择木而栖 第34章 第 34 章

周乐颐的脸上闪过一缕红晕，她连忙眨眨眼解释道：“我们是朋友。”

朋友。

段北丞停下动作，清理好了呕吐物，认真地看向她。周乐颐有些不知所措，他腰间的琉璃珠极为晃眼，她轻轻呼了一口气，转移目光。

“诶呀，朋友啊！那可好了，这位郎君，既无婚配，不如……”妇人还没说完，顾舒远就冒冒失失跨过一些病人，跑过来报告，那妇人只好讪讪笑着作罢。

“将军！审出来了！”

周乐颐抬起头，一脸迷茫，段北丞擦了擦手，站起身来，见周乐颐疑惑，便问了一句：“要来听吗？”

顾舒远冲周乐颐笑了笑，招招手。

“你们的事情，我不便……”周乐颐连忙说。

“是那个黑衣人。”段北丞说出来，周乐颐才想起那个人还在，她掸掸灰，起身的时候脚都麻了，停在原地，一步都没有动。

还没停顿一会儿，段北丞的手就伸了过来，这次周乐颐缓缓搭住了他薄薄的衣袖，一步步慢慢龇牙咧嘴地走，掌心热热的，不知是自己的体温还是他的。

到了一处角落，周乐颐松开手，段北丞的手臂悬在空中停顿了数秒，才落下。

“这个黑衣人啊……”顾舒远卖着关子。

“有话就说。”段北丞严肃地批评了他一句。

“咳咳，”顾舒远又犹豫地看了周乐颐一眼，“是咱家的人。”

三人安静在原地，无人说话了一段时间，直到周乐颐咬了咬嘴唇，憋了一句：“什么？”

“段孟宁。”段北丞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语气里带着些许的愠怒。

“将军，怎么处置？”

段北丞瞥了一眼旁边的周乐颐，又盯着顾舒远，顾舒远对了眼神之后，说了一声“是”，也没有惯常的笑容，然后就先离开了。

周乐颐没有懂他们的眼神交流，她仰头看着段北丞：“什么，你什么都没说。”

段北丞没有看她，静静在原地站着。

“为什么段孟宁要派人来杀我们？”周乐颐又问。

段北丞说不出个所以然，又没有回答，甚至表情还有些冷峻。

周乐颐站到他面前，皱着眉头，也有些无语，明明是他叫自己来听，结果却什么都不说，刚想再问，突然叹了口气，低下头：“不说就算了。”她转身就走，继续去病区帮忙了。

段北丞看向她的背影，垂眼，又跟了过去。

手上的药没有了，段北丞又帮她端来新的一碗，周乐颐没说话，接过来就给人喂。

“小娘子，喂……慢些。”这个年轻男子喘了喘气，苦笑道。

周乐颐这才意识到，连忙放慢了速度。

“哎，有什么好吵架的。”男子笑着说道。

二人同时看向他，周乐颐给他喂着药，不明所以。

“我说你们俩，别为了一点小事就争吵，日子还是要过的，你们这么健康，更应该珍惜彼此，床头吵架床尾合嘛。”男子念叨道，差点被药呛到，捶了捶胸口。

“郎君莫要如此说，我们只是朋友。”周乐颐的脸又开始热，她手上的动作都停了。

段北丞还是没有说话，深邃的眼神不知在看向什么地方，男子见他如此表情，也没敢继续说，只是等周乐颐走远了，他才悄声告诉他：“兄台，你还得加把劲，男儿长嘴是干什么的？是用来说情话的！”

段北丞对他稍稍温和了一点，扶他躺下后，轻轻地点头回应了一下男子的加油，然后回头看了正在打水的周乐颐，垂下眼不知在想什么。

周乐颐捧着水盆，见段北丞快步走过来帮忙端走，她立刻绕开了他往前走去，段北丞站在原地停了一会儿，然后扭头，继续跟着。

二人的神情，就算是隔着面罩，只靠眼神，也能看出并不好，段北丞这样还算正常，周乐颐一向温和，此时的目光凌厉，微微眯眼，看上去就心情不好的样子。

“老兄，说话！”那个年轻人在不远处小声喊道。

“周……咳咳……”段北丞刚开口，就被剧烈的咳嗽打断，隔着面罩，都能感觉到他的脸皱成一团。

周乐颐立刻扭头，双眼圆睁，她放下水盆，眼珠子上下看着不知道在看什么。

“你……”

