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和十四年。
二月的雨水最多,湿了新叶,慰了薄云,是宣告春日到了。
然而容平的院子,坐落在长明书院山巅,这里的春光依旧是来的迟迟,她估算着,恐怕还得再候上一月。
好在到了二月底了,近日天气好转,连晴三日,天光都不似以往单薄,和风流荡,这天气若是把自个儿和书一块放院里晒晒,着实是令人心情愉悦的事情。
可惜有位烦人精,最喜欢坏人兴致。
“十三公子,十三公子!”
还未见到人影,少年还未彻底成熟的嗓音已经传来,并不客气的推开了她的院门。“十三公子,你今天想吃什么啊?”
容兰因深吸一口气,面无表情:“黄焖鱼翅,炙驼峰、蒸白鱼,凤凰胎。”
一口气报了四样珍品,非皇家御厨都做不好的菜式,那少年却一口应道,“好嘞!”
后头跟着的书童气喘吁吁,刚追着爬上山巅来,看着是比那少年大上几岁的模样,张口时的嗓音却叫人都能听出来,这是个小太监。“殿下,您慢点儿啊...”
还未喘匀一口气,少年得了话,扭头就走。书童模样的小太监生无可恋,拖着两条腿,跟着又下山了。
容平抱着书卷,不为所动。她披着雪白的狐裘,云似的半卧在长椅上,白绒在春风里滚出细细的浪,戴着的帷帽垂下与狐裘同色的帘,只露出一寸光洁的下颌,若不是人人皆知容平在容家这一代小辈里排行十三,是个生来有疾的瘦弱男儿,只看这一寸容光,几乎要以为是尖尖美人色了。
清净的读书时间总是很短,没到两个时辰,少年又来了。这一趟明显累的够呛,仍然兴致勃勃。“十三...十三公子,买来了。”他喘着气,气息有些急。
容平掀了眼皮去看,隔着帷帽,能瞧见少年后头缀着个显然走不大动了的书童,手里提着两个大食盒。
她默然。
“太子殿下,在下容平,平平无奇的平。”
容平的院子很简单,除了一把长椅,和一面书桌,只有一颗老树。她坐在老树下,此时天光斜漏,风过时,仅剩的枯叶子都簌簌的落,于是枝桠上便几乎只能见得嫩绿。
一小片儿一小片儿的,在深色的枝节映衬下,翡翠似的,温柔又鲜活的不可思议。
在容平低沉又淡漠的声音里,显得这嫩芽反而不合时宜。“殿下,我只想当学生,不会随你回京的。”
书院文试今年的魁首,年仅八岁的魁首,说她是平平无奇的平,自然无法说服尊贵的太子殿下。
于是第二日。
“十三公子!今日想吃什么?”
第三日。
“十三公子,今日呢?”
第四日。
“十三公子,本殿下今日有事,没空跑两趟,这燕雪月羊肉你将就尝尝。”
......
第二年。
“十三公子,吃什么?”
...
“十三公子,吃?”
...
“平公子?”
...
“平平?”
第三年。
书童模样的小太监已经可以爬完长明山气定神闲了,容平也知道了他叫王福海。
这一年,容平身边也来了一位书童,模样漂亮的不像少年人,只是话和容平一样的少。
“平平,听说你今日生辰啊?”
容平胡编乱造随缘选择的假生辰日,听这话险些没反应过来,还好身边的书童及时应声,“是呀,公子不爱过生辰。身子不好,老人们都说少过,命能厚实些。”
彼时她正在写课业,随着笔尖落下的,是一字字的削正瘦丽,雅筋秀骨。她头也没抬,闷声接话:“怎么?”
书院中大多世家的弟子,都有着严苛过分的教养,整个人内敛的严丝合缝。但这两人都不一样,一个肆无忌惮,一个纯粹摆烂。按理说对着太子,常人就算不害怕,也多少会有敬重和恭谨,容平却一如既往,一视同仁的不想搭理所有人。
而张口闭口都想带容平去京城的太子殿下,则是经一年时光,不但知道了容平的生辰,带给了容平性情乖张,持才傲物的传言,还终于知道了容平最喜欢吃锅子。
“山下开了一家原本是京城才有的临风楼,做的羊肉锅子声称天下第一。离书院不远,本殿下给你备车辇,去吃吗?就当为你庆生。”
容平不作声,笔下未停。
太子东方启明便隔着帷帽看她,试图从露出的下颌中,打量出一点神色。
一篇写完,容平罢笔。“吃了就不会再让我随你回京了吗?”
东方启明显然高兴起来,已经逐渐长大的少年,如今看着不再浮躁,笑起来也是从容沉稳的。他声线清朗:“今日以后,再不提及。”
容平未应声,只是收好课业,起身青衫落落,是最清贵的衣着,也掩不住的傲骨嶙峋。“车辇呢?”
