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长安脚和嘴并用,才把绳子蹬结实,往自己身上一套,站在湍急水流前,忽然恐惧起来。
若是从前,他水性极好,这点程度的水,眼都不会眨一下。
但此刻,他没有手,能游过去吗?
管他呢,先试试。
一念之间,他一头栽进浑浊的水流里,卯着劲往那河中高地游去。
江祈安领着人来巡查,正巧瞧见一个满身烧伤的人一头栽进了水里。
江祈安登时一愣,反应过来是武长安,心头比那泥石流还能塌。
“快!捞人!”他声音焦急,不敢去想若是武长安有个什么闪失,千禧该怎么办。
手下的人忙冲上去,一阵手忙脚乱,江祈安在岸边看着那烧伤的头浮浮沉沉,胸膛起起伏伏,呼吸骤停。
武长安根本听不到后面的呼唤,虽然没了手,只一个劲儿往前游,一双腿蹬得可用力。
虽然被水流冲得有些偏差,但不过如此,他绝对能行!
武长安深吸一口气又潜入水中。
江祈安带的人手忙脚乱,心惊胆战,江祈安也慌张地套绳子。
等栓紧了绳子,准备下水时,对面传来豪气的声音,“没死!两个都没死!”
一群人在对岸看着,猛地松了一口气。
武长安没看清对面的人是谁,只呼喊道,“对面的,莫慌,我把这头栓紧,你们倚着绳子过来!”
“多带两根,把孩子捆背上!”
他指向河中某处,“这里脚可以落地,个子高点的,好过来得很!”
“但还是小心为上!”
他的声音稳而有力,沉着冷静,有条不紊地指挥上了。
江祈安心落了地,长长吐出一口浊气。
望着对面用一双胳膊肘子套牢绳子的高大身影,不由自主地想起武一鸿。
他记得那年,千芳婶听说有媒氏上武家说亲,急得那是猛拍桌案,大骂那说亲的媒氏,说人家无德,明知武一鸿和千禧谈得火热,还故意上门提亲。
哪怕是夜里,披上斗篷,连夜找船去了羡江。
他当时不服,不就一个武一鸿,多稀罕!
后来,经历了梁帝攻陷京城的战乱后,他才知,那真的稀罕。
至少他比之不及。
武长安指挥着人将两个孩子送到对岸,他最后撤离,把绳子系在腰上,爽朗地朝对岸喊着,“兄弟,使点劲,拉我一把,我游不动了!”
江祈安搭手,将人拽上来后,武长安才看清是江祈安,“哟,祈安呐,这几日可忙!”
江祈安十分恭敬,“忙,伯父要是再遇着这事儿,可不能再如此冲动,水流湍急,您一个人下去太险了!”
不说还好,一说武长安就生气,“祈安呐,你别怪我个老头子多嘴,你底下那些小吏,实在不怎么样,他们就瞧这两个娃娃不动了,转头就走……”
“你说说,哪有这样的人,他们是县衙的人,所作所为皆是县衙的脸面,要传出去,官府的人见死不救,你这个县令还有什么脸面见人……”
武长安越说越停不下来,江祈安乖顺站着,不断点头,“伯父说得是。”
一旁的人纷纷不敢言语,把县令大人训斥成这般,还说得头头是道,皆以奇异又恐惧的眼神盯着这个面目狰狞男人。
夜里,江祈安偶得几分闲暇,想着白日武长安的话,心里烦闷。
底下的情况他不是不知,只是难办。
在芙蕖夫人革新之后,他上任之前,前朝皇帝不满芙蕖夫人对制度的挑战,底下百姓又信仰芙蕖夫人,中间换过十个县令,皆做不长久。
可谓是铁打的官吏,流水的县令。
底下的人每一个人都比他更有资历,故懒散懈怠,他的命令,皆有人应答,却是做得粗糙,多少人混点俸钱罢了。
他上任以来,必须要先安贼匪,莲花村的事务太重,他没法短时间将县衙的人都换了,皇帝答应的人和钱也没送来,只能暂且忍下。
有时他想,但凡他还有家,有几个信得过的兄弟,他都会安插到身边。
他还是太年轻了。
需要很多很多人帮他一把。
这般想着,他已经走到千禧家门前。
雨滴滴答答落个不停,满身都是潮湿的寒意。
想敲响门环,手却顿住了,凝滞许久,他抬手抚着脸颊,那一巴掌的火辣感觉仍然还在。
实是鬼使神差,他后悔不已。
早知道就再克制一点,这么多年一直都没得到,怎么偏就那天,他就想依靠她一下。
左思右想,还是敲响了门。
等待过程焦灼,江祈安不禁踱步,许久,门吱呀一声开了。
开门的是苏丽,江祈安愣了一下,还未开口,就听苏丽嘁了一声,“男人啊。”
下一刻,门哐的关上了。
江祈安:“……”
千禧将菜放在桌上,见苏丽进来,问道,“谁呀?”
“那个小县令。”
千禧表情一凝,眉头紧蹙,够着身子往外望去,只见院中空荡荡,莫名松了一口气,又觉得奇怪,“怎么没进来?”
“那是个男人,我关门外了。”
千禧:“……”
虽不知他来做什么,但把人关在门外,总归不好,千禧见公婆在忙,只好不情不愿地去开门。
千万不要是找她的啊!!!