“无碍，咳咳咳……”段北丞努力想克制一下，还是高估了自己。

“无碍？”周乐颐皱着眉头，直接伸手去探了他的额头，微凉的手触碰到段北丞额头的一瞬间，段北丞轻轻一颤。

“好热，你没有感觉吗？”周乐颐抬头问他，眼神是从未有过的严肃。

段北丞睁着无辜的眼睛，又忍不住咳嗽了一声。

周乐颐随手搭了一把他的脉博，眉心愈蹙，冰凉的指尖与段北丞微烫的肌肤相触，让她心里更加焦虑。

“你走，你回去住处。”周乐颐推了他一下，没推动，便收了手。

“那你呢？”段北丞的头这个时候才感觉到有些晕，他的声音也没有平时沉稳。

“我，”周乐颐抿了抿嘴，“我一会儿就到。”

“嗯。”段北丞认真地点点头，步伐极为缓慢地走出门去了。

周乐颐想了想，还是提起裙子追出去，对着站在马旁边的段北丞喊了一句：“别骑马！让车夫送你回去！”

段北丞收回踏在马蹬上的一只脚，有些愣，然后他点点头：“好。”

周乐颐点点头，看了几眼，然后踌躇着，转身回去了。

段北丞垂下头，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

周乐颐没想到她高估了段北丞的身体，段北丞也高估了自己。她匆匆忙完手上的活儿之后，便去了段北丞的住处。

“段将军？”周乐颐在门口喊了一句，没人应，她内心有些不安。

她去敲了敲其中一间房门，听见里面的咳嗽声，随后传来了段北丞的声音：“进来。”

周乐颐伸手推门，推了一条缝，她探了探头，发现段北丞侧躺在床上，一身白色里衣，领口已经湿透。

周乐颐连忙扎紧面罩，走进去关上门：“顾副将呢？”

段北丞的脸色有些红润，像是发了高烧，额头上全是汗，自己敷了一块湿布，他这个样子，与平时气宇轩昂的样子判若两人，他轻轻喘着气，装作自然地回道：“许是还在干活，没回来。”

周乐颐皱起眉头，看了看周围，先是上前去为他取下额头的湿布，刚触碰到，心里便更焦急了几分，因为湿布的内侧已经半干，暖热的温度，可见段北丞发烧到了什么程度。

周乐颐不吭声，去一旁帮他换凉水，段北丞坐起来，看向她：“药我已经煎上了，是我考虑不周，咳咳咳……周娘子快些离开才好，我怕……”

“那谁来照顾你呢？”周乐颐抿抿嘴，转身走过去，把湿布往他额上一搭，动作很不轻柔，让段北丞凉得一激灵，“我既已经来了，让他们照顾，只不过是多几个人会被传染。”

段北丞有些愣神，脑子也烧得晕晕乎乎，他再次倒下，呼了一口气，现下是真的只剩说话的力气了。

“没想到我这样不堪一击。”段北丞垂着眼，嘟囔了一句，竟然有些撒娇埋怨的感觉。

周乐颐也挺新奇，刚刚她有些在气头上，虽然不知具体现在为什么生气，但是听他嘟囔了一句，也消气了，她本来在一旁扇着药罐，放下蒲扇，走到他床前蹲下。

“这可是时疫，纵使神仙来了也得躺几天。”周乐颐认真地说。

段北丞不知是不是因为迷迷糊糊，他的眼神直白地盯着周乐颐，二人四目对视，也没觉得尴尬，但是看久了，周乐颐的脸有些热，她撇开眼睛，咬了咬嘴唇。

“顾子若看见我这副样子，咳咳咳……要自己笑我半年……”段北丞的声音有些弱，但是还是在努力打趣。

“但是我看见没关系，毕竟当初你更惨的样子我也见过。”周乐颐像在哄小孩一样。她感觉病了的段北丞黏黏糊糊的，平日里根本不会这么说话，她的语气也变得更加温柔起来。

周乐颐站起身，去看药，段北丞就眯着眼看她的背影：“当初……”

