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马加鞭五日,二人终在岁暮这日申时抵达了禮州。汉月踏黄沙而来,玄色披风随寒风一同扬起,乔行砚蜷在裴归渡怀中,斗篷遮盖住他大半个脑袋以抵御寒风,但还是能瞧见他冻得微微发白的唇。
守城的镇远军瞧见公子驭马而来立刻便清散了堵在城门口的百姓们,将门开得更大了些,直至熟悉的汉月踏过城门进城而去,守城的士兵们才恍然回神重新掩上了门。
站在城门左侧的一名士兵忽而快步行至守城将领跟前,语气轻快道:“张校尉,我没看花眼吧,方才那是公子吗?他怎突然回禮州了?将军似乎未曾同我们交代过公子今日归城。”
张校尉面色愉悦地仍在看着白马上那人的身影,闻言只是猜测道:“今日是岁暮,公子大抵是想要讨将军和夫人的欢心,便瞒着他们悄悄回了城。若是瞧见公子,将军必定会欣喜得合不拢嘴。”
“那是必然,公子已许久未曾回禮州了。”士兵附和道,转而又像想到什么一般,面带疑惑,“只是方才,我瞧马上,公子怀中是不是还有一男子?那人将面掩上了没瞧见样貌,但瞧着身形,看着也不像宋校尉。”
张校尉闻言亦是面露疑惑,道:“以公子的行事作风来看,怎么也不像能同宋云共乘一骑的样子,可那人是谁呢……”
城门口又迎来了一支商队,张校尉见状遣了那名士兵,二人便又各司其职检查起来往的人来,留那谜题在心中久久不能驱散。
过了城门后裴归渡便直接驭马往裴府的方向去,路上途经了许多有意思的商铺店面,亦收到了许多百姓好奇打量的目光,而这一切都被乔行砚看在眼里。
乔行砚抬手将斗篷朝上掀开了些,在马匹颠簸中望着两边的商铺,行至一糕点铺前才拍了拍裴归渡握着缰绳的手,道:“先停一下。”
后者受意立马便拉缰绳,待汉月停下后在原地缓缓踏步时,他才俯身抵在怀中之人的肩上温声问道:“怎么了?”
乔行砚看向街道左侧的那家糕点铺,道:“既是要去拜访你的亲人,自当准备些礼物,我瞧这家糕点铺不错。”
裴归渡闻声望去,转而便笑道:“小公子倒真是独具慧眼,初次来禮州便挑了家最出名的糕点铺子。”
乔行砚总觉着这人在哄他,但他又无从去证实这铺子是否当真出名,便只能就着他的话往下说:“我想进去瞧瞧。”
“好。”言罢,裴归渡便抬起右腿往后跨轻松跳下马,随即转身张开双臂将对方也抱下马。
乔行砚搂住对方的脖颈很轻松地便被抱了下来,糕点铺的掌柜瞧见贵人来访,赶忙便派了小厮来牵马。
“小裴将军何时归城的,今日怎大驾光临,往年不都是府中下人来买的么?”掌柜殷勤小步行至裴归渡跟前,打量一番二人后又道,“今日还是照以往的样式替您装点好么?”
“不用,今日由这位贵人亲自挑选,他喜欢什么便照着包好即可。”裴归渡此刻颇有一股为美人投掷千金的架势,而一旁的乔行砚却习以为常般没将此话当回事,只踏过门槛看向那琳琅满目的糕点。
掌柜瞧见二人一前一后跟着走的模样,当即便瞧出了点不对劲,想来这从未见过的白裘公子竟比镇远将军的独子地位还要高些,否则怎至于要小裴将军亲自伺候着下马,还陪着买糕点?
到底是商人,这点眼色还是有的,是以他立马将献殷勤的对象换成了还未瞧清面庞的白裘公子。
掌柜紧跟乔行砚身旁,只要对方在某个地方停顿得稍久些,他便开口介绍道:“公子好眼光,这是我们店内新出的一款桂花糕,口感绵密丝滑入口即化,闻起来更是有淡淡的桂花香,吃着也不会腻,同庸玉楼的茶最是相配。”
“庸玉楼?”乔行砚看着方状的桂花糕,话却是对身后的裴归渡说的。
“庸玉楼是禮州最有名的茶馆,同芳兰池在一处,你若有兴趣,我们明日便可去那儿品一品茶。”裴归渡抬手示意掌柜将那桂花糕打包起来。
掌柜见状立马安排身后之人拿最贵重的盒子将其装起,随后又将乔行砚停顿看一眼、裴归渡抬手示意、掌柜招呼小厮打包这一系列行为反复上演十几次,才终于将整个糕点铺都逛完了。
乔行砚起初都在看有哪些糕点,直至将所有的都看完了这才回身看身后,而这一看,他便有些惊了,他看着小厮手中提着的六七个雕花檀木盒,蹙眉看向裴归渡,嗔怪道:“你是打算将整个糕点铺都买下来么?”
