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珠容见此,倒也顺势坐在另一边,只听陈绍观道:“李姑娘昨晚可是见了什么?”
他这时正端坐于另一边,穿得里三层外三层,手中还捧了个小炭炉。这屋子是合窗的,李珠容不免感到有些闷热,用手在脸颊边扇了扇,那陈绍观立即意会了,起身将要开窗。
李珠容忙道:“就这样罢。说起昨晚的事,我那时睡得正沉,恐怕给不了什么消息。只依稀听得凄惨的叫声,我还当是做梦,待反应过来时已是惨案发生。出门躲藏着,又见几个大汉来回搜人,想来便是杀人团伙罢。不知池国内可有什么专干这种勾当的帮派?”
她就这般一股脑儿地说了一堆,陈绍观给她推了一杯茶,李珠容拿过一饮而尽,这时又忽觉得自己说得不连贯了。她心下不免暗自懊恼,这等严肃之事还得从头捋着才对,正如此想着,陈绍观开口打断了她。
“李姑娘可有看清那些人的模样?”
“穿着黑衣裳,交领处是红色的,皆是竖着头发,扎一根红色飘带。”李珠容细细回忆着看到的细节,若非那时后院只有灯笼那一点光,她定是能看得清楚的。
话刚说完,陈绍观便拿了一支笔,在那衙门录上一一记录下来。他思忖半刻,因而说道:“这先按下不表。李姑娘大抵是见过死者的,能否描述一番是何模样?”
李珠容闭眼,那一张张狰狞枉死的面孔浮现脑海。她忽地感到肩膀一片湿,又见那些死人一个个地吊在屋梁上,垂着带血的指尖直盯着她。她猛地睁眼,向上方及四处看了一圈——什么都没有。
陈绍观似是也被她这诡异的神情与动作惊了一下:“李姑娘,这里是衙门。”他提了一旁的茶壶,又给她斟了一杯茶:“你慢慢说。”
她吃了口茶,感觉是清省许多,因而抚着胸口镇定道:“皆是被一击贯心。但说到这个,我认为却不是剑啊、刀啊什么的。啊……怎么说呢?我那时隔衣裳摸了伤口,那里是一个坑,因而比起刀剑那样的深痕,更像是铁棍一类的东西导致。不过……我并未看到那些人身上有带大的兵器的,这就很匪夷所思。”
“你说这些人是被穿过的?”陈绍观依旧是俯身作记录:“那……这些人……”他似是想说什么,但大约是觉得不成立,过了一番又道:“我久有听闻,江湖上有挖人心作药的传闻。”
李珠容正在吃茶,听他一说被呛了一口,趴下狂咳嗽。那陈绍观忙递给她一块手帕,李珠容缓了缓道:“多谢。我那时有些慌了,并未觉察是否丢失心脏,不过她们全都没了指甲。你说……会不会有人也拿指甲做什么药?或是拿去做假指甲?”
想到此处,她登时想到宴会上的那一个个贵女,伸出手来碰茶杯,那指甲闪着钻光。也许正是她同伴的也说不定。那陈绍观不置可否,又记下道:“多谢李姑娘的提醒,我会派人仔细去查的。李姑娘可还有要补充的?”
李珠容听罢,竟是顿了一下,良久才小声道:“确有一事。但这只是我的猜测,能雇这般凶神恶煞的人干杀人贩指甲心脏这些勾当的,定是非富即贵,你看虽是总有传闻,但都没一个凶手是被抓着的不是?我又想着,他们干完就毁尸灭迹……也一定是怕被觉察出什么有用的线索,想来是关系到个人升迁等事情上的。你说说,这杀人真凶会不会是个官僚什么的?”
她甫一说完,自己便立刻变了脸色,在她面前的不正是官僚子弟么?要真怀疑到这一处,恐怕连他都不能相信。李珠容又微微摇头,唱多戏,便感到人生处处是戏。
陈绍观却仍是神色淡淡的,只道:“李姑娘说得也在理,我会考虑这一点的。如今也说了好久,不如李姑娘找个地方先安顿着,待到案情清晰了我再知会你。”
话音刚落,李珠容却是淡定不住了,她起身撑着桌子道:“我既是在这局中,也定是没有脱身而去,静听消息的道理。要论亲身所见,就连是陈公子你——也是没我见得深刻的,不如我们合作,案情早一日告破,我便早一日心安,不然有愧于枉死的众人啊。”
陈绍观闻此抬眼看她道:“这种事我们衙门来做就够了,李姑娘……”不待他说完,李珠容便急急打断道:“冤案之下,又怎分男和女、官僚与平民呢!我说我要与你合作,那就是抱着灰里拾豆子的决心。”
大约是感到有些凝重,李珠容笑指了指自己道:“我是谁?”