段北丞回忆起初见周乐颐的时候，在颠簸的马车上，他浑身疼痛难忍，醒来之后话都说不出来，只看见眼前周乐颐有些焦急的神情望着他，问他问题，他本想说话，眼睛却又闭上了。

她一直以来对他，对外人，都是谦卑有礼，收敛文静，在与她亲近的人面前，却是灵动可爱，撒娇逗趣，他一直希望，有朝一日她能面对他抛弃那些繁文缛节。

现在好像有一点起色了……

段北丞不知何时闭了眼睛，昏昏沉沉中感觉到有人喂自己喝了药，用湿毛巾擦了脖子和脸，他努力清醒，却无能为力。

周乐颐放下药碗，呼了一口气，提了小板凳，坐在他的床边歇了一歇，她看着段北丞的睡颜，他的脸上还是不正常的红，两颊有少许湿发，是她刚刚擦到了。

段北丞的眉心微蹙，还是不停冒汗，看上去很是难受，睡梦中也咳嗽了好多声。

段北丞并没有睡多久，许是有心思，在某一刻猛地惊醒，发现房间内空空荡荡，窗门微掩，有些昏暗，心里有些失落。

他撑着自己坐起来，感觉烧退了不少，只是嗓子咳嗽得有些肿痛，他额上的布掉了下来，刚想伸手到床下去捡，眼神突然飘到了一旁，眼睛亮起来。

周乐颐双臂叠在那张方桌上，趴在自己手臂上闭着眼休息，长发遮住了大半张脸，手里还抓着一块布。

段北丞忍住咳嗽声，揉了揉眼睛，心跳得很快，他想了想，不便做什么大动作，便又躺了回去，但是就这么一点细微的动作，周乐颐似乎能感应到一样，她迷迷糊糊睁开眼睛，注意到段北丞还躺在那儿，便自己伸了一个懒腰，然后理理头发走到他床前。

段北丞闭着眼睛装睡，周乐颐没发现，便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

“没那么热了……”周乐颐嘀咕道，“你恢复能力还真蛮强的。”

“只是装睡的本领还需要练习。”周乐颐又添了一句。

段北丞没想到，他缓缓睁开眼，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被你发现了。”声音那么沙哑，连他自己都没想到。

周乐颐的眼神又有些凝重，她站起身去把窗打开大了些，又回来嘱咐道：“治得及时，再喝几剂药，应当就快好了。”

“嗯。”段北丞回应道。

周乐颐回头看看外面的天色，天边都发黄了：“顾副将应该也快回来了。”她扭头看向段北丞：“好好睡一觉，明日我来帮你煎药。”她起身理了理衣裙，正准备走。

“他还没回来。”段北丞连忙说了一句，又咳嗽了几声，撑着身体起来了一点。

周乐颐见状连忙扶他靠到软枕上坐着，她欲言又止，只好又坐到了床边的板凳上。

“坐远点，陪我说说话也好。”段北丞微笑地看着她。

其实周乐颐这次过来的其中一个目的就是此刻，段北丞果真染上了时疫，她也果真能照顾他，但是当完成了这个目的之后，她才清醒地反应过来自己在做什么，不禁开始陷入自我怀疑。

“你在想什么？”段北丞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考，周乐颐一惊。

“在想明日要做的事情。”

“我还是想不通……咳咳……这里又苦又累，你真的不该来的。”段北丞的声音还是挺虚弱的。

“我……”周乐颐看着床沿，发着呆，“只是想来，便来了，自己做主，挺好的。”

段北丞感觉到她语气里轻微的悲伤，他便不再问，转移了话题：“我挺开心的。”

“嗯？”周乐颐微微歪头，看向他，以为他会说什么，她来了，他很开心这种话。

“你终于能随意一点对我说话了。”段北丞眉头舒展，神情很轻松。

“随意？”周乐颐并未注意到有什么不同，她的手指绕了绕自己腰间的一缕头发，看着段北丞。

“是啊，咳咳……你以前离我远远的，说话恭恭敬敬，”段北丞欣慰地苦笑，“我们也从未……以‘你我’相称。”

“是吗……”周乐颐回忆起来，以往确实碍于身份，一直都客客气气的很疏远，不知何时，他们之间更加随意了一些，也不再讲究那些冷漠的礼节。

“……我帮你把个脉吧。”周乐颐话音刚落，段北丞的手腕就伸了过来。

周乐颐盯着他那从最初就任由自己搭上去的手腕，不禁恍神，她伸出手指，缓缓贴上去。

冰凉的触感，段北丞眯了眯眼。

“平稳许多，”周乐颐感受着说，“但是你心跳好快。”

周乐颐还没反应过来，自己的手就被翻了过来，段北丞的手指搭上她的脉，暖热的指尖，传递着热量。

“你……做什么？”周乐颐惊讶地问道。

段北丞停顿了一会儿，抬眼微笑道：“你心跳也很快。”

二人对视着，空气中涌动着复杂的情绪，周乐颐迟迟没有说话，只是缓缓收回了手。

“你说我们是朋友。”段北丞提起了这件事，他本来听到这句话，有些不满，又有些满足。

周乐颐一愣，有些不太敢看向他的眼睛：“……是我僭越了。”

段北丞轻笑着咳了几声，摇摇手，寻找着她面罩之上的眼神：“没有，只是既然是朋友，那我们可以彼此换一个称呼吗？”

“称呼？可是将军劳苦功高，我……”周乐颐又反应过来自己喊了“将军”，便住了口。

“在蒲沧，你唤过我的。”

周乐颐抬眼，段北丞正深深地注视着她，她匆匆回想，在何时何地唤过别的，便想起在庞枳那里，段北丞伪装成下人，她当时脱口而出的“阿景”。

“阿景？”

“嗯，”段北丞的应声很快，满眼含笑，“那我唤你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