裴归渡挑挑眉,不以为意道:“未尝不可。”
乔行砚叹一口气,忧心道:“这么多糕点,将军与夫人喜食甜食么?”
“他们二人没有忌口,你放心选,只管挑你喜欢的即可。”裴归渡语气轻快道,仿佛真要将整个糕点铺都搬空似的。
“将军倒真有孝心。”
裴归渡没有接下他眼中带笑的讥讽,倒是一旁的掌柜与小厮惊得不敢多说一句话。二人面面相觑,仿佛都在想如何才能将听到的这些话咽进肚子里,莫不是自己会错了意?
倒是说者无意听者有心,铺子里二人慌乱无措地安排人跟着两位贵人的马将糕点送至裴府,而裴归渡却依旧旁若无人地抱着乔行砚上了马,紧贴着共乘一骑驾马而去。
那小厮看着玄色狐裘与白马伴着铃铛声而去的背影,最终缓缓开口:“掌柜,方才我们听到了什么,莫不是我会错了意?”
“你听到了什么?我们不妨对一对,看看究竟是不是听错了。”掌柜同样失神般望着二人离去的背影,全然没有赚了一大笔银两的激动之情。
“小裴将军方才,是不是喊另一位贵人为小祖宗?”小厮僵硬地扭过头,语气震惊却压低了嗓音,生怕旁人听了去一般。
“是。”掌柜同样看向那小厮,又道,“那贵人还骂小裴将军无耻。”
“还说小裴将军胆子真大。”小厮又补充道。
掌柜闻言彻底僵在了原地,转而皱眉低声道:“我们是不是听到了不该听的话?小裴将军不会派人来灭口吧?”
小厮见状同样蹙眉轻声呢喃道:“那贵人说小裴将军胆子大,到底是做了什么会被说胆子大,又到底为何无耻?”
掌柜闻言气得敲了一下他的头,怒道:“你还真是不要命了,贵人的事情是你能妄自揣测议论的?少在那儿到处说,若传到裴将军耳朵里仔细你的脑袋。还不赶紧去安排补货,糕点都快卖光了,还要不要发工钱了?”
那小厮气得瘪了瘪嘴,听到工钱那句才悻悻然地回了铺子,将贵人的事抛之脑后,继续做糕点去。
汉月身上的铃铛声于裴府中人再熟悉不过,是以当二人抵达府邸门前时,不仅是门口的守卫,就连正在院中张罗夜宴的管家也快步走了出来。
管家刘福是看着裴归渡长大的,镇远将军一脉不太在意礼节尊卑,是以同底下的人亦是同待家人一般。
裴归渡幼时便深得刘福的照顾,故而刘福对其也存了些长辈照顾惦念之情,见许久未见的公子回府,当即便含泪要冲上前迎接。
“二公子怎不提前书信一封告知要回府,老奴也好提前备好暖炉热水不是。”刘福踏过门槛便下了台阶要去搀裴归渡,忽而见马上还有一人便怔在了原地,仰头看着那着白裘,面色娇俏的小公子。
裴归渡一手牵着乔行砚的右手将他的手搭在自己肩上,一手顺势勾住对方的腰,稍一使力便将其抱了下来。
将人抱下马后他并没有立即松开手,而是等对方脚跟彻底着地站稳并松开勾着他脖颈的手后才将力卸下,确认无碍后才回身看向刘福:“刘伯,许久未见。事发突然,我也是临时起意才想着顺道回禮州同父亲母亲守岁暮,故而未事先告知。”
刘福的目光还停在乔行砚身上,同他对视一番后发觉那人的目光实在不算友善,这才回神看向裴归渡,道:“回来便好,二公子快进去吧,主公与夫人瞧见你定欣喜万分,正巧大公子也在府中,你们可以一同守岁暮。”
“兄长也在?”裴归渡忽而一惊,回身看向乔行砚,只见对方亦是蹙眉疑惑。
裴归渡朝刘福吩咐道:“先不要同他们说我回来了,准备热水暖炉与两套衣裳到我屋里,待我收拾一番后再去他们那儿,莫要提前将这惊喜透露出去。”
“喏,老奴自是不会多嘴,也会同底下的奴才交代好。”刘福面上仍是带笑,对于裴归渡回府一事深感欣喜。
裴归渡颔首,随即便拉着乔行砚的手往府中走去,对于府里下人们的惊叹打量没有半点反应,只面无表情地带着身后之人往自己院中走去。
而在他们不知道的地方,刘福正顺着道儿挨个同底下的奴才交代,厉声呵斥他们不许多嘴泄露。
裴归渡的院子中有两块小池子,里面养了些鱼,池子边上则种了些花儿,虽然此时正逢冬日,早已看不出花儿的模样,但屋前的那棵梅树却正开得旺盛。
裴归渡将人领进了自己的寝屋内,二人进屋后他便将门给掩上了,在对方还在环视周遭布局时便慌忙开口:“兄长来禮州之事我事先并不知晓,亦从未想过要在他面前将你我的关系挑明。”
乔行砚正在打量他桌上摆放着的茶具,忽而听他焦急的语气便笑了出来,转而看向他,悠哉道:“我还什么都没说,你便这般焦急着解释,我有这么吓人么?”
