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至山底,温竹卿终于想到了今日的重点,“我们去哪?”
陆程哲难得卖着关子,“去...一个好地方。”
好地方?
风景好?还是地理位置好?够热闹?
然而陆程哲并未带他去风景秀丽之处,也未去繁华热闹处,只捡了一条小路,往幽静处走着。
即是幽静处,定是日常无甚人走,是以路面也是有些坎坷。
温竹卿一边留心地上坑洼,一边调侃道:“陆师弟带的路果然独树一帜。”
陆程哲有些心虚,他们要去之处,其实另有宽阔捷径,如此走只是为了...
“这条路风景好些。”一向诚实的人瞪大眼睛扯着谎。
“风景好么?”
温竹卿朝两旁望望——弯曲小道植着两排竹子,竹子郁郁葱葱,在其他树木逐渐变黄凋零时依旧青翠,细长叶子簇簇交织铺就,聚起一片绿意的天空,为原本的晦暗添了抹色,倒也勉强称得上好景色。
他抬头从竹叶稀疏处看出去,恍惚间有一种许多年前也曾这么做过的熟悉怪异感。
温竹卿知道这叫再认记忆,可猝然的熟悉感还是让他停顿了片刻。
“师兄,怎么了?”
陆程哲停步,转头看向慢了半步的人。
“没什么?”温竹卿提脚补上半步,“只是觉得这里有些似曾相识,好像之前来过。”
这是很普通的一句话,普通到日常可见,陆程哲目光却一瞬明亮,只可惜温竹卿只顾低头沉思,并未察觉。
小路尽头是几处稀疏人家,再往前道路宽广,人声渐沸,已然到了热闹之处。
因临近万宗之巅,这处喧闹小镇百余年前也效仿着起过一次更名风波,只可惜起名的是个没文化的,只仿了其形没学到其意,倒让镇名沦为了笑话...
颠镇,便是那个可笑的名字。
同样因为临近万宗之巅,小镇常有门下弟子光顾,只是非年节时,人并不多。
万宗之巅对弟子严格,为锻炼弟子动心忍性,勒令门下弟子一月只许下山三次,若要多下山,则必须超额完成当日课业,然万宗之巅课业本就多,能按照完成已属难得,又遑论超额...是以建派多年,能做到日日下山的,也只有陆程哲这个例外。
镇子最繁华街道与最宽广街道交叉处矗立着一座模样规整的铺子,铺子建得朴素大方,砖石砌成的墙上挂着一面方旗,旗子上规规整整写着一个大大的圆润糕字。
陆程哲熟练带温竹卿上前,又熟练报出今日要的糕点及数量。
“哟,陆公子,又来了。”小二哥手脚麻利地将糕点打包,感慨道:“还真是一天不落啊。”
“这里糕点极好。”陆程哲同其客套攀谈,“能引得人日日前来也属正常。”
小二哥与有荣焉地一笑,将打包糕点递出,“陆公子夸奖了。”随后又加一句,“今日又是买给你师兄的?”
“是啊。”陆程哲接过糕点,不待对方说出价钱,便熟稔地掏出钱。
小二哥粗略一数,唇边的笑更大了。
不过随意寒暄,温竹卿完全没想到会扯到自己身上,条件反射抬起眼眸,眼尾带钩地快速扫了陆程哲一眼。
小二哥在这处待得久了,耳濡目染学了一手熟练的察言观色,仅停了一瞬,就夸张地大喊起来,“哟,这位红衣仙君便是陆公子的师兄吧!当真是一表人才,丰神俊朗,和陆公子站在一起果然一对璧人,天生一对!”
陆程哲脸色登时精彩起来。
唇角微扬着,暗叹这小二不愧见多识广,一句话简直要说到了人心里去。
眉角却低垂着,生怕温竹卿敏感多思,以为他在外面胡说八道,辱他清誉。
“不是。”陆程哲半是为难地摇头。
“不是?”小二哥摆出一副尴尬之色,他目光在两人身上打着转,眉眼含着怀疑,似乎在说,我怎么可能看错!
之前便说过,温竹卿恶趣味很足,最喜欢看正人君子脸红心跳,手足无措。
是以,看到陆程哲难办,他并没有不高兴,反而在眉间绽出一抹玩味戏弄,面端一副严肃之色,漂亮双眼半含不含质问,似在询问陆程哲,又似装腔作势只想看对方出丑。
“师兄,此事并非...”陆程哲想要解释,却找不出解释之词。
其实也并非找不到说辞,只是心怀异想,怎么解释都先入为主觉得不妥罢了。
解释到最后陆程哲只沉声道:“师兄你不要听小二哥的,是他误解了。”
亏得小二哥有眼色走了,否则当真要跳出来辩一辩。
至于介意小二哥的话?温竹卿还没那么小气量。
这小二哥看起来不大,顶多十六七岁,却一身成熟气韵,舌根转来转去皆是数不清的吉祥话,想来是日常在各处学来的,好听是好听,但那其中意思可能连他自己也一知半解。
这个尘世民风开放,盛行男风,常有男子结为神仙眷侣的。
而陆程哲日日来买糕点哄温竹卿,也极易让人联想到那种关系。
“当真是他误解了?”温竹卿挑眉,目光如炬。
“是...”陆程哲迎着温竹卿目光,没什么底气道。
温竹卿自是不信,他绽开笑唇,语带调侃,“陆师弟可知道若要诚心说谎,就不该是这副心虚的表情。”
陆程哲高大身子一顿,移开视线,半晌无言。
街道两旁偶有行人投来目光,店铺深处也有好奇目光影影绰绰,温竹卿没有站在原地被人当猴看的好脾气,扯了扯陆程哲袖子,将人带了出去。
正是最繁华喧嚣处,身旁不断有人经过,直到行至人烟稀少处,温竹卿才再次回头,用仅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道:“陆师弟日日给我送糕点,原来不是想赔罪,而是对我心存觊觎。”
陆程哲垂死挣扎,“不是...”
