书,这才像下定决心一般开口道:“不瞒殿下,这常三江的堤坝,去年便已然显出不稳。我也曾多次上书至京都,恳请陛下派人来将这堤坝重新修建一番。后来京都确实也来了回复,说是陛下拨了银两,命张尚书派人来检修。”
听到此处,饶是张端也察觉到了不对劲,但也只是凝神继续听着对方的后话。
郡守又道:“等了大概一个月后,京都终于来了人,也检查了一番堤坝的情况,说是堤坝损坏要重新修建,但没有银两支撑,得靠我集齐修建的费用,工部才能安排人来。”
三殿下正色问道:“靠你集齐修建费用?你方才不是说,父皇下旨拨了银两么?”
“我当时收到的消息,确实是说陛下下旨拨了银两,我也派人多番确认过了,得到的都是肯定的答复。”郡守满目不解,急道,“可那负责之人偏说从未听闻陛下有拨银两,只叫我收集钱款后交给他。修建堤坝不是易事,我上哪儿集那么多银两来?是以此事便只能罢休,直至今年,堤坝彻底被冲毁……”
“不可能。”忽而,张端打断了他的话,看着顾询沉声道,“殿下,此事老臣有些印象,去年老臣确实受了陛下的旨意,领了钱款打算重修堤坝。只是当时京都修缮城楼在即,不容拖延,老臣便将重修堤坝一事交与了刘侍郎全权操办。据他后来回禀,分明说的是江城堤坝完好,无需重建,便又将钱款尽数返回朝廷了。”
“如何完好?”郡守闻言也是不解,道,“去年三月时,便是我领着工部的人去的常三江。当时分明说得清楚明白,常三江堤坝几乎每处都有问题,急需重修,否则恐有水患危险。那工部侍郎也点头示意了会上报尚书大人,缘何现下却变成了检查时便没问题?”
乔行砚在一旁听着二人的争执没有插话,他早便听闻江城郡守治下有方直言不讳,不归任何党派,亦不为任何高官所惧,只一心为民。是以此刻瞧见郡守这般直言同工部尚书理论的模样,一是觉得传言非虚,二则是觉着,此事实在可疑,瞧张尚书那一头雾水的模样,似乎是被自己人摆了一道。
二人你来我往又争论了许久,饶是张恒再不懂朝廷上的事,也听明白了其中的意思,他忽而挡在张端面前,朝郡守厉声道:“郡守大人还请慎言,父亲说没有便是没有,你缘何偏要将此罪名叩在工部头上。难不成你的意思是工部贪污修建堤坝的钱款,这才导致如今这般局面的?”
郡守不语,只是偏头轻嗤一声,似是在表示肯定的意思。
张恒见状更加恼怒,上前一步便要理论,结果反被张端一把拽回了身后,斥道:“谁教你这般行径的!还不快给我滚回来。我与郡守正在谈论正事,你不许多言。”
张恒心中暗骂一声真是狗拿耗子,开口的却是:“可他这意思不就是说工部贪污,懈怠地方工程修建么?”
张端如何不明白,他就是太明白了,所以才要心平气和地将话说开,将双方的说辞重新对一遍。他有些不愿意相信,难不成真被自己人给耍了?还得替那人背上这无端的罪名?
“何大人。”张端重新恢复正色,道,“去年二月下旬,我确实受皇命,派了人带着钱款来江城检查过常三江堤坝的情况,亦确实在确认堤坝无误后将钱款尽数归还至朝廷。若何大人还存疑,我这便书信一封至刘侍郎,同他核对一番,其中想必是有什么误会。”
郡守闻言也是看向顾询,见对方抿唇颔首后,他才终于叹了一口气,道:“如此亦可,当初便是他与我对接此事的,叫他来对峙会有用许多。”
好一个对峙,这是双方都坚定自己的说辞,认定对方有问题了。
至此,二人也不再过多争执,郡守便在前领路,同众人一道前往寿山村了。
京都,吏部刘府前厅内,着常服的年轻男子坐于主座之上,吏部尚书刘长席与其长子刘元青分坐两旁,此刻正端起桌案上的茶与主座上之人共饮,即便父子二人只是承贵人的情。
“刘尚书何必如此拘谨,到底此处是您府中,怎一副本宫才是主人的模样?”年轻男子将手中的茶水推向前,示意共饮。
刘长席受礼举杯,道:“太子殿下说笑了,您是东宫之主,屈尊来臣府中已然是臣有幸,又怎会拘谨?”
刘元青在一旁同样举杯饮一口茶水,不敢多言。
“听闻令郎打算参加明年的春闱?”太子将手中的茶放下。
刘长席看一眼刘元青,而后又看向太子,道:“回殿下,正是。”
太子微微颔首,指尖轻点桌面,思忖一番后抬眼看刘长席,道:“听闻你与礼工二部的两位尚书交情匪浅?”
刘长席一怔,心道果不其然,面上闪过一丝慌乱,随后又道:“方入仕时,曾得他们二位的照顾,是以关系要比旁人近些。”
太子又点点头,道:“既如此,那你可知,此二人曾多次拒绝本宫的招揽,拒本宫之人于门外?”
刘长席眉头一皱,如何不知,不仅知晓,他甚至也是将他拒之于门外的其中一人,本以为此事已然翻篇,三位殿下他哪方都得罪不起,却不曾想竟在今日发作了起来。
刘长席赧然一笑,道:“想必其中有什么误会,臣等身为臣子,又怎敢拒太子殿下于门外呢?”
