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七,春风微寒。
千禧换下穿了月余的丧服,换上一身桃红衣裙,发髻上挽上一根水红的发带,便往金玉署而去。
路过东棠街,张灯结彩,红绸漫天,有人热情撒着喜糖,路边的稚童一哄而上,抢的热火朝天,一派喜气洋洋的景象。
“这新县令长什么模样,俊不俊?”
“不知道啊,听说可年轻,也不知是不是个贪官!”
“上任三两个月了,还没多少人见过呢,只可惜我家闺女没那福气,也怪我,不像任家那般有钱,不然怎么也得攀个佳婿!”
路边的阿婶们聊得也热闹,新上任的县令江祈安今日大婚,吹得是神乎其神。
正巧一颗喜糖砸到了千禧头顶,她想都没想,就将这红纸包着的喜糖给塞进了嘴里。
江祈安未上京赶考前,家中长辈在山洪中不幸罹难,那时千禧的娘亲可怜他,将他接到家中住了好几年,千禧只记得他是个沉默寡言的男娃娃,如今竟然被皇帝钦点为状元,摇身一变成了这岚县县令,当真不可思议!
千禧本也想去恭贺,但奈何今日要去金玉署任媒氏,没时间去吃他的喜酒,吃了这喜糖,也算沾点喜气。
她没过多流连,一路往金玉署而去,却在路上被一双黑手给拽进了任家大宅。
*
任家今日也是热闹非凡,红绸双喜应有尽有,是嫁女之喜,还是高嫁的县令。
本该是大喜之事,可这一屋子人,却全眼巴巴望着千禧,一双双眼红红的,或惧,或怨,或着急,像是要滴下泪来。
千禧握着手中那沁墨的纸,手心发汗,她看了又看,怎么都觉得这八个字字迹洒脱恣意,毫无眷念留念之意,上面写着,“女儿不孝,女儿不嫁!”
千禧欲哭无泪,“要不再找找任遥姑娘,说不定还在城里?”
金玉署媒氏张莲满面愁容,一口接一口地叹气,“千禧丫头啊,这可如何是好,这婚事当初是你娘亲说合的,你娘这突然去了,我虽不想怪她,但对方是县令大人,我真不知该怎么办!”
任父也是急红了眼,忽的一拳锤在雕花门扇上,鲜血从手背上潺潺涌出,“怎么就生了这么一个不孝女!”
任母见状,忙不迭取了丝帕给任家老爷包扎,“姑娘,我们真的是没办法了,县令大人乃今年陛下钦点的状元,陛下十分赏识,他这才刚上任,要迎娶遥遥,那是看得起我们任家,但遥遥逃婚了,这不是打了县令大人的脸吗?”
任父气得胸口一阵阵哽塞,脸红得吓人,“得罪了县令大人,以后我任家如何在这岚县立足?”
正说着,外面传来喜乐声,任家有下人惊慌来报,“迎亲的队伍来了!”
任家有个叔伯忽然提议,“要不,让三妹替嫁吧,都是任家的女儿,二妹三妹不都一样嘛!”
“万万不可!”
这替嫁的主意一出,屋内最少三人义正严词的驳斥这馊主意,千禧也被急得站起身了。
但屋内还有金玉署的高大人,他险些没将这提议的人劈头盖脸骂一顿,忍了忍,驳斥道,“当着我的面儿你们还敢弄虚作假,当我金玉署的衙差都是摆设啊!还是当他县令大人脑子不好使!”
千禧看着屋子角落那颤颤巍巍红着眼的小女孩,也出声道,“莫要想这些歪主意,任三妹还未满十四,县令大人可是状元,你们这样糊弄,以后县令大人该怎么想你们任家!”
“那千姑娘你说,该怎么办!”任家叔伯被驳斥了,心里不好受,便将矛头转向千禧,“反正这婚事也是你娘说合的,你不能说她人不在了,就要我们都得罪县令大人!我们以后还要在岚县过日子的!”
“也对,千姑娘,你娘是突然病去,这二人之间究竟什么条件没谈拢,才让任二小姐逃婚的,你得弄清楚,我们不能受这冤枉!”
媒氏张莲也无助地牵起了千禧的手,“千禧丫头,不怪阿婶不担事,是这事儿我们都担不起,县令大人当初是主动找上你娘要她做媒的,其中多少事,我们什么也不知道!”
千禧一时被说得心头不悦,但她并不想争执,如何解决眼下的事才是重中之重,她思索着,一旁的高梁生将她拽到了一旁。
高梁生是县里分管金玉署的士曹,也就是千禧的顶头上司,他拉着千禧,长叹一口气,而后语重心长地道,“千禧丫头,原本你这个年纪,是进不了金玉署的,你可知我为何还是让你任了这媒氏?”
千禧心头一默,她当然知道她是靠娘亲的名头进来的,是个实打实的关系户,但媒氏对她而言,稳定,体面,还吃官家饭,她从小跟在娘亲身边,也算摸到了些门道,简直是她梦寐以求的好差事。
再者,她自己的娘亲她了解,娘亲一生说合的好婚事成百上千,看人之准,绝不会乱点鸳鸯谱,她绝不想让娘亲攒了一辈子的好名声,在她死后变成污名。
既然要承娘亲的名气,那她就得解决这件事,思索片刻后,她对高梁生笑了笑,“高大人,我当然知道,这事还只能我去解决。”
高梁生心头一喜,“哦?千禧丫头,你说说如何解决!”