“李珠容。”对面于是答道。
果然不是一路人说不了一路话!李珠容心中蛐蛐道,若是与音儿她们在一处,肯定是答曰:天下第一美貌倾国倾城闭月羞花昆曲绝家情报之才妙趣横生世间独一李珠容仙子是也。但饶是普通的客人,也定是会捧场赞她的。李珠容叹口气,自己对一块木头这样太过荒谬了。
音儿一干人总是玩笑说那陈绍观配他。真是两眼一黑——戏文里明明说的是“小子多愁多病身,怎当他倾国倾城貌”,她是倾国倾城貌不假,然这陈绍观虽是多病,但哪里看出多愁啦?要是多愁还不得心思细腻得很。
心中畅快地默嚷一番后,李珠容状作得意道:“非也非也,您只是看到表面一层。我在雁坊之时,常被人赞说是探听情报的高手,同行姐妹们的秘密,无一是我不知晓的。饶是某人今儿吃了几粒米,我也是能打听到的。若将这能力比作是武力值,想来我已是自成一派,打遍江湖无敌手了。”
陈绍观打量她一番:“若是李姑娘铁了心,我自然也是无法拒绝。不知李姑娘要如何做?”
只见李珠容故作神秘状,从衣襟的口袋中取出来一沓子银票。陈绍观道:“这又是如何?”
李珠容看都不看他,只骄傲道:“我打算用这些钱买座院子,改造成昆曲坊,仔细算了算应是刚好走够的。要论起探听消息,无疑是酒楼、烟花之地、曲乐坊占得头筹,鱼龙混杂的,想不听到些事情都难。”
对面似是很同意,只频频点头。过一会儿他忽道:“李姑娘还将银票也救出了?”
李珠容一得意,便往那案上一坐,也不顾陈绍观如何皱眉:“这当然是一直带在身上,没钱我可睡不着。”
那陈绍观似是沉思一番,继而开口道:“那买了院子,没了钱,李姑娘岂非是辗转难眠?”
好问题!但您还是闭嘴罢。李珠容咬牙,阴测测地笑道:“案情不破我更睡不着。”
二人交谈许久,于午时告别。李珠容整理一番衣衫,便往那人头攒动处去了,此去正是要接下步计划——买座适宜的院子。
那暖香氤氲处,李珠容端坐于红木暗纹椅子上,对面是买卖院子的行家。一店小二捧着一壶茶过来,给她二人斟茶。李珠容道:“叨扰您了。我此一番意欲买下西街的那座宅子。”
行商又听她继续补充一番才道:“姑娘这般年轻,竟也要去开个勾栏?”
在池国境内,鲜少有女子买地买院子做生意的,饶是有,也断是那勾栏院类的勾当——人们普遍持有偏见,认为区区女人成不了正事。李珠容倒也不恼,只刮了刮碗盖子道:“不瞒您说,我是打算开家昆曲坊。”
“噢,噢,竟是如此。”那人于是说:“我虽是收了钱便好,其他的一干都是你的事。但作为一女儿的父亲,心中仍是有些过意不去——这昆曲坊,相比较勾栏院,也高级不了多少。世人皆说:曲艺风雅,但除却有钱有闲的官家子弟,去那边的又有几个正经人?姑娘还是好好考虑罢。”
一番说罢,李珠容微微福身笑道:“多谢您的一番劝告。可我生来无父无母,也没得牵挂,只求吃饱穿暖便好。正不正经的,还得是我做了才明白,当年不也总说斗鸡不正经么?可如今多的是人玩儿。您就与我签字罢,至于结果如何,日子往下过了不就明了了么?”
说动了那商人,李珠容继而心满意足地抱着那地契而去。又算了算剩余的银票,开始思索着招人的事来。要招几个伶人——这是重中之重;当然丫头小厮一干人等,也是必不可缺的;还要考虑采买物品,拿个本子来一一记下才好。
去铺子里与小二砍了一番价,又托人写了招人告示,李珠容登时欢天喜地,提着大包小包往那院子赶。人这一高兴便想不起那些事情,也看不到幻影了,所见之处,皆是一片明朗。李珠容推开那门,扑面而来尽是些灰尘,虽一阵咳嗽,但心中却满是畅快。暗暗立誓定要查得水落石出,也要好好经营这昆曲坊,给那些歧视女子、歧视曲艺工作的人实实在在地上一课。
就这般整整部署了七日,这期间陈绍观多次找她,但却总是未得到有用处的消息。雁坊已被烧,又是在月黑风高之时,着实很难查出什么,陈绍观也为此时急了头,每每见他,皆是眼下漆黑,病将枯槁。
李珠容不免担心他,因而笑说道:“你看看你,都成什么样了!大晚上的,饶是鬼见了,也定是要退避三舍的。这案子很大,我虽也想早日告破,但也深知一时急不得。你的一片心我自然是明白,然若是累垮了,何人能这般心细地接手?你且好好歇息罢,不然可真成那“多愁多病身”了。”
那陈绍观听了,蓦地垂头不语,也不知在想什么。李珠容见他如此,便只当是他深受感动,于是又说:“如今你可不单是一个人了,待我开了业,便能与你一道。”
陈绍观这时才抬头,二人四目相对,他闷闷地道:“嗯。李姑娘几时开业?”
“后日辰时。怎么?莫非我们陈公子要来捧场的?”李珠容拍掌笑道:“把你算上的话……得有十人了。正正好十全十美,热闹得很。”
“十人?”陈绍观挑了挑眉:“李姑娘从哪里请的这么多人?”
“喏,俗话说得好——‘友到需处方恨少’,多亏本姑娘在雁坊时曾有过许多相好的。不然可真是冷冷清清无人捧场了。”李珠容豪迈地一指自己,神采奕奕。
陈绍观:“……”
于是乎,两日后的清晨里,李珠容的昆曲坊——仙华坊开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