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棂半开着,从空旷处望出,恰见阴云翻卷,茶点上桌极快,前后不过一刻,那团状黑云更快,就这前后一刻间,身躯竟是极具增长了一倍,片片柳絮状乌突突挤压在一起,仿佛下一刻便要卷积风雪强压而下。
倒是不觉冷,毕竟是待客之处,楼内早早便升起了暖炉,热腾腾的茶雾在眼前缭绕。
披风加身,倚窗而望,天欲落雪,**景深,倒也颇有几分闲情雅致。
说书人仍在慷慨激昂,众人听得津津有味,温竹卿挑起俊眉,一边当乐子听,一边开着小差瞧着窗外漂泊的落叶。
陆程哲似乎在认真听,又似乎只摆了副认真模样,漆黑眼眸凝着忧色,敛下睫羽间隐着担心。
与温竹卿的随意不羁不同,陆程哲性子极为沉稳。
从小到大,他被教育君子之道,有始有卒。
这八字随了他十六年,根植到皮肤,渗入其骨髓,展现在一举一动的细枝末节中——比如他文雅内敛的性子,平稳温和的说话方式,以及万事万物总要有确定答案的思维方式。
话至一半却未有结果,于他来说实在是种折磨。
何况那半句话还事关他心结,便更如烈火灼烧,焦躁难安。
“师兄...”陆程哲试图将之前某些话补上,可怎么补他都觉得不妥。
温竹卿那话几乎是**裸地明示了,他总觉得若是不说些什么便是平白错过了大好机会,可若是说了又怕不过黄粱一梦,镜花水月。
实在是关心则乱。
若是面对其他人,他一定能驾轻就熟,可面对师兄,他总是想得太多,说出怕错,不说又怕错。
然而还是要说...
他今日将自家师兄约出来便是为了试探其心意,他本来是没勇气这么做的,可温竹卿近来待他实在温柔...让他也变得冲动了许多。
心脏跳得厉害,他极想问面前人,问这些日子的亲密举动究竟...是何意义?是不是心中也有他...哪怕一丁半点的位置?
“嗯?”温竹卿分出心神,看向一旁的陆程哲。
“师兄,我有两句话想问。”
“什么话?”温竹卿唇边不自觉涌上笑意。
不得不说,他实在是极喜欢面前人的脾性,明明心中隐着事,面上却还能摆出一副四平八稳的端庄样。
如此沉得住气,着实勾人兴趣。
“师兄。”清朗声音从喉间溢出,“你是不是...”
“是不是什么?”温竹卿抢先一步道:“你想问我先前的话是不是玩笑?对你有没有意思?”
陆程哲沉默不语,良久点点头。
温竹卿避而不答,只似是提点道:“陆师弟可知再问对方是否情真之前?要先瞧瞧自己是否真心!”
心头逗弄心又起,他挥挥袖子,拂过桌面,“如若真心喜欢一人,应当事无巨细,想他所想。”
陆程哲极是聪明,见状连忙斟上茶水。
逗弄之意更甚,温竹卿装着无力举杯,得寸进尺道:“如若真心更甚,便应主动示好,不使其劳累。”
陆程哲从善如流端起茶杯,拿捏分寸揽过温竹卿肩膀,将茶水喂到唇边,“师兄喝茶。”
唇畔勾起一抹得逞弧度,双唇微微前倾轻含住茶杯边缘,仿若染脂的上唇慢慢浸入茶中,软糯下唇则不安分擦宽厚指腹而过,似刻意又似无意地在皮肤上打了个转。
呼吸一瞬急促...
氤氲热气穿过杯口打在捉着杯身的指尖上,似是烈焰灼烧,那处火辣辣泛着热...
片刻,喝完水的人抬起头,眸中溢出几缕坏意,轻佻道:“今日的水真甜。”说话间红唇与白瓷杯口分开,不知是红唇太软,还是白瓷太硬,竟带起一阵微弱颤动。
指尖的热一瞬烧到心中,陆程哲猝然握紧水杯,突出的喉结滚了滚。
温竹卿斜倚着,将垂落身前的发丝抚到身后,拿起桌子上点心象征性地啃了一口,随后不甚满意道:“这里的点心一点也不好吃。”
“师兄想吃什么?”陆程哲现在状态尴尬,恨不得立马能跑出去...消消火。
温竹卿想了一会,最后道:“小馄饨,鸡汤小馄饨。”
“好。”身旁之人别扭起身,大跨步疾走而去。
身后,温竹卿扑哧一声,差点笑出声。
与陆程哲不同,温竹卿不需要什么确定答案,或者说他从来不相信这世间有确定答案...
他生活的那个现代社会,确定太过罕见,谎言成本又太低...一个人发誓对你永不变心,并不会因为这誓言他就永不变心...反而还会让赌咒成为枷锁,将两人拖着坠入求真深渊。
与其追求什么确定,还不如顺其自然,随波逐流。
窗外风一瞬变急,温竹卿瞧着被风肆意吹起的零碎叶子,恍然想起他与渣男前任度过的第一个冬天...
