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禧一席话,让罗伊伊沉默。
罗伊伊撑着下巴,桌上的茶杯被她握在手中把玩了许久,她没有立刻应下,只是局促笑着,“呵……我真不会种地,一窍不通……”
“这事儿真能成,你为什么只跟我说?”罗伊伊问道。
“姐姐,我有求于你啊!”千禧一副哀求表情,“我知道做农人是苦的,但好歹踏实,有盼头。”
“齐老爷家中虽富,但他夫人眼里容不了一点沙子,你是不知他那两个小妾死得多惨,齐夫人家中也是富商,齐老爷不敢得罪她,小妾死了便死了,他一句话也不敢说。”
此言一出,罗伊伊听得浑身一颤,“你说什么?齐爷的小妾不是坠井而亡吗?”
“是坠井,但是如何坠井的,大家都闭口不言。咱媒氏都不敢给齐家说亲了,姐姐你就别指望去那齐家能有好日子过了……”
罗伊伊忽觉唇瓣干涩,不断舔舐着,用牙齿撕下了唇瓣上的干皮,直至口中一股血腥味,她才回神。
许多事情她也有过猜想,可真面对齐爷时,罗伊伊还是会忍不住抱有一丝幻想。
如今被幻想被**裸的戳破,胃中酸水像是涨潮般涌出,罗伊伊胸口憋得难受,她拿丝绢捂着嘴,一阵一阵的想吐。
千禧见她这模样,觉得自己话说得太重,又凑近了些,抚着她的背,一下下为她顺气,“姐姐,我话说得不好,你怪我吧。”
罗伊伊看着这年轻的媒氏,没怎么打扮,一副纯良模样,她莫名就想离她远一些,她抽身而去,将桌上用过的茶杯全推到了一边,然后又起身从柜子里取出套茶杯,给千禧添了茶水。
“千媒氏,这杯子是新的,茶水也没人动过。”说完,罗伊伊又觉得太过刻意,赶忙找补一番,“瞧你嘴皮子都说干了……”
最后一句话气息渐弱,千禧能感受到她的退缩,忙端起杯子一口饮下,“可不!渴死我了。”
见她爽利饮下一杯茶水,罗伊伊渐渐感受到些许安心感受,她试探着问,“如果千媒氏说的是真,那我现在该做什么?”
千禧见她动摇,也悄然舒了一口气,“你先存钱些银钱为自己赎身,我去养济院给你找两孩子,那儿的孩子都没爹没娘,你们可以互相依靠,具体什么时候能收第二批流民,我得再探探,到时候我来找你……”
罗伊伊不踏实,又问了千禧许多问题,千禧每一条都给她讲得清楚,大到收养孩子有些什么章程,小到她喜欢什么脾性的孩子,养个孩子要花多少钱……
虚无缥缈的梦在她的描绘下变成的切实的步骤,她好似能看见那金色稻穗低垂,荷塘莲蓬摇摆,孩童嬉闹玩耍的景象。
罗伊伊觉着,哪怕这辈子没有男人娶她,她也能过得不错。
二人的对话一直持续至晌午,中间添了四五次茶。
罗伊伊眼泪花都听出来了,她抽泣着,“那千媒氏要我做什么?”
千禧附在她耳边将了自己的计划,罗伊伊连连点头应下。
直至离开时,千禧还转身带着歉意地开口,“抱歉呀,罗姐姐,让你少了一个客人。”
罗伊伊也不知为何,破涕为笑,“那他那三瓜两枣都进不了我的门,有什么好抱歉的!”
千禧朝她抿唇笑了,而后转身离开。
门被无声合上后,罗伊伊闻着这满屋的浓烈的熏香味道,一阵窒息。
*
这日冯贵又来了青楼,多日不回家,他越发潦倒。
罗伊伊一曲弹毕后,人群中扫了一眼,便点了冯贵,要邀他上楼喝茶。
罗伊伊的声线温柔又甜腻,一个眼光流转,便让人酥了半个身子。
冯贵那叫一个受宠若惊,周围的男人满是嫉妒的目光,让他心头一阵阵暗爽。
随她上楼时,她窈窕身姿在眼前款款摆动,撩人心弦。
可上了楼,罗伊伊却变了一副面孔,大喇喇靠在椅子上,丝毫没了之前那勾人夺魄的媚态。
冯贵不解,一时局促起来,讪讪开口,“罗姑娘,今日怎会点我?”
罗伊伊也不像平时那般夹着嗓子说话,只露出轻蔑笑意,“今日有些疲累,随意点的。”
冯贵:“……”
“冯公子自便。”
“不聊点什么,给我弹个曲儿?”
“公子有多少身家?就敢让我弹个曲儿?”罗伊伊懒懒道,“公子这发髻也不梳好,胡须也蓄得乱七八糟的,也太不爱收拾了吧!”
冯贵一听,脸色立马就变了,猛的拍案而起,“罗伊伊!你什么意思!我花了钱你就这般待我?”
“公子钱就那么多,还要我怎么待你?”
“上次见你不也软语香侬,我又不是没付钱,怕你被老鸨克扣,还偷偷塞给你十两银子!”冯贵一张脸涨得通红,实在没法忍受一个妓子也敢把他不当回事儿。
罗伊伊长长叹息,摇头失笑,“这么简单的道理公子还不明白?就是钱给少了啊!十两银子说十两银子的话,百两银子说百两银子的话,你若能给万两,我能给你舔鞋底!”