裴归渡并不觉得好笑,只是道:“你前些日才因叔父之事同我兴师问罪过,这若是兄长再知晓我们的关系,你届时若为了乔氏不同我往来了我当如何?那我岂不是得不偿失?谁赔我一个乔家小公子?”
乔行砚闻言嘁一声,道:“裴政好端端的来禮州做什么?你们两家以往便总一同守岁暮么?”
“早些年确实会一同,觉着人多热闹,近些年却并未有过。一来是京都事务繁多,边境战事不定,两边都没有时间,二来则是即便有时间,叔父他们也会被宴至宫中同姑母一起守岁暮。”裴归渡说着说着恍然大悟般看向乔行砚,“此次怕是因我在靖央无法脱身,故而兄长才来了禮州陪父亲母亲一同守岁暮。”
乔行砚闻言挑眉,揶揄道:“照这么说,你叔父,该不会也要来吧?”
裴归渡一怔,面露难状。
乔行砚冷笑一声,语气却显得满不在意,道:“将军还是将我藏紧些,仔细被你叔父发现,将我发落了去。”
裴归渡闻言一把抓住转身就要走的乔行砚的手腕,温声道:“叔父未必会来,如今姑母正得圣宠,想必今年也会被宴至宫中。即便他来了,我也定会同他说清楚。叔父不是一个不明事理的人,况且你终是我裴氏之人,有我在,他定不会为难你。”
“裴氏之人?”乔行砚蹙眉,随即佯装委屈为难模样,轻声道,“敬淮,情动之时可以说些好听的话,再多我都能听进去,可切记,千万不要说些不切实际的话。要么我父亲辞官避世,要么裴氏倒台,再者,便是安平郡王登基,否则我这辈子都不可能成为裴氏之人,亦不愿成为裴氏之人,你明白么?”
饶是裴归渡早便习惯了对方用娇柔的神情说出恶狠的话,此刻听到这些也不免觉着心伤,怔了许久才无奈颔首,随后捧着对方的脸,温声道:“兄长那边我会先去试探一番,你且在屋中等我片刻,待情况稳定之后我再来接你去见父亲与母亲,好么?”
乔行砚叹一口气,随后道:“好。”
“我叫人准备了暖炉热水来,待会儿你先暖暖身子。”裴归渡牵起对方的手轻轻揉捏着,“衣裳也会备好,只不过是照我的身量做的,你穿怕是有些不合身,且先这么穿着,明日我们再去铺子里选几身换上。”
“怎像照顾稚子一般,我知道了,你只管去便是,我还能跑了不成?”乔行砚有些无奈地握紧了对方的手。
“你还说呢,我可不就是怕你瞧见我兄长来了便起了要逃的心,我这前脚刚走,你后脚便翻墙跑了,届时我还不是得当着所有人的面到处去寻你。”裴归渡语气中带着些委屈,倒是乔行砚从未见过的模样。
乔行砚见状勾勾手指便同对方十指紧扣,气定神闲道:“我若是想逃,一开始便不会同你一起来禮州。你以为我多傻,疼得走不动道了还要与你在寒风天里策马五日,人都快散架了还要被你在马上折腾半宿。”
裴归渡闻言轻笑一声,指腹轻轻按压对方的手背,不以为意道:“谁叫你说□□已经不疼了的话,我以为你已经恢复了。”
“恢复了便可胡来吗?若是从马上摔下变得半身不遂了怎么办?”乔行砚嗤道,“将军倒是身强体壮力气大得很,控制力也强,可曾想过那马鞍在我背上有多疼?”
裴归渡轻笑一声没有回话。
“被你折腾成这副鬼样子我都没有逃,他区区一个裴政算什么,大不了将他杀了灭口便是。”乔行砚面不改色地说道。
“临舟。”裴归渡蹙眉,他是真觉得对方会说到做到,是以立马便沉下了脸色,道,“有事我们提前商量着,不可以自作主张,尤其是生杀这种大事。”
乔行砚不以为然,道:“你并没有反驳我的话,意思是我就算真的把裴政杀了,你也只是会怪我没有事先同你商量?”
