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观德和谢明相继入座,旁边立在一侧的丫鬟执着拂尘、漱盂、巾帕,二人净过手后便开了席。
寂然饭毕,一顿饭用得极静,除了碗筷相碰发出脆亮的响声外并无任何声音。
沈母这边漱了口后拿帕子拭着嘴,她向谢侯爷问道:“哥哥这回怎么在宫中呆了这么久?算来竟有三日。”
谢侯爷面色沉沉,眼下一片青黑,想来这些时日在宫中是没有休息好,他道:“前些时日东厂打死了个人。”
谢夫人奇怪道:“东厂打死人和你有什么关系?”
谢侯爷沉声说道:“又哪里是我?整个内阁都被皇上在宫中留了三日。”
林观德听闻也不由惊奇这究竟是死了什么人,让皇帝这么生气。
在一旁一直未开口的谢明问道:“可是钦天监监正周裴?”
周裴,这人林观德认识。
她出生的时候天降异象还是被他观测到的。
钦天监监正这正五品的官,到底犯了什么事,能给东厂一下就打死了。东厂听命皇帝,打死他自然也是出自皇帝的旨意。
谢侯爷继续说道:“周裴夜观天象,观测到萤惑守心。后来上朝时说这是大灾,恳切请求圣上立皇太子,否则要遭天罚。圣上没有理会他,原这事也就算了,可周裴依旧不依不挠不肯闭嘴,回去后连夜写了篇策论上奏,言辞激烈,无非批判圣上不肯顺应天意礼法。”
“圣上这才龙颜大怒,斥他‘天道茫茫,圣人难知,假借天象,以下犯上’,原让厂督看着打二十大板便罢,谁知人就这样打死了。”
这谢侯爷口中的厂督是司礼监掌印兼任东厂提督陶保。
“此事尚未完,圣上疑心他是受人指示,背后是有人撑腰。找不出背后之人便把内阁的人留在皇宫,整整三日!若不是徐次辅年岁已高,借故昏倒,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出来。”
林家从原先三皇子一派倒戈到二皇子,二皇子与大皇子相争,即便争不出个名堂来,你三皇子没有势力,有皇帝宠爱又有何用?
林观德忖度周裴这次也是想要趁着这个机会,趁热打铁加一把火,想让建文帝顺了天意早立皇太子。
谁料建文帝与大臣斗了十来年,现在是不争馒头也争口气。你们都不让我顺心,那你们也别好过了。
林观德知道,周裴是林家的人。她暗笑林家人不自量力,自以为去除异己,羽翼丰满后便能只手遮天。
沈母闻此叹道:“皇太子一日不立,国事一日蜩螗啊。”
一行人用了早膳便都散了去,该上值的上值,该回房的回房。
柳嬷嬷扶着谢夫人回了屋中,她站在谢夫人身后替她按着臂膀,疑心道:“夫人,这沈家来的莫不是打肿脸充胖子?这表小姐怎么穿成这样?”
沈家给谢老夫人送的贺礼早沈母一行人先到侯府,那张贺礼单子上列的皆是些珍贵罕见之物,看上去也没见得落魄。
底下的人最会审时度势,你今日但凡穿得穷酸了些,便觉得你气数已尽、大限临头。
谢夫人喝了口茶,淡淡道:“沈家失了当家主事,只沈老太爷一人照料着,何况我这小姑子自幼受惯了家里的宠爱,谁知道能不能担起这个家。沈府是块肥肉,杭州府也不知道有多少人等着吃呢。”
柳嬷嬷说道:“那沈夫人托夫人替那沈小姐相看的事该如何才好,若不如随便寻个人家算了?”