那个冬天很冷,冷得好像能把人心冻死一般,严寒之下温竹卿极少出门,但凡事总有例外,有一日他还是在前任渣男的软磨硬泡下套上加厚羽绒服,同渣男及陆哲一起晃悠到了一家餐馆。
不是什么金贵地方,就是学校附近小街的一家苍蝇馆,因为冬天苍蝇没多少,贪图温暖的人倒是不少。
三人靠窗而坐,桌对面是一对小情侣,约是先前吵了架,俩人隔着楚河汉界正闹着别扭——身材魁梧样貌平平的男生不断道着歉,一身兔子棉服圆脸双马尾的女孩眉宇间佯装着怒意。
“如果你真的爱我,一进来就该给我倒水,怎么倒让我自己忙活?”
“如果你真的爱我,就应该喂我喝,人多就不好意思了?那你还是不爱我!”
“如果你真的爱我,就该知道我喜欢吃什么?为什么不能去街对面给我买碗小馄饨,我最喜欢吃他家的鸡汤小馄饨了。”
热恋期的人脸皮大约都厚些,女孩不管公共场合故作嗔怪地撒着娇。
男生不顾他人眼光,耐着心思哄着人。
当时小店里有不少瞧热闹的,有男生窃窃私语道:“看,恋爱的酸臭味!”
女孩则夸张着,“那男孩嘴边还挂着笑,这哪里是吵架,分明是秀恩爱!!!”
四周很喧嚣,各种调侃在空气中碰撞,温竹卿在一旁默默瞧着,眼底含着羡慕。
温竹卿从不否认自己缺爱,也许就是太缺爱,他才会羡慕旁人能无所顾忌地闹脾气。
毕竟大家都不是傻子,能闹脾气的前提是有人能包容,否则闹来闹去不就是闹笑话了吗?
只能说还是他眼睛不好,要不人世间那么多人,怎么就看上那个渣男前任了?
当时偌大的房间里只有陆哲看出来他的异样,只是那双眼中蒙着灰雾,终究是晦涩难懂,犹豫片刻对方轻声道:“你是不是也想吃鸡汤小馄饨?”
温竹卿摇摇头,口是心非道:“我最讨厌吃馄饨。”
他曾以为终其一生自己再难吃到那碗馄饨,没想到身死重生,轮回变迁,那碗小馄饨还是姗姗来迟地来到了面前。
是执念吧?
也许实在是太羡慕别人能肆无忌惮索取宠爱,所以多年后的今天,他也粉墨登场地扮演了一番。
可为何又要平白添上那些暧昧?温竹卿自己也不明白,难道...是他体内属于动物的本性终于迟来地觉醒了?咳咳,这还没到春天啊!
不过...这感觉当真不错...也怪不得那么多人宁愿耽于**了。
若是他来这个尘世不是为了给原主报仇,而是代替原主与陆程哲再续前缘...那该...多...
堂下惊堂木猛地拍响,说书人气沉丹田,气势如虹道:“当真是善恶到头终有报,天降神兵解危机!”
堂上的故事讲完了,堂外人浅眠的梦也乍然醒了。
回去的路上两人都有些沉默,一是因为劳累,二是因为心有挂碍。
陆程哲挂碍的是先前的失态,温竹卿则是想太多导致沉重。
思考是上帝赋予人类最强大的能力,却也是最能干扰人心神的能力,一个善于思考的人能规避人生中很多风险,一个人惯于思考却只会徒增烦恼。
温竹卿很有自知之明,他晓得在自己聪明的外表下,其实住着一个杞人忧天的灵魂。
上山不比下山,总是更费力些。
何况万宗之巅山路不比其他山路,为了锻炼弟子体魄,修建时几乎是直上直下的。
温竹卿默数着台阶试图将大脑放空时,陆程哲正分神去瞧天边阴云,轻叹一口气,一副可惜的模样。
“落雪未至很失望?”温竹卿斜着眸子去看人。
“有些。”陆程哲又望了天空一眼,很快收回目光,那双平素沉静的眸子里含着微弱希冀和已经认命的无奈。
温竹卿看着那抹无奈,想了又想还是没忍住,“你那么期待落雪,它对你来说到底有什么意义?”
“意义?”春风化雨般,陆程哲目光由复杂变得澄澈,几点暖意自温润眼眸漾开,隐匿喜悦破土而出疯狂攀高。
“意义很深。”陆程哲嘴角温柔勾起,如清风暖阳乍现,意义二字背后是陆程哲心底最温暖的存在!
“有多深?”温竹卿与陆程哲对视着,嘴快于脑子问道。
陆程哲抿抿唇,故意吊人胃口道:“师兄想听?”
温竹卿讲不清自己想听与否,眨眨睫羽,不入套道:“陆师弟觉得为难,便不用讲了。”
陆程哲摇摇头,“并非为难,只是故事有点长,讲起来要费些时间。”
温竹卿看了看脚下石阶,“我们此刻刚行至半山腰,陆师弟的故事如何长,我想登顶之时也该讲完了。”
“也对!”陆程哲从善如流地点点头。
陆程哲今日将温竹卿带出来,除了与人亲近,还存了些别的心思——比如将某些过往旁敲侧击娓娓道来...
虽然这一天阴错阳差出了许多意外,温竹卿难得的宽容却为他的勇气加了把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