冯贵简直不敢置信,他花钱难道是来受气的,脸红耳赤的就骂出了口,“不愧是妓子,真是下贱又不要脸,瞧你那嘴脸,也不知哪个男人能看上你……”
罗伊伊听着,面色不改,这样话她有心里准备,倒不如齐爷那句老姑娘伤人。
她说尽了伤人的话,但大多也是实话,给多少钱办多少事。
二人吵闹了许久,将老鸨龟奴全都引来了,罗伊伊便开始装可怜,抱着老鸨的腿,哭得稀里哗啦,“鸨妈妈!他说我是个妓子,下贱,不要脸……”
冯贵看着这两幅面孔的女人,心里直犯恶心,险些抄起家伙动手,最后被驱逐出青楼。
此时已经闭市了,除了青楼还燃着灯火,街道一片漆黑。
头一回被一个妓子羞辱,烦闷与屈辱简直无处倾泻,连带着暖意的风刮在脸上,也觉得像是在扇他的巴掌。
回了酒楼那巨大的愤怒也无处消解,于是冯贵摸黑来到了兄弟家里,兄弟抱着小女儿在院子里看星星,小女儿咯咯笑得他心头发慌。
兄弟的媳妇为他两提来了一壶酒,又将吃剩的小菜热了给他们下酒,还顺手抱走了小女儿。
“多好的妻。”
冯贵竟不知不觉说出了口,说完又觉得这话是极其狠辣的一巴掌,呼呼拍在脸上。
“冯哥,你家老幺昨夜病了,嫂子在医馆陪了一夜。”
十分平淡的一句话,却是让冯贵心头一阵抽痛,他原本只想对兄弟倾诉,痛斥那青楼妓子一顿,这下所有的话都被堵在喉头,说不出口。
浅聊几句后,冯贵又去了另一个兄弟家里,兄弟听完他吐露的心声,只问道,“你这几日也没干活儿,天天往青楼跑,你觉着轻松了没?”
冯贵如梦初醒。
原本只是好好休息几日,却不曾想他过得无比煎熬。
如今还被妓子羞辱,被兄弟教训,男人的尊严是一点也无。
孩子会如何怨他?妻子会如何责怪他?
已是三更。
冯贵颓废潦倒地晃悠到家门口,门栓从里面插着,春日的风冷凉下来,黑洞洞的街道让他心生惧意,他迟迟不敢敲门。
打更的更夫打小巷穿过,“丑时四更,天寒地冻。”
冯贵还是没敢敲门,他起身,抖去身上的水汽,想随意找个地方歇息。
走出没几步,身后的吱呀一声响了,一盏烛火点亮了这无边暗夜。
吴宛披着衣裳,烛火明明灭灭,她拿手挡着风,左右张望一番,没瞧见人,无声地叹息。
她想着千禧今日拍胸脯向她保证,他今晚会回来。
吴宛神情落寞,转身想要关门,却听得身后一声轻唤,“阿宛。”
吴宛转身,微弱灯火中,丈夫的身影渐渐显现。
她眼眶霎时就热了,张了张口,“你还知道……”
吴宛硬生生闭上了自己的嘴,强势收住了骂人的话。
今儿个千禧千叮咛万嘱咐,让她千万不要说这样话,她原本不屑,可千禧软磨硬泡的,非说要让她用些小小的伎俩。
情势倒真如千禧所料,连话术千禧都想好了。
吴宛沉了沉气息,弯起嘴角笑了,“回来了就好,快进屋啊,愣着做什么!”
冯贵有愧,面对妻子柔软的态度,他竟紧张得同手同脚,僵硬地进了自家院子,额头冷汗涔涔,他讪讪道,“娃儿睡了吗?”
“睡了。”
“听说病了?”
“起了点疹子,不打紧,昨日大夫说了,可不能再吃发物了。”
冯贵许多话堵在胸口,还是不知说什么好,支支吾吾半天,才问道,“你怎么还不睡?”
吴宛忽的顿住脚步,转过身来,温和地望着他,“咱们这到底是个家,天天想着你在外面,怎么睡得着?”
冯贵愣住。
他三十岁的男人了,竟被妻子一句话说得泣不成声,立在檐下,眼泪簌簌往下落。
吴宛都惊了,就这么一句话,效果这么好?
那个年轻的媒氏倒是会想法子。
但吴宛也从没想过他会哭成这样,怨气就这么隐去,她一下下抚着丈夫脊背,“哭什么,笑人得很!”
吴宛给他烧水,好好洗了把脸,夫妻二人一起泡了脚,躺在床上,二人心里头乱糟糟的,千言万语无从说起。
熟悉的床铺,熟悉的味道,熟悉的家,让冯贵异常踏实。
他道,“阿宛,是我不好。”
黑夜中,还有蚊帐的影子,吴宛抿嘴,“也是我不好,天天逮着你就骂,你都成我的撒气包了。”
话一出口,吴宛自个儿觉得惊讶,她本来是想骂人的,压根没想过道歉,这会儿竟是能说出这么肉麻的话。
“让你受委屈,怎么也是我不好,明明你比我更累,还要忍受我整日的抱怨,孩子你也比我上心,铺子也是你在管,我怎么能……怎么能啊……”
夫妻十二载,吴宛头一回听见丈夫这般说自己。
这一夜,他们彻夜未眠。
千禧也一样,她想着应该解决了,激动地一晚没睡着,天刚亮就屁颠屁颠跑来守着,可开市许久,这干货铺还门窗紧闭。
她不禁挠头,到底成没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