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禧见那身影,熟悉又眷念,多年前,武一鸿就是撑着那么一条船出现在碧波江面,在她的双眸里划出涟漪。
她急切想凑近了看,险些一脚踩空,好在高长生拽住了她的胳膊。
高长生见她面色煞白,皱着眉头,眼神慌乱极了,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只瞧见一条小舟,他不解地问,“瞧什么呢?”
“长生你瞧,他像不像武大哥!”千禧的语气急切,她很想证明她没有看错。
高长生以前也见过武一鸿,这会儿看着,身形相似,却又觉得不可能是武一鸿。
高长生不知该怎么宽慰思念丈夫的人,只支支吾吾地道,“是有些像……”
一回头,竟瞧见千禧已然泪流满面,脸上的碳灰都被哭花了,高长生一时话也不敢说,紧张吞咽着唾沫。
她用袖子擦了擦,挤出生硬笑意,“嗯……就是看着有些像……”
千禧说完,压抑着千头万绪,转身朝小径走去。
初次见到武一鸿,便是在那翠色无边的烟雨,武一鸿站在船头,麦色肌肤让他看起来意气风发,爽朗肆意,他笑起来眉眼飞扬,朗声问道,“小妹妹要搭船?”
千禧第一次见那么好看的少年,说起话来中气十足,又不显凶恶,像是要上天入地那般勇武。
她蹲在河边看迷了眼,表情变得呆呆的,也不搭腔,就这么看了他许久,将人看得不好意思了,忙低下头,嘴角扬起。
千禧笑出声,笑声如银铃,“头一回见哥哥,哥哥长得好看!哥哥以后都在这撑船?”
武一鸿红了脸,眼神逃避着,“嗯,小妹妹要坐船就来找我,我的船最快!”
那时的千禧十四岁,武一鸿十六。
千禧走着,回眸再看那烟波渺渺的湖面,那一叶小舟已不见踪影。
千禧深深吸了一口气,按捺下砰砰直跳的心,不过是身形相似,她知道,不可能是武一鸿的。
可有那么一刻,她希望这是真的。
*
舟山的路因为荒芜变得险峻,参天巨树郁郁苍苍,水汽氤氲,大白天也显得昏暗。
二人互相帮扶着,沿路问了好几个人,才问到吴宛的村庄。
山洪过后,大部分人都搬走了,却仍有人守着故土,将坍塌的房屋重建其起来,哪怕他们惧怕着下一次山洪的来临,却仍不敢离开。
除去对故土的眷恋,大抵都是因为贫穷。
抵达吴宛家门前时,天已经快黑了。
落败的小院里,杂草丛生,大部分房屋已经坍塌,只有一间房屋立着,墙上的土灰已然脱落,
千禧开始忐忑,若是吴宛没有回来,那她就找错了方向,平白耽误许多时间。
两人扒开杂草,没有一点人走过的痕迹,互相对视一眼,高长生摇头叹息,“看来吴宛没回来。”
千禧蹙眉,“她没有娘家人了,若是她真以为砍伤了冯贵,应当不会在城里逗留,那她能去哪儿?”
阴雨天气实在潮湿,即使裹着披风,也抵不住寒阴寒之气,若是没找到人,就算白跑一趟,千禧有些不甘心,“冯贵也是这个村的人,去他家瞧瞧!”
二人拿着一张久远的地图,却是在出门时傻眼,这处早已荒芜得没有道路可走,千禧为了不迷路,只能顺着地图,管不了路坎坷与否,遇到坡坎就爬上去,一身滚得全是泥。
千禧气喘吁吁,可比她先跌倒的却是高长生,他跌倒在路上,喘息声粗重。
刚到金玉署那天,千禧就发现了高长生的不正常,儿时他总是顽皮的,一张圆脸,眼睛黑亮,比她还讨人喜欢,但这次见到他,身高跟他差不多,看上去比她还瘦弱,眉宇间一股病气。
千禧猜想他可能是病了。
她一把撑住高长生的胳膊,手腕瘦弱,“你扶着我走,要不我们歇会儿?”
“不要!只是天黑了看不见而已!”高长生嘴上说着,甩开了千禧的手。
千禧笑话他,“哈哈哈,你雀盲眼?要多吃萝卜!”
“要你管!”
二人拌着嘴,摸黑来到了冯贵原来的老房子,破窗内有烛火闪烁,千禧心头一喜,几步奔了过去。
小院没有院墙,无需敲门便进去了,她在破窗外喊,“吴姐姐!吴姐姐在吗?”
屋内烛火微微闪烁着,就像是无人一般,没有任何反应。
有些怪。
千禧和高长生对视一眼,相□□头后,推门而入,却在进门的瞬间二人呼吸骤停。
只见屋里,围坐着整整一圈的男人,个个身材魁梧,面露凶恶,而屋子的正中央,吴宛紧紧抱着两个孩子瑟瑟发抖,她看见千禧,立马投来了求助的目光。
吴宛颤抖着开口,“千姑娘……救救我……”
千禧立马攥紧了腰间匕首,朝吴宛微不可见的颔首,动作虽不大,但那眼神让吴宛眸光渐明。
高长生伸手挡在千禧面前,凝神望着面前一群土匪模样的人,朗声道,“你们是求财?”
