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续地又聚集了许多人,颇有事态严重的阵势。一年老些的和尚站着指挥,命小和尚们尽快将人抬下山安葬。李珠容数了数,共有七个担架。
二人面面相觑,也知此事并不简单。于是李珠容率先跳下车,此时已近暮冬时分,天气渐而转暖,然这山风依旧是猛烈。李珠容理了理被风吹的乱发,对陈绍观道:“嗐!这风可不小!不如你先在里头坐着,我去问问情况。”
话未说完,却见那陈绍观彻底掀了车帘,一跃而下。他在车里倒挺好,但甫一下车吹了冷风,立即咳得直不起身来。李珠容见了忙给他顺气儿:“怎么下来了?哎呦,我看不如下次给你整个围脖试试?把口鼻都捂住,吸不进冷气也许好些。”
陈绍观说不了话,半响才很困难地挤出一句:“我没事,去看那边罢。”李珠容独自往前去,抬人的她自知不便打扰,遂逮了一个空手下来的小和尚道:“不知贵寺闹了什么风波?我这一来烧香,便见这副排场,真真是吓了一大跳。”
那小和尚行了个合掌礼道:“阿弥陀佛。这事三言两语恐难说清,只道是死得蹊跷……佛曰:杀戮众生,违背大慈悲……”
这般说来,那些和尚许是被杀的。李珠容也学他合个礼,垂眸哀叹道:“阿弥陀佛。”
告别了那和尚,她不免心下思忖——难说清……被杀……若是这与雁坊那群人有关联呢?有了想法她便回头欲跟陈绍观商量,却见他去了不远处,那边正停着个担架,他虽还是有些咳,但依旧是颇为严肃地跟那群和尚们交谈着。
李珠容也不打算过去,只站在原地等他。大约是过了一盏茶的时间,陈绍观往她这边走回来。他抿着唇,眼睑垂得低低的,看起来整个人绷着,面色十分沉重。李珠容只觉咯噔一下,心道事情不妙,小心翼翼说:“怎么?”
“我原先就怀疑,这会不会是与雁坊那事同出一人手笔。”他一面整理思绪,一面又组织了语言,才缓缓开口:“我刚见了,也确信是如此,同样是有着那样的洞。不过他们又有些不同……”
“相同却不同?”李珠容奇道:“既是如此,那我也得一样亲眼见了,才心中有个数。”话刚落下,便看准了那些人还未走,正要过去却感到胳膊一阵力,原是陈绍观拉她的袖子:“你还是不去看为好。”
这一说罢,李珠容顿时感到有什么东西钻进她的脑袋里似的,搞得整个人发毛,一时间迅速想起那日所见。她吸了口气,自若道:“很吓人吗?不如你携了我一块去,捂了我眼睛再开个指缝儿——我就看一眼便好。我要是心里没个影儿,日后思考也受限。”
他沉默了一下,似乎是觉得李珠容说得有道理:“也成。”李珠容狠狠地眨了两下眼睛,捧着陈绍观的右手盖在眼前,依稀可见一札小小的光景。她的心砰砰地跳着,压着声道:“你掀开罢。”
那陈绍观听了也不应声,只“唰”一下地将那白布拉开了,一大团极具冲击力的红色跃然眼前——那是一具开膛破肚的尸体,肚皮就那样地敞着,里面空洞洞的,像个张大的血盆大口,而在锁骨下方则有个黑嗖嗖的洞,大约是跟之前雁坊那个差不多。李珠容见了这景象不由得喊出声来,这一吓也蹲不住了,跟骨牌似的就往后倒。陈绍观也顾不住那布,只将身子向后一倾,托住了她的肩膀。
陈绍观道:“我的错。李姑娘还好么?”