她说不清该怎么面对他。
她在自家,蹑手蹑脚拉开一道门缝,只露出一只眼睛,警惕地问,“你找谁……”
她小声得很,夹着嗓子,水亮眸子忽闪忽闪,满是戒备,又满是灵秀。
江祈安喉间干涩,一时竟不知怎么开口,两人就这么对着僵硬地站了半晌,古怪的气氛流转。
堂屋里传来梁玉香的声音,“谁呀?”
千禧着急,又问一遍,“你找谁?”
“找伯父。”
千禧松了一口气,这才开门,躲到了门后边去。
江祈安步子缓慢,千禧就是迟迟不跟上来,他只好进了屋。
此时饭菜已上桌,梁玉香热情添了碗筷,给人安排好了座位,“祈安呐,来得正好,边说边吃。”
江祈安讪讪坐下,千禧极力避着人,但等添完饭,一张四方桌,一人坐一方,满满当当,没她的位置。
公婆和苏丽都习惯了坐在长凳中央,此刻丝毫未觉,就只有江祈安坐在了长凳一头,给她留了个座儿。
这要不坐吧,显得刻意,要坐下了……他会不会还存着龌龊心思!
千禧还是坐下了,坐到长凳一端,离他远远的,江祈安也怕她嫌,主动坐到了凳子另一端。
吃饭时,千禧尽量装得自然,“祈安,自己夹菜啊,别客气!”
江祈安时不时偷瞄她一眼,有好几次视线相交,千禧匆忙避开,闷着头吃饭。
江祈安主动提及来此目的,对武长安道,“伯父,今日来,就是想问问您愿不愿来县衙任衙头?”
武长安忽的睁大了眼,怔了一会儿,笑着推拒,“我这模样,刀都拿不了,怎好做衙头!”
“伯父处事果断冷静,在羡江便做了几十年的衙头,资历深,阅历足,衙头要的便是这般人,小辈以为,伯父当之无愧。”
“小辈之前便有这个想法,只是担心伯父身上的伤……”
武长安心动了,他何尝不想,要不是那场大火,他会在羡江做一辈子衙役。
可是现在他的确伤痛反复,体力不支,他并不知该不该占这么一个位置。
武长安摇头,“我这……如何服众啊……”
江祈安从他的语气听出了犹疑,大抵知道他是想做,只是有顾虑,他道,“伯父莫急,祈安并非想让伯父如往常那样奔波,只是想让伯父坐镇中枢,指挥即可。”
“岚县历任县令更迭之快,衙役却最多只换了两批,都是老人,官官相护的,祈安动不得。又无良好的选拔制度,能用之人青黄不接。祈安备受掣肘,故想特聘伯父坐镇县衙,替祈安培养一批可用之人,不会予伯父追查缉凶那般过于繁重的任务……”
“嘿!小娃娃小瞧我,我那是怕苦吗?”武长安忽然打断。
江祈安也明白他不是怕苦怕难之人,要不然也不会一个人跳下去救那两个孩子,他的话,是说给梁玉香和千禧听的,只为消除她们的顾虑。
说完,他暗戳戳瞥了一眼千禧,千禧刚往嘴里塞了一口饭,腮帮子鼓鼓的,对上他的眼神,胡乱嚼了两口,强行咽下去了。
哽死了!
正拍着胸口,江祈安递来了茶水,千禧没想那么多,顺手接过忙往下灌。
接过杯子时,她的掌心擦过他的指尖,江祈安霎时心血激荡。
瞧她接得自然,是不是已经原谅他了……
千禧咽下那口饭,回过神,忽的就看到他一双凤目含着几分雀跃笑意,就像路边小狗吐着舌头,朝她摇尾巴那般,满眼星星。
见鬼了!
千禧一阵汗流浃背,忙别开了头,公婆还在旁边看着呢!
他这眼神是不是暧昧了一点,或者他今天来的目的,不会是故意来试探她的吧?
简直就像要将他的心思昭然示众,太猖獗了些!
千禧想得寒毛竖起,脚心发凉,屁股又朝凳子一端挪了挪。
江祈安见她又躲闪,热起来的心,又沉下去了,“伯父的事,千禧觉得如何?”
千禧回过神来,支支吾吾,“这这……我觉得没什么……只要爹爹身子能受得住。”
梁玉香倒是想得认真,她看了眼武长安,虽然那扭曲的面上看不出表情,但夫妻数十载,有些东西一眼就能看明白。
他想去。
做衙役,是他毕生的骄傲,失去双手后,他一度活不下去。
夜里都在喊,“我成你们的累赘了……”
梁玉香知道丈夫在无人角落的失落惆怅,担忧顾虑,有时,她必须推他一把。
“去!”梁玉香忽的开口,“有工钱为什么不去!”
“在家天天唉声叹气也不好!外面唉声叹气去吧!”梁玉香笑得开怀。
江祈安松了一口气。
梁玉香见江祈安碗空了,出于待客之道,她道,“千禧,去给祈安添饭。”
千禧只敢闷着头,她带着些怒气想要抢过他的碗,却被江祈安拽住,“我自己来吧。”
千禧带着怨气狠狠瞪他一眼,江祈安乖乖放手,眼神讪讪。
她猝不及防起身。
江祈安坐在长凳一头,那头没了重,凳子猛然翘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