裴归渡仍是正色道:“临舟,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知道了,你快些去吧,别让他们等久了。”乔行砚忽而抽出自己的手,转身朝床榻的方向走去,他轻轻抬手用手背掀开珠帘,随即便是珠帘落下碰撞的声音。
裴归渡看着对方的背影,在珠帘碰撞声中又听见了敲门的声音,他回身去开门,便见婢女们提来了热水与暖炉,还有两身新衣裳,以及方才在铺子里买的糕点。
裴归渡出门后关上门,他接过一盒糕点,对领头的婢女轻声交代道:“他沐浴时不喜有人在一旁伺候,你们将水温调好后便直接退下,衣裳放在木桶边的椅子上即可。暖炉看着点时间,务必保证屋内的温度足够暖和。他的衣裳洗净后直接送到我这儿,旁的东西不许碰也不许问。他若是同你们搭话,日常的事你们照答便是,若是涉及镇远军的事你们全当不知,敷衍过去即可。”
“喏。”领头的婢女答道,随即又问,“屋内的贵人可有忌口,是否需要备些热乎的吃食送进去?”
裴归渡看向婢女手中的食盒,道:“过会儿我会带他去夜宴上,你只管将这些糕点送进去,他饿了自己便会吃。”
“喏。”
“布置好后在门外守着,他要什么便给什么,若将人惹恼了,我必不轻饶。”
“喏。”
言罢,裴归渡便提着那一盒桂花糕往镇远将军的院中走去了。
裴归渡走后,五位婢女立马便推开了房门走了进去。起初在桌前未瞧见人,她们还都面面相觑地满目疑惑,直至她们轻手轻脚地又往里走了些,才瞧见那传闻中的贵人竟正坐在二公子的榻上,气定神闲地望着珠帘外的她们。
“一副偷偷摸摸的模样,你们裴府的婢子都这般没胆子?”
贵人带着怒气沉声呵斥的模样将她们下破了胆,五位婢女当即便跪了下来叩头,连忙赔罪道:“回公子的话,二公子向来不许我们踏进这珠帘以内的地方,打扫也都是由刘管家亲自进去,是以没有二公子的特许,我们是不能进去的,还望公子赎罪。”
乔行砚蹙眉不解,随即起身朝外走,他掀开珠帘看着跪在跟前的五人。只瞧得见五人梳了一样的发髻,穿着一样的衣裳,做着一样的畏惧动作,其余的他什么也看不出来。
乔行砚有些无奈,他道:“我有这么吓人?一进门就连着给我下跪,想折我的寿么?”
领头的婢女听了这话立马便爬起身来,并催促着其余人也起身,随即低头道:“公子息怒,奴怎敢折公子的寿,是奴惶恐。”
乔行砚不知道裴归渡都同她们交代了些什么,他自觉自己并不算凶神恶煞的那种人,怎能几句话就将裴府的婢女吓得失了魂?
“抬起头来,裴敬淮都同你们交代了什么,竟露出这副神情?”乔行砚有些不耐烦。
闻言,五人皆抬头看向乔行砚,这些人原在诧异惊奇面前的贵人竟敢直呼二公子姓名,当即便更加畏惧了,可却又在看清贵人面容的一瞬怔了神软了心。
领头的婢女神情最为明显,她还是头一次瞧见这般美绝的小公子,眼下的痣给他平添了许多娇媚之感,大抵是被寒风吹得久了些,唇色微微泛白,鼻尖和耳尖却是红红的。
贵人口中说出的话冰冷寒凉,可面上更多的却是娇柔脆弱之感,同府上两位裴公子的美是不一样的。
旁支裴大公子沉稳清冷,裴二公子凛冽却透着少年气,而这位贵人光瞧面容就觉得该是被养在深闺里的矜贵公子,虽然表现出来的脾气不大好,但看着却像是受不得半分苦楚的金丝雀模样。
也难怪二公子对其这般在意,竟还带回了府。
良久,领头婢女才在身后其他婢女的提醒下回了神,急忙道:“二公子说,公子若饿了便可先吃些糕点垫垫肚子,待会儿他便会亲自领您去赴宴。”
领头婢女又转头示意身后的婢女倒水,随后朝乔行砚道:“二公子还说您沐浴时不喜身旁有人伺候,便吩咐我们备好水后就退至门外,您有什么事随时传唤即可,我们都在门外候着。”
乔行砚闻言没说什么,只看着众人点燃了暖炉,备好了热水,摆放好了一身新衣裳与糕点,便又退了出去。
婢女们关上了门,此刻屋内便只剩乔行砚一人,他看着还在冒着热气的木桶以及冒着白烟刚升起的暖炉,心中有些感慨,好似虚无,又好似平淡,仿佛那人不在自己身边后,便觉得哪哪儿都不对劲。
他觉得如今的情况有些糟,好像抽不出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