到了东方启明口中的临风楼时,在店肆林立的街道中,临风楼的外表看着并不特别。容平没去过京城,也无从对比。反倒是许久不下山,出了长明书院,闻着久不闻见的海风,熟悉的让她有些想家。
二人要了个上好的包间,点好了铜炉羊肉,东方启明还另点了一壶桃花酿。
“我体弱,不能饮酒。”容平淡声道。
东方启明挑了挑眉,“总归是特色,点来闻闻吧。这临风楼除了羊肉锅子,招牌便是桃花酿,每一坛均是埋了几年的,倘若售空,一等就是三年起步。”
他几乎是习惯性的亲手为容平取筷,又以热茶烫过,容平的书童对这阵仗习惯了,有样学样,为自己也烫了碗筷,并不觉得哪里不妥。王福海在一旁看着,没习惯,只是觉得即使不妥也不敢出声。
没等到容平回复,他等了片刻,接着道:“桃花酿一坛三十两,一壶也要十两。方才进楼时,看楼下有两位灰衣壮汉,顷刻就灌了半坛,形如牛饮,毫不品味,真是可惜啊。”
容平终于出声,隔着帷帽也看不到她是什么神情,不过口吻依旧平淡。“殿下天潢贵胄,也能体会百姓心情,佩服。”
稀奇。
东方启明笑了笑,不甚在意的道,“自长明书院纳入皇家,成为皇家学院,所有皇子在皇宫由朝臣教导,长到十岁以后,就要入学院学习,及至及冠返京。一是因为我朝靠海战大胜,令四海威服,后辈皇族自然需要至潮声州体会海上滋味,二则是为培养心性与见识,了解民生,也是一方面。”
容平却明了,还有其三。其三,警惕潮声州五十万大军,监视容氏。
他恐怕是见潮声州百姓富裕享受,比起京城有过之而无不及,故而心有惊疑。
“殿下,我没去过京城,但听说在京城,没有银两是寸步难行的。但在潮声州,于百姓而言,银两并没有那么必需。第一,临海的州府,寻常人家也精通出海捕捞之术,若不挑食,山珍不一定管够,海味只是普通之物。第二,因潮声州五十万大军里,有大半数皆生自本州,所以不必担忧家人远隔万里,可以常见,传宗接代不是值得忧心的事。第三,容氏儿郎不入朝堂,不考科举,可以说是没有仕途,皆是武将军士,有的就是一把力气,与祖上余荫。每年的年末,容家都会出钱出力,为潮声州无法安居的百姓建造房屋。温饱与传承都不用担忧的时候,安居带来的是乐业,假期里偶尔的享受便是幸福的具现。三十两,怎么花不起呢?”
帷帽下隐约传出一声轻笑。“何况楼下那两位,不是普通壮汉,大约是轮到旬休的军士。拿起武器时,守卫的是东渊国土,拼上的是一条性命。放下武器时,喝口酒怎么了?便是他们剩下半坛倒地上了,我也得夸上两句,多谢慰藉祖先在天之灵。”
东方启明并没有表现出他的疑心,只是认真听完容平所说,将擦拭干净的长筷递过去。恰逢几个双挂髻小童,端着菜碟和碗筷,以及火锅铜炉入内,一一放置。他便一时没有接话,不知在想什么。
待小童拎着托盘退下了,他才看着容平笑。“难得听你说这么多话,这还是头一遭。平平,一点也不平平无奇,不与本殿下回京入朝,真是可惜了。”
容平不语。
热气弥荡,铜炉里汤白葱碧,少年太子提筷夹起一片切的极薄的羊肉,又开始为喂养容平的大业而继续努力。“原来楼下坐着的也是军士,潮声州五十万大军,真是让人感叹数量是往少了说了。”
军营在每日操练前,都有点名报数,更遑论上报朝廷的数量有误。虽在少年,但这位未来帝王的疑心可见不轻。容平无意与他辩解更多无稽之谈,遂接着沉默。
一时室内静了,仅可闻厅堂满坐的楼下大厅,有乐师奏曲。
静下来,方听着这乐师竟还偏奏些雅乐,在客人们默契的压低了的说话声中,隐约可辩得竟是《高山流水》,旋律典雅,韵味隽永。
容平的书童打破了四人的沉默,“公子,你听。”
小书童生的俊秀,笑起来甚至可以称为漂亮。“高山流水,知音难觅。我看殿下与公子说了这么多我听不懂的话,我与王海福都接不上,你们却可以相谈甚欢,是不是就可以算知音啊?”
东方启明大笑,将烫好的肉片放进容平碗中。“本殿下觉得小书童说的甚是。既为知音,相识三年,平平可愿接下帷帽,让启明一睹真容?”
容平看着碗里奶白的汤,因羊肉放入,翠绿的葱花浮沉了两下。好在以防万一,她日日都在这张脸上稍作伪装,总归还没长开的一张脸,只要稍加遮掩,雌雄自然难辨。为防太子还有更多的怀疑,她思考了片刻后,解下帷帽。
少年眉眼间稚气未脱,已经可初见绝色,东方启明确定未曾见过这张脸。
不过容氏对家里这位姑奶奶一向保护的紧,知晓她自有身份外出,所以作为贵女反而从未踏出家门,故而几乎没有外人见过她。
热气萦绕她面容之前,分明温热扑面,却在那双狭长上挑的眼露出帷帽后,让人觉得犹如逢上早霜,她有着偏浅的瞳色,似一口幽冷的茶香。若是说这双眼因为上挑的眼角,而尚显妩媚的女气,那长飞入鬓的眉与高挺的鼻,则像是天工执笔,将她的冷淡与傲然,清贵和锋利,都形肖工巧的绘了进去。
是林霖白鹤,是霜雪惊鸿。不似这里该出现的人物,该在雪州岭秀、积雪云端。
彼时东方启明的眸光深邃,容平不懂,容兰因也不懂。
但此时在容兰因身体的魂魄,她明白。正如东方启明追逐她数年,从别有算计,到精心喂养,看她的目光里除了警惕试探,还有欣赏,甚至偶尔看她的课业策论,携带了崇拜,得见真容那一刻,还有惊艳。
倘若换成女儿身,恐怕,这目光就该有征服与占有了。
这不是看白月光的眼神,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