谢夫人不悦道:“我倒是想随便寻个,你且看那老夫人答不答应,老夫人答应,你看侯爷又答不答应。纵是沈府落魄了,人好歹是侯府的表小姐。”
谢夫人曾是礼部尚书的嫡女,她嫁入侯府的时候沈母尚未出嫁。嫁来后没两年,沈母见到了从杭州府来京都做生意的沈父,二人一见钟情,再见倾心,说到后头竟私定下终身大事。
谢家何等门第,沈父纵使再有钱财也不过一介商贾,谢老夫人如何应允。那时候沈母便自叹自怨,日夜悲号几乎不曾寻死。
沈母这番在京城都闹出了不少动静,害得谢夫人也没少因为这事被亲朋好友取笑。
偏谢老夫人还在世,她对沈家来的这两位也得罪不得。
*
七月的天气炎热难耐,尤其是正午的时候。沈母等了半日,在申时才领着林观德上了离谢府最近的怀荷街。
太阳西沉,刺眼的阳光消散,只剩下天边漂浮着的朵朵晚霞。
沈母自幼在京都长大,她自然也知道京都哪里的成衣铺最好。只是许久未归京,物转星移千变万化,昨日头牌是春红,今日头牌又可能是柳绿。
为了稳妥起见,她还是去寻了谢夫人打听现如今哪里的成衣铺最好。
果不其然,谢夫人说如今京都风头最盛的便是近几年才兴起的明月阁。
为了赶在宵禁之前回侯府,沈母领着林观德和丫鬟婆子便直奔明月阁去了。
明月阁处于怀荷街极繁华的地段,门面宽敞且又明亮,门上挂着巨大的木牌,上面题着“明月阁”三个大字。
与其说这是一家成衣铺,不若说是一家布庄。一楼摆放的是各色各式的布匹,种类繁多,可以根据客人的要求制定成衣;二楼放的便是做好了的成衣,客人想要只管上去挑去。
明月阁里的店小二见二人进来忙迎了上来,虽见林观德这位小姐衣着质朴但依旧满脸堆笑,不曾冷落她们一行人,后问清了二人想要什么便将她们迎了上楼。
沈母挑了好几件华贵衣裳,她对店小二说道:“那件雀纹锦艳红长裙、烟霞色洒花织金锦裙瞧着不错,还有那条大红刻丝金枝综裙也拿下来。”
沈母知晓女儿喜欢穿素色衣裳,平日里给她添这些亮色衣裳她还不乐意,今日寻了机会可算一通好买。
林观德见沈母这头洋洋洒洒挑了好几件衣裳也不阻拦,开口说道:“母亲你先在这处看着,今日出来绿豆汤喝得有些多了,想寻个地方去如厕。”
沈母挑着衣服还在兴头上,便道:“让春红跟着你去罢。”
林观德忙阻了道:“不用陪了,店小二引我去就是了,春红眼光好也帮忙跟着挑些。”
春红听了这话很是受用,但还是要听沈母指示。沈母这边发了话,道:“那你小心些去。”
春红便开开心心跟着选起了衣服。
林观德被店小二引去了更衣的地方,见四周无人她凑到店小二身边说道:“把你主子找来。”
店小二见她一行人带着贴身丫鬟,虽穿着简朴了些许但长相仪容皆不落俗,原以为她只是个普通的官家小姐,见她此番行径不由有些讶异,他道:“想见主子的人很多,不是什么人都能见她。”
林观德知道没有这么简单就能见到人,她沉声说道:“你只消说我知道她主子的消息就行。你放心,你主子一定见我。”
店小二见她这般说法,也便信将疑转身要去寻人,他确实见到主子最近在操劳些什么事务。
很快林观德便等到了人。
来人是一个面容姣好的年轻女子,身材长挑,俊眼修眉,头发盘做妇人发髻。
几年间便名满京都的明月阁东家竟是一个这样年轻的女子。
“是你找我?你知道我主子是谁?”
那女子见来人不过一个十六岁的女郎,语气之中满是质疑。
林观德见她质疑也不羞恼,只要人肯来她便放心了。
她笑道:“你不信我知道?我都信你是这明月阁的主子,你怎能见我年纪宵小就不信我?”
来人名水天儿,曾也在星月楼呆过一段时间,她的主子也就是林观德。
水天儿见她如此说道,也暗骂自己又忘了主子教她的绝不能以貌取人的道理。
她正色道:“你让我如何信你?总不能来了谁我都信罢。”
林观德知时间紧急,也不再绕圈子,她直言道:“你是水天儿,你背后的主子是林观德。她现在还活着,没有死。至于人在哪里,我不能告诉你。”
水天儿闻此面色大变,她急道:“什么意思?你怎么知道我主子还活着,不对,你又怎么知道她死了?”
林观德死后,林观义便替上了她,对外只说这位左少卿在养伤,世人自然不知道真正的林观德已经死了。
水天儿心惊这年轻小姐又是如何得知。
“你十九岁之前生活在星月楼,十九岁那年爱上了明月阁的东家,你主子问你确定跟着他走吗?你说‘妾心已决绝,到死无两意’。”
“这样,你肯信了吗?”
林观德说的那些话,只有二人知道。
水天儿看着她,明明这人与林观德的相貌全然两样,但她还是觉得她就是林观德。
她眼眶湿润,看着林观德哽咽道:“主子……。”
……这就暴露了。
林观德不承认,她心虚道:“别瞎喊,我不是你主子,我只是你主子的朋友替她传个话给你。”
“时间紧迫,你先别哭听我说,我知道你这些年嫁到了明月阁后和星月楼依旧有所往来,你帮我递个消息给星月楼背后的人,告诉她明日申时这个时间我还会再来,有要事与她相商,让她务必前来。星月楼那边可能被人盯上了,传信的时候小心一些。”
水天儿泪眼朦胧地看着她,问道:“主子,你这半年都去了哪里,没了你,我们过得好苦啊。”
十五被抓,十四生死未卜,林观德只知道星月楼应当是糟了祸,但现在时间紧迫,具体发生了她还要等联系上了星月楼背后的人才知道。
她知道水天儿是个要强的人,她都说苦,那必定是很苦了。
她还是嘴硬说道:“你这人,都说了不是你主子,怎说不听的。”
话已带到,她说完也不顾水天儿在背后哭成了个泪人便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