“哦?是么?”食指一抬,将手边的茶杯打翻,哐啷一声,杯子里的热茶倒了出来,他指尖沾染到一些,却只是随意地甩了甩手,道,“本宫还以为,你们三位早就商量好了,有意将本宫拒之门外,给本宫难堪呢。”
刘长席闻言猛地从座上起身,连带着刘元青也吓得跟在父亲身后躬身赔罪,刘长席低头道:“太子殿下恕罪,老臣并无此意,其中想必有什么误会。”
太子稍一抬手,身边的侍卫便立马递上绣帕供他擦手。太子看着自己指尖残留的茶水,用绣帕将其擦拭干净,道:“误会么?什么误会?是你们打算投靠安平郡王,不将本宫放在眼里,还是打算投靠三殿下,明哲保身啊?”
刘长席听明白了,这是因为乔行砚跟随三殿下和张端一同去了江城治理水患,故而借机朝他兴师问罪来了。
此事虽然不被外人所知,但私底下也有传闻,说是太子最不喜的兄弟便是宣妃娘娘所生的三殿下,私下时常给三殿下难堪,令其不得皇帝喜爱。
刘长席闻言急道:“太子殿下明鉴,臣确实不知这其中的缘由,臣与礼工二部尚书已然好些日子没往来了,只在上朝时才能见上几面,除此之外却是无甚交集,更不知其为何会与三殿下接触。”
太子本以为会听到什么刚正不阿的话语,想不到面前之人竟立马改口径撇清了关系,倒是令他有些意外。太子将那绣帕攥在手中,看向面前躬身的二人,道:“既然与他二人无交集,又为何要拒绝本宫的人?”
“这……”刘长席忽而一顿,看着自己手思忖一番后,才又道,“只怪那时臣未将事态看清,这才无意冲撞了殿下,现下回想起来,也怪臣当初有眼无珠,这才……”
太子闻言大笑起来,那笑声中多是讥讽与嘲弄,仿佛对方在说什么笑话一般,偏这笑话又说到他心坎里去了。
太子将手一抬,那侍卫便接过他手中的绣帕,他于垂下手的那刻将笑收起,沉声道:“既如此,那便是愿意同本宫一道的意思?”
刘长席沉默片刻,瞥一眼身旁正在微微发颤的刘元青,最终一咬牙,道:“臣定当肝脑涂地,为太子效力。”
太子又笑了几声,此刻却是更加讥讽的笑,他道:“到底是六部之首,刘尚书面子真大,本宫派来的人请不动,偏要本宫亲自登门才肯赏脸。”
刘长席心一横,只是干笑,没有接话。
太子忽而起身,行至刘长席跟前,抬手扶起对方作揖的手,将其扶正后道:“刘尚书不必如此客气,既然都是朋友,又何故摆出一副低人一等的姿态。”
刘长席干笑一声,道:“殿下说的是。”
“刘尚书,身为六部之首,就该好好管管底下的人,不论是礼部还是工部,甚至是户部,都该仔细点看着,莫要内部出了问题。”太子提醒道,“届时父皇又来寻你的错处,那可实在是冤枉。”
刘长席有些疑惑,思量一番后最终道:“不知殿下所言,是指何事?”
太子轻拍刘长席的肩膀,道:“听闻工部去年受父皇的命,收了一笔钱款供其重修江城堤坝,可今年江城水患还是发生了,刘尚书便不觉其中有问题么?”
刘长席忽而瞪大了眼睛,这是怀疑张端贪污钱款消极怠工?他面上恢复从容,道:“臣知晓了。”
太子满意一笑,随后看向一旁仍躬身低头的刘元青,他微微挑眉,道:“令郎明年便要参加春闱,若现下还不跟个好先生,仅靠一人温书,怕是有些困难?”
刘元青一怔,刘长席却是及时接住了对方的话,道:“殿下有何妙计?”
“国师近来正在与本宫讲四书,令郎若是不嫌弃,便可到宫中与本宫一同听讲,最多不过是多加一张桌案的事情。”太子不以为意道。
国师乃是当朝学识最为渊博之人,其所授之道皆是最为贴近圣心的治世之道,若能得他的教诲,想必春闱定不成问题。
刘长席欣喜道:“定然不会嫌弃,臣在此替犬子先谢过殿下。”
刘元青见状也是再躬身,正要开口道谢之时,却又听太子道:“只是这听课容易,本宫有一事却觉着实属不易。”
刘长席道:“殿下但说无妨,只要臣能做到,定万死不辞。”
太子嗤笑一声,道:“此事刘尚书还真做不到,本宫是想同令郎问些问题。”
刘元青闻言诧异地抬头看向对方,却又在接触到神情的瞬间低下了头。
“敢问殿下,是何事?”刘长席试探道。
太子睥睨躬身的刘元青,道:“听闻你与乔氏小公子颇为熟悉,那想必知晓他许多事情?”
刘元青微微蹙眉,最终只道:“回殿下,略有往来。”
太子觉着此人没有他父亲识趣,没了一些耐心,只道:“略有往来也好,交集颇深也罢,现下本宫有一些关于他的事情想要问你,你答是不答?”
刘长席在一旁听得胆战心惊,见自己的儿子许久未言,便立马敲响警铃,抢先答道:“那必然是知无不言,殿下有什么问题都可直接问,犬子定当如实相告。”
太子没了耐心,瞥一眼刘长席,斥道:“刘尚书,您与乔小公子很熟么?”
刘长席一怔,只是苦笑,没有答话。
“太子殿下。”忽而,刘元青起身打断沉默,他看向太子,正色道,“在下与乔行砚确实有所往来,只是不知殿下所问为何?在下与他自春猎之后便再未见过面,春猎之后的事情确实不知。若您想问春猎之前的事情,在下定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刘元青言罢,躬身朝太子行礼。
太子先是一怔,随后大笑道:“好,既如此,那你便随本宫入宫,好好说道一番,待将他的事情交代清楚后,也好与本宫一同听国师讲课。”
刘元青沉声道:“多谢太子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