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素瑶跪在地上,正要伸手去盘中拿糕点,没想到指尖先触上一团湿暖柔软。
康熙把手巾扔在她手上,“把手擦干净。”
卫素瑶老老实实擦了手,去拿糕点。
“起来吃。”
“不用跪了啊?”
“你是妙龄美娇娘,不是野猫子,起来。”
嫌她呢!卫素瑶缓缓起身,觉得腿麻,叼着糕点弯腰缓片刻,才站直了继续吃。这荷叶糕有股草木清香,内里是奶味的绿豆沙馅,不很甜腻,她不爱吃甜点的都觉得很美味,要是放在21世纪的私房烘焙店,这种精致品相起码一个卖15块钱,莲叶莲花金鱼一盒四个装起码卖112块钱。皇帝嘴刁,这都不好吃,那还有什么好吃?她连吃四个,赚112块。
吃饱擦完手,她安静站在旁边。
康熙吃了两块糕点,喝一碗甜汤,碗碟相碰发出零星叮当响,虽是轻轻的,在这屋子里却显得格外清脆。
“饱了?”
卫素瑶一愣,“我?嗯,奴才饱了。”她觉得跟康熙在一块云里雾里的,因为不能用常人逻辑去推断他的反应,只好竭力礼貌了,“皇上饱了么?”
康熙用热毛巾擦了嘴,轻轻应了声,随后到书案前,喝了几口茶,拿了奏折看。
卫素瑶松出一口气,他吃饱了坐回去办公,那是不是就意味着她可以走了?为求稳妥,卫素瑶多站了片时,没等到康熙发话。
他好专注,脸头都不抬一下,不会已经忘记自己的存在了吧?很有可能,她在敲代码时处于心流状态就会忘记周遭一切。可是站下去不是事,卫素瑶咳了咳。
康熙提笔蘸墨,这时抬眸看来,“你还没走?”
“皇上没叫奴才走。”
康熙垂眼一笑,“明儿还来么?”
“明天?”卫素瑶想,你这么问,我还敢说不吗?于是说,“来,来。”
“不算笨,你要蒙住惠嫔,明儿是得来。”
卫素瑶点点头,他原来是在提醒自己,是了,明天再来,让惠嫔以为自己顺利上道,就能有主动权和自由度了。说起来,要谢谢康熙肯和她配合。
卫素瑶屈膝行礼,“奴才谢过皇上。”
康熙伏案疾书,头也不抬,“应该的。”
皇帝也这么客气呢?卫素瑶心中暗笑,“奴才先告退了,明天见。”
卫素瑶收拾食盒,如释重负小跑出东暖阁,反手关上门的一刹那,长长舒出一口气,迎面吹来一阵热风,好像柔软的手在揉捏她的脸。她也捏捏自己的脸,刚才又是哭又是笑又是惊,脸都快麻了。
梁九功见她出来,起身对她微笑点个头,卫素瑶便也对他行个礼。
“公公,惠嫔娘娘回去了?”
“是啊,你在里面待得久,他们一行三人都回了。”梁九功看了眼卫素瑶提着的食盒,“皇上用了点心吗?”
“嗯用了,吃了两块糕,喝了一碗甜汤,”卫素瑶料想这公公肯定想知道康熙饮食细节,于是汇报得仔细,“公公,皇上好像没吃饱,不知道为什么不敢多食。”
梁九功脸上泛出一丝惊喜,“皇上从前饿惯了,夜里吃多啊,难克化。”
卫素瑶惊愕无比,“当皇帝也会挨饿?”
梁九功点头,看向庭中,“素瑶姑娘,可要老奴喊个人送你回去?”
卫素瑶婉拒谢过,只向梁九功要了一盏风灯。
灯色昏黄,寂照庭院。
墙上有一只杂黄毛色的猫健步疾走,喵呜一声跃出墙外,片刻后,头顶传来嘎啦嘎啦的瓦片滑动响。虫豕嘶鸣,窃窃私语,是此处亘古不变的背景音。卫素瑶走着走着,远处有寥寥人语随风飘来。
今天宫道两侧的石灯非常亮,一定不会迷路。可是她不想回延禧宫,她走得很慢很拖沓,这是难得的自由时刻,对了,要不去辛者库瞧瞧沫兰?
卫素瑶当机立断,去辛者库一个来回,时间就变得紧张了,得抓紧。延禧宫在乾清宫东,辛者库更在延禧宫东南方向,搞清楚大致方向,她立刻快走起来。
花盆底高,走得快容易崴脚,好不容易穿过一跳宫道,前面大剌剌站了个双手叉腰的人。
小冬瓜的播音员般的声音刺破寂静夜空,“素瑶!你要去哪呢?”
卫素瑶后退两步,左张右望,心里烦躁,“你们怎么撇下我先走了?我好像迷路了。”
小冬瓜黑钮扣似的眼睛紧盯卫素瑶,将信将疑,“快过来!跟我走!”
两人才行不久,小铁棍出现在半途,打着哈欠,“哟,素瑶回来了,我都快睡着了。”
三人再行一段路,秋兴又出现,“素瑶。”
卫素瑶总算明白,惠嫔故意先走,就是要试探她“乖”不“乖”,其实各处放了人拦截她呢。她心中极不悦,沉着脸随他们回屋,秋兴一路上关切问“没事吧”“皇上没说什么吧”之类的话,卫素瑶敷衍答过,不想理她。
回屋洗漱歇下,秋兴见她爱答不理,面露愧色道:“素瑶,主儿吩咐我在麟趾门前守着,我只能照办。”
卫素瑶扬了扬眉,踢开身上的薄毯子,翻个身,只当秋兴是空气。
秋兴在香炉中点了艾叶,放在卫素瑶炕尾驱蚊,又帮她把床帐塞好,备上凉茶,吹灭灯,自己也歇息躺下。
黑暗中,秋兴听到另一边的人辗转反侧,“素瑶,你还没睡吗?”