李珠容瘪嘴道:“李姑娘不太好。”说罢便起身,这时白布已经盖上了。李珠容不好意思地对那小和尚说:“阿弥陀佛,我们冒犯了,真是对不住。”
目送着担架出山,李珠容一心还在这二者关联上,不经意地回头一瞥,却见陈绍观正站得笔直、一脸晦暗不明地朝自己看。李珠容不免被逗笑,知他是把自己那句“不太好”当真了,因而十分在意,于是她笑道:“现在不太好的应当是陈公子。”
他听了立即就跟上她,两人直奔寺中去了。那台阶建得高高的,约莫有个百来层,李珠容在前面一步三回头,观察陈绍观的状态,生怕他体力不支,突然撅过去了。见他有些喘粗气,李珠容道:“歇会儿?”
陈绍观捂着半边脸,佝腰不起,却嘴上仍说道:“我们快些上去罢。“李珠容便搀了他向上爬,心中不由得又想道:人总说“我可不是吃素的”,但依我看,吃素的小沙弥力气跟老虎一样。这台阶我都有些吃力,而他们抬个人还能不喘气儿地上上下下。
甫一进寺庙,见方丈正在使人收拾案发的屋子。几个小和尚搬进搬出,将那些佛经之类的小件丢到推车上,三四人一前一后地推远了。陈绍观拿出衙门的令牌,上前一步道:“阿弥陀佛。我二人是衙门的人,不知可否看看那屋子?”
这方丈大约古稀之年,留一把白须,长了双三角眼,看着颇为精明,却又是含着和蔼的笑的。当年李珠容第一次见他时,便私底下跟姐妹们蛐蛐道:像一只笑着来偷鸡的黄鼠狼,引得一阵哄堂大笑。方丈打量她们一番,最后背了手扭身道:“且去罢。本明,你去带二位施主到西房。”
叫做本明的小和尚颔首,遂领了二人一同去。西房窝在极偏僻的角落里,一走进了,便感到像是回潮的下雨天,一桶油从头浇到脚底,阴湿又粘糊。一推开门,迎面而来更甚,还夹杂一股腥甜的气味。
李珠容抬手往鼻子前扇了扇,这里的桌椅以及架子都已被搬走,只剩床铺等一些大件,这些连带白墙,皆是爬满血迹。
于是她憋着一股气儿往里屋去,里屋中除却床外,还有张四方桌子,各面皆带有小抽屉。李珠容拉开那抽屉,里头全是抄废的纸,歪七扭八地满是梵字。她心中正暗自失望,却忽地发觉最底下有东西映着光。于是手一伸将那物取出来,见是一个精美的铁盒子。
那铁盒上花纹鲜明,似乎是近日才得的。李珠容使劲扭了扭,“啪”一声地拔开了,霎时一股古怪的气味没入鼻腔。
“唔……”她皱着眉头,再一看那盒子,里头却是什么都没有,凑近再仔细瞧着,那四角大约能看到些没刮完的残物。
这是什么?她不禁讶然,看起来是膏状……坏掉的胭脂?也不是这个味儿啊。她一时心下也想不明白,但这物什又实在令她在意,于是便留了个心眼一把揣进袖子里。
她正回望四周,这时陈绍观勘察了一番外屋,遂用衣袖遮了下半张脸,也进来细细观察。李珠容不禁目光紧随着他,一颗心扑通着。至床边见他忽地蹲下,从床缝中取出来一张纸。
那是张极为陈旧的纸,纸张发黄皱巴巴的,李珠容也好奇地凑去看,是瑶琴苑的出据单。
瑶琴苑是何地方?只道是那红尘香帐里,全平京最大的勾栏院。和尚的屋子里有青楼的出据单,这可真是百难一见。李珠容举了那出据单,正对着外头的阳光细细观摹着:“没有名字啊。”
陈绍观将那张出据单仔细对折,在李珠容惊愕的目光中塞回了床缝:“先去下一间房。”
一连将那七间房皆看了遍,关于凶手留下的蛛丝马迹是一点都没见着。不过倒也并非算是白来一遭——每间房的不同地方,皆有发现瑶琴苑的出据单。
“你说这跟雁坊的究竟是不是一群人?那边是毁尸灭迹,而这边……若这是线索的话……岂不是引着我们前去?”李珠容跑进跑出,将这七张出据单一一展开放在案上,实在摸不清头脑。
“去瑶琴苑。”最后陈绍观拍案敲定。
“好。”李珠容正要起身,却见袖口不知何时沾了好大一块血污,她便顺势凑近去闻,那味道真真是受不了。不像是完全的血味,好像是在哪里闻过这个味道。
于是她说:“不如你先去罢,我回去先换身衣裳。”
待到她换完衣裳来瑶琴苑时,却不见门口有陈绍观的身影。四处寻了一圈,李珠容摸着那袖间铁盒子心道:他不会是进去了吧?