“江祈安……县令大人是受了我母亲的恩情,我与他也算认识,我去与他说,猜想他会记得这份恩……”
也许吧,她拿不准,毕竟她记得那个小娃娃脾性怪怪的,以前就总不爱理她,后来她嫁了人,与他便再无联系……
但也只能赌他是个记恩的人!
“那好,那好!你去说合,一定要与县令大人好好说,不然别说你这个媒氏,我这个官也做不了!”
高梁生说得情真意切,毕竟新官上任三把火,第一把火就把他换了也是极有可能的事。
千禧与高梁生一番商量,觉得这事情不能闹大,绝不能让县令在众目睽睽之下丢了这个脸!
于是千禧换上了喜服,想过了这一关,再私下解决这件事。
*
千禧被簇拥着上了花轿,一路上,她能感觉张婶儿牵着她的手抖个不停。
她也没好到哪去,她不断回想着江祈安是个怎么样的人。
她想起那年江祈安在她家读书,托她去镇上捎带一只毛笔回来,她当时记得清楚,早早就将毛笔买好了,可中途遇到了武一鸿,便与他相会去了,直到夜里才归家。
江祈安那时只有十五,一双眼幽怨地盯着她,摊着手,问千禧要他的毛笔。
千禧摸摸找找怎么也找不到她买的那只毛笔,她猜想或是与武大哥在船上偷会时,将那笔给弄丢了。
千禧到此刻还能清晰记得江祈安那眼神,幽怨又冷寒,还带有说不尽的愤恨。
事后她又是道歉又是赔礼,江祈安一次也没给过好脸色,再后来,她便和武一鸿成了亲,去了邻县过日子,再没见过江祈安。
千禧觉着一支笔这江祈安都能记那么久的仇,更别说跑了夫人!
越想越可怕!
想到后背冒出冷汗,一股子恶寒!
一路朝江宅而去,千禧能听见街边百姓的恭贺之声。
江祈安是个冷性子,不像是会把婚事办得满城皆知的人,但他一到任,没听闻什么大动作,反倒是将婚事办得热热闹闹,有些奇怪。
千禧觉着,许是因为梁国战事延绵五年,民生艰难,人口凋敝,人心颓丧,这江祈安才想借着这一场婚事获得民心。
要是这满城百姓知道他的新妇跑了,那天都得塌了!
千禧心头慌乱不已。
直到落轿,轿帘掀开,一只纤瘦修长的手伸进来,她在衣裳上将手心冷汗擦了又擦,才敢将手搭上去。
整个仪式过程,她全身都在冒冷汗,但在众目睽睽之下,她一点也不敢露馅。好在她见过的婚宴不下百场,每一步该做什么她轻车熟路。
以至于……整个拜堂时她拜得实在太快,江祈安也在不知不觉跟着快起来,感觉十分怪异。
送入洞房时,江祈安望着那个火红的背影,久久回不了神。
任遥,他是见过的。
那刚才跟他拜堂的女子是谁?
*
千禧坐在床上等到天黑,越等越心慌,心慌到胃疼。
忽的听外面一阵喧闹嘈杂,“新姑爷来了!”
紧接着便是门被推开的声音,嘈杂的声音更大了,而是十分干脆的关门声,瞬间又将外面的一切嘈杂隔绝,屋内的声音清晰变得起来。
千禧听到那脚步声没有去那桌边取玉如意,而是直往床边来,步子很快,恍惚之间便坐到了床上,床吱吱一沉,酒气飘散而来。
千禧此刻一颗心快飞出来了,嘴里念念有词,想掀开盖头将那些说辞一股脑吐出来。
却在下一刻,面上骤然一凉,眼前倏地一亮,盖头被他掀开,江祈安的脸出现在眼前。
熟悉,又远不是当年的模样。
已是六年时间过去,这张脸已然成熟,清隽,还有男人的凌厉。
千禧脑子一片空白,她要说什么来着,发白的唇瓣翕合着,半晌只憋出四个字,“县令大人……”
“哦哟~”江祈安唇角微微勾起,眸间光彩狡黠明亮。
千禧登时一愣,还未开口回答,只听他轻飘飘地吐出一句,“怎将红娘给娶了回来,这怎么了得?”
他是笑着说的,但话语里的戏谑她能清晰察觉。
很陌生,千禧印象里他总是冷着脸,也不怎么会说讥讽人的话。或是这六年他早已变得从容有度,所以才能笑着说些戏谑之话。
千禧心凉了一半,以前到底是个弟弟,就算他生气闹别扭,她也可以教训上几句。
但如今,他是状元是县令,他坐在这里,哪怕是一句简单的调侃,都能让她生出惧意。
幻想破灭了,她反倒轻松不少,脑子变得冷静。
她忙从床上下来,跪在地上,磕了一个头,“县令大人,请饶恕民女的欺瞒之罪。”
江祈安本想扶住她,却被她利落地动作躲了过去,只能看着她朝自己磕了个头。
他理了理衣襟,面上笑意骤然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