卫素瑶不搭理。
秋兴叹气,“你在怪我帮着主儿做事,可她是我的主子,我难道能忤逆她的话?我......我对你没有半分恶意,素瑶......你肚子上还是盖点毯子吧,明儿仔细着凉闹肚子。”
“不关你的事。”
秋兴默了片刻,又问:“太热了睡不着,是不是?”
“别费劲套我话,明早我自会和惠嫔交代发生了什么。”
秋兴窸窣起身。
黑漆漆的屋中,杂沓脚步声起,卫素瑶警觉起来,忽闻身边萦绕清香,很快,脸上拂过清凉微风,一阵又一阵,不停歇,好舒服。
要她装模作样!
“没用的,你是惠嫔的人,再怎么讨好我也不会和你亲近,”卫素瑶冷哼,翻个身平躺,“行,你爱扇就扇。”反正她享受,不吃亏。
凉风徐徐,密不透风的黑里有个半开的小窗,像黑布上破了一个洞,除此之外还是黑。好像穿越后,她就再没在黑夜中看见什么东西,按道理,人眼习惯黑暗后总能窥见一点轮廓,她怀疑这具身体有夜盲症。胡乱想着,思绪飞到九天之外,开始沾到睡梦的门槛。
秋兴的扇子一下下扇动,一个手腕酸,又换另一只手。
窗外虫嘶,帘下月明。
秋兴想起,在伺候惠嫔那拉氏之前,她也曾做过六年的闺阁小姐,夏夜热得睡不着时,伺候她的丫鬟也这样坐在床头整夜给她扇风,那个丫鬟叫什么来着,成玉还是成意?她总将那二人混淆。
他们李家那么多人,她有四个哥哥,近百个名仆妇杂役,光是记一遍就要费好大心神。
每逢年节下,因父亲李令皙是前朝礼部侍郎,又是江南名流,家中朋客更是络绎不绝,诗画雅物堆积如山。
可是康熙二年正月二十那日,一夕之间,李家连同前来拜年的亲朋统共百余人,全被处死、流放、发卖。
那么大一个家转眼就没了。
那日四哥翩翩少年郎,穿着过年新制的绛色锦衣,司法官惋惜他,欲将年十六改成年十五,可改判流放,四哥却仰天大笑,眼泪蓄在眼眶中颤,“父兄已死,我为何要独活?”
她是他最疼的幼妹,六岁还不太懂何为《明史辑略》,何为大逆不道,只知道四哥是要抛下她了,再也不给她骑小马了。
她在后面哭得声嘶力竭,哥哥哥哥地喊。
四哥猛然回头,双目赤红染血,两行眼泪滚落衣襟,恨恨骂她:“谁是你哥哥,下人生的贱胚子,给块糖吃就随便喊人哥哥,哈哈,你想随我李家陪葬,也要看你这身下贱骨头配不配!”
她的嘴被方嬷嬷捂住,嘶哑声音灌满她耳朵里,“小姐,小姐,四哥儿是要你活下去啊。”
她是活下来了。
她和方嬷嬷、成玉、成意等一干人没入满人府中为奴,朱家、董家的那几个小姐呢,好像被绑着带走了,也不知是发卖掉了,还是怎么样了,她不敢想。
她因为自己做过主子,伺候人更加知冷知热,分外体贴,加之生得样貌温润风流,府上的大哥儿便想收了她,她万死不从,撞得额上脸上都是血,大哥儿借了探望的由头,一次次逼她,她拿剪子放在颈上才吓退他,最后,还是二姑娘救了她,二姑娘正准备进宫,说她持重熨帖、洁身自好,陪着进宫合适不过,然而,二姑娘现在变了...
秋兴手中的扇子悬在空中剧烈抖着。
许是没了凉风入梦,卫素瑶又被热醒,迷迷糊糊见听到有人在她床头啜泣,十分隐忍,抖得骨头都在吱吱作响。
这声音她熟悉,自己何尝没有在深夜这样压抑痛哭过?只不过成年后很少有。
月挂中天,正好从窗户外能仰观,差一点点就是浑圆,偏缺一角,不美。月色如银,从窗中流泻进来,可她依然无法借光看清秋兴的姿态。
卫素瑶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更不知道秋兴扇了多久。
“扇得累就停下,我又没逼你,你有必要哭吗?”
秋兴一怔,惊慌拭泪,卫素瑶感受到炕面传来的振动,“你是不是受了什么委屈?”
秋兴慌张道:“没,没有。”
“那为什么哭?”卫素瑶不得其解,“是惠嫔压榨你吗?姐姐,你性子是太软了,其实面对无理要求,偶尔反抗一下,惠嫔也不会拿你怎样。”
秋兴破涕为笑,“你误会了,我只是想起一些往事,有些伤怀。”
“这样?那你快擦了眼泪去睡,轮到我给你扇风。”
秋兴连摆手,说了几个“不”字,随即被人窸窸窣窣摸上身来,一把抽走扇子,很快,凉风兜头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