看起来孱弱的高长生,在此刻靠谱起来,气势一点也不弱。
千禧挪着极其微小的步子,不知不觉挪到了吴宛和两个孩子前面,张开双臂将两人挡住,而后环视屋内,一共十一人,只有一人坐着,看上像是领头的。
那坐着的人,仰靠在一把破椅子上,年纪约莫二三十,不算老,他漫不经心盯着千禧,一刻也没移开过,盯得千禧心头砰砰直跳。
千禧牙关在打颤,面上紧绷,她故作镇定,警惕的盯着那男人。
其余的人则是盯着高长生,面面相觑后,有几人嗤笑出声,“哈哈哈,小兄弟,你瞧着我们像土匪?”
高长生瞧他们那流里流气的模样,是不是土匪不好说,却几乎能判定他们是流氓恶霸,没有什么正经职业,整日欺负乡里。
他沉了一口气,而后镇定了许多,笑着对这群人道,“哥哥们不要见怪,是小弟心头紧张。”
高长生掏出一块随身玉佩,对着那坐在正中央的男子,双手捧上,“大哥,您瞧,我这块玉佩可值钱,您拿了,能不能放过这母子几人?”
为首的男子目光移到高长生身上,呵呵笑了,“小兄弟,我们可是正经良民,不是什么土匪恶霸!”
男子开口后,千禧总觉得这声音语调似曾相识,却又想不起究竟在何处听过,她反问道,“那你们扣着母子三人是为何?”
“这舟山的渡口我们修起来的,那难泥路也是我们兄弟清理的,这个女人想要住进来,交点过路钱不是应该的吗?”
这不就是流氓恶霸嘛!
千禧和高长生敢怒不敢言,高长生拘谨地向前递着手里的玉佩,“那大哥您收下这玉佩就此作罢!”
“诶!不!一个人四十文,你们两个也算,小孩子还小就收三十文,统共一百八十文,多一文不要,少一文不收,现在交出来呗!”
“……”
还有零有整的!
千禧细想,这个头头不算太蠢,公爹以前当衙役时说过,越贵重的东西越好追查,玉佩要去当铺才能折现,远不如收些零碎铜钱,当场就能花了,官府甚至无从查起。
高长生与千禧对视一眼后,齐齐开始掏包,拼拼凑凑总共也就凑了三四十文钱,高长生叹息,问那恶霸,“其他的东西来抵行不行?”
“贵重的不要!”恶霸斩钉截铁,沉思一瞬后,他啧了一声,“大哥头一回罩你们,这样吧,给你们便宜点儿,刚才他们掏了三十文,加上你们这四十文,再凑个二十文吧!”
千禧气得鼓囊囊的,讥诮一句,“你人还怪好的嘞……”
“那可不是嘛!这一片我罩的,以后有事找大哥,大哥绝对来帮忙!”
“想我当初在连江混的时候,我那片街啊,个个都尊敬我,见了我一个二个点头哈腰……”
这恶霸竟开始回忆往昔,滔滔不绝地吹起了牛,越说越兴奋,其余人还开始附和,“大哥真牛!”
高长生掏出全身所有值钱的东西,披风都给交出来了,还是差点,恶霸们依旧摇头。
他们几个都个子小小,谁也没法跟恶霸正面抗争想,现下只能装乖。
他转头问千禧,“千禧!你那儿不是还有几块丝绢嘛!那个应该值十几文钱!”
千禧心头一紧,那几块极好的丝绢绣工繁复精致,可是婆母的心头宝,不敢想要是婆母知道东西丢了,该多伤心。
可是面对恶霸,他们几个小虾米有什么办法,不情不愿的掏出几块手绢,痛心她掉了几滴眼泪。
千禧颤着手,给那恶霸递上丝绢,鼻子抽抽的,“现在应该够了吧?”
恶霸却忽然一拍大腿站起身,怒目而视,指着高长生,不可置信的质问千禧,“他刚才叫你什么?”
千禧一时也懵了,回忆着,她不确定的开口,“叫我……千禧?”
“千禧?”恶霸再次确认。
“啊……”
千禧搞不清楚状况,高长生和吴宛也是,甚至连恶霸手下的小弟也挠了挠脑袋。
恶霸嘶的一声,抱着双臂,开始抖他的一条腿,看起来很急躁。
他表情怪异,似是经历了理智拉扯,半晌,他长叹一声,“走了走了!”
小弟们:“啊?钱还要不要?”
“不要了,还给他们!”
恶霸头也不回的走了,小弟们犹犹豫豫后,把收在手里的钱往地上一扔,也跟着走了。
屋内忽然变得空空荡荡,冷风从破窗灌入,让几人一阵哆嗦。
“什么意思?”千禧问道。
“不知道啊!”高长生思考着来龙去脉,怎么都觉得不合理,“千禧的名头这么响?你不会背着咱惹了什么大人物吧?”
“怎么可能!”
千禧自己也觉得荒谬,她从不和这些人结交,不懂这群恶霸为什么听到他的名字后就走了。
但这恶霸头头的声音她的确耳熟,只是怎么也想不起来在哪儿听过。
只能作罢。
她和高长生没忘记此行的目的,用屋内潮湿的柴火燃起火堆后,她开始安抚吴宛和两孩子。
吴宛受了惊吓,哭得泣不成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