温竹卿不理会他的挣扎,唇边笑意兀自漾得更深,“何必如此曲折,陆师弟若真想与我两心相许,直接说就好,我也未必不会答应。”
陆程哲很希望这话是真的,可偏头看去,他只看到温竹卿锋利如刃的下颌线和眼中明显玩意。
半晌,他抿抿唇,有些心痛道:“师兄,别戏弄我了。”
“我何时戏弄过你?”温竹卿侧过半张笑颜,“何况...”他顿了顿,莹润泛光的红唇凑近耳侧,声音轻缓而诱惑道:“你当真不喜欢我?”
温热呼吸打在圆润如玉的耳垂上,陆程哲大脑一瞬短路了。
“若是不喜欢又何必舍命相护,周全照料,目转不移?”
陆程哲知道自己心意是如何都掩饰不住的...那眼底情意太重,表现得又太明显,让人一眼看去便能瞧得分明。
说出来确实容易,可之后呢?他心思通透看得清楚,他的师兄对他好,与他亲近,与其说是喜欢他,心里有他,倒不如说需要他,用得到他的灵力。
依靠在一起的根基已然单薄,好似水面漂浮的孤萍,若是再不知深浅地加上一股劲力,只怕瞬间便要沉了。
理智如此劝说着,感性却在疯狂跳跃着,那藏于心底的情意紧密敲击着,即便眼睑拦得住,还是透过皮肤,化为了两颊处两抹迷人的眷尾红。
温竹卿满意地瞧着那两抹潮红,面如美玉的脸庞微微退开,却仍是低沉地蛊惑道:“陆师弟脸红得真好看,当真让师兄心动。”
然而说着心动的人只噙着一抹顽笑。
故作无事的人却小鹿乱撞。
正午阳光透云层而过,洒下微弱光辉,空中冷风一瞬停歇,四周乍有回暖之势。
“走吧。”温竹卿终于收了作弄人的心思,“走了一路有些累了,找个地方歇息片刻。”
两人最后停在了一座茶楼前。
茶楼建得古朴,外墙多用灰青砖石铺就,朱红柱子高高伫立,与漆黑牌匾和在一处,抬眸望去让人想到典雅二字。
楼内分上下两层,皆是半包围的镂空样式,一楼最中心靠墙位置摆着张胡桃木桌子,一位留着两撇小胡子,身着素色长袍的男人,正展扇讲得热闹。
他嘴皮顺溜,声音抑扬顿挫,平淡话语自他口舌而出多了几分昂扬趣味,倒也引人入胜。
“话说千余年前,修仙界曾历经过一场浩劫,有位心怀不轨之人阴差阳错下领悟了禁忌之法,借地力之势,五行之气,布下邪阵,以透支了尘世本源为代价意图飞升...”
两人伴着声音,上了二楼,选了个临窗位置就座。
“为了飞升,这人心狠手辣,不仅违逆天命倒反天罡,还大肆屠杀,无恶不作,致使半城人空...可谓凶残无比,禽兽不如...”
小二哥噙着笑快步而来,陆程哲要了一壶热茶,外加两盘点心,将人打发了下去。
“还好关键时刻神兵天降,镇魔除妖,这才挽救黎民苍生于水火...”
说书人讲的是坊间最受欢迎的天降神兵破除邪魔的选段。
这段以如今世间万物凋零之态为背景,胡扯出个百余年前神人临凡镇劫,拯救百姓的故事。
更扯的是这故事的最初版本还是从万宗之巅弟子口中传出的...加之创派祖师一口咬定曾于山巅湖泊前遇过高人,两则传闻交相辉映,在坊间竟意外地可信。
然作为万宗之巅准继承人,温竹卿却明白,所谓传闻也只是传闻而已。
数百年前有无浩劫发生,尘世衰败是否真因邪阵,皆是未知。
与其说是机缘巧合偶遇高人,倒不如说是创派祖师为了招收弟子造就的噱头。
先别说没人能借地势之力飞升,就算可以凭借,五行之气已是足够,又何须献祭半城人命?
更何况既然故事中浩劫已然结束,为何尘世衰败却不见好转反而每况愈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