“这位妹妹可是在找人?”一道极其妩媚的声音传入耳中。李珠容转头一看,只见瑶琴苑门前倚着一位漂亮姑娘。她大约是二十岁上下,穿一身烟紫色大袖齐腰裙,挽着个倭堕髻,又戴了两金花钿在上面,耳朵上一对珍珠耳珰随着她的头一晃一晃的。
李珠容一见貌美姑娘及公子,这心中便乐开了花,眼神竟都移不住了。顿了片刻她上前道:“姐姐好。我正找一位绀色衣裳的公子,披件裘衣抱着炭炉的,身形瘦削面色苍白,大概这么高。”她连说带比划了一番。
“哦,是那位长得很俊却白得像鬼的公子?”
“欸!是了,是了!”李珠容激动点头:“他在哪?”
“喏,就在里边。你来得不巧了,他刚跟阿妈走,许是在花房罢。”那姑娘笑着往里一指,继而又调笑道:“怎么,他是你的情郎么?这是来捉他的?”
李珠容笑着随口道:“我是跟他一块儿办事的。这不,撇下我逛勾栏,自是得捉他回去的。”
顺着那姑娘的指示到了花房,还隔着门便听见老鸨尖锐的声音:“这位公子,我真的看你很眼熟哇?你是谁家的儿子?我怎一点都想不起来了,我肯定是见过你爹……”
一听竟这般热闹,李珠容捂嘴偷笑,正要敲门,又听见陈绍观断断续续的声音:“这位……大娘,在下来此是有事要查……望你……”
“查?查什么?查我们这儿有几个姑娘?”
“请大娘看看这些出据单。”陈绍观将那些收据递给老鸨,谁知对方只随意瞟了一眼,继而又尖锐道:“哎呦!你来过这么多次,我怎么就想不起来你呢!”
陈绍观:“……咳咳咳咳!!”
李珠容扒在门上笑得前仰后合,居然也有能让陈绍观吃瘪的人,想来他也是难得说这许多话,竟不曾想一次多言换来终身难言……?她敲敲门道:“妈妈可还方便?我与这位公子相识,想进来共同一叙。”
进屋坐定后,她又将那些出据单展开给老鸨看:“妈妈想来是误会了。我与这位公子乃是衙门的人,不知阿妈是否知道钟离山那怪事儿?”
“哎呦!今早才听说的,吓死人了,听说死了六七个,全都是挖干净了心肝哩,到底是谁干的这般残忍……遭天谴的。怎么?这与我瑶琴苑有何关系?”
“大娘请仔细看看这些出据单,这些皆是那庙里死者的房中发现的。”陈绍观又将这些单子推进了些,那老鸨见他神情严肃,也明白了这绝非是简单的事,遂拿过单子看起来:“哎呦!这个是在我们这买东西的出据单。”
现在勾栏院的姑娘们都用些奇怪的玩意儿!李珠容突然想起那天听到的话,心中隐隐将这二者关联起来,于是忐忑地开口道:“不知这买的是?”
“是我们新进的焕颜膏!”
李珠容霎时变了脸色,眼皮子突突跳着。眼皮一跳手也抖,“哐当”一声,那铁盒子便从袖中垂落。
她正弯腰欲捡,这时那老鸨也见了,继而开口笑道:“哎呦!姑娘你也不用这焕颜膏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