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物 第55章 第五十五章 新世界（5）

翌日，果真如程是非所料的，当他一个人安静地坐在实验室里看书时，季天阳就找了过来。

“季天阳，你来也不提前通知我一声？”程是非没有要起身接待的意思，只是慢慢又将手中的书翻了一页。

季天阳此刻的心情也是复杂的，他理不清自己的诉求，来这里可能只是想向程是非求助。

“你在看什么？”

这个问题有点出乎程是非的预料，他终于把书放下了，抬头看向来人：“一个天才脑科专家写的著作，我很喜欢，不忙的时候总会拿出来看看。”

“是余远道教授的书吗？还是余思维的东西？”

这个问题略带些尖锐，程是非诧异地看着季天阳答：“都不是。我跟你说过，余思维背叛了研究中心，背叛了整个大陆，他走之前带走了自己的所有研究数据。而我喜欢的这位脑科专家一直旅居海外，本来应该是由他来代替余思维的工作的。”

“那为什么变成了你？”季天阳也没想到，自己为了缓和内心焦虑的随口一问，竟然还牵扯出这样一段往事。

“很遗憾，研究中心没有找到他，据国外研究室传回来的消息，我们发现他在地震之后就失联了。”程是非的脸上现出明显的遗憾和失落，这种惋惜的感情在他身上很少见。

这也恰好提醒了季天阳此行的目的，他有些心虚地踌躇一下，才开口：“我今天是为那个孩子来的，你们打算对他怎么样？”

季天阳指的当然是正被关在观察室中，要接受全面测定的曲波。

“走正常流程，”程是非神色恢复正常，人也站了起来，他抱臂斜靠在办公桌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季天阳说道，“先测定异能，接受调查，如果判定有罪再施行关押，然后进行必要的教育指导，同时监测他的脑波，研究他的能力。”

这话听起来冷冰冰的，可季天阳却平静地点点头，他也认为对于一个处心积虑的坏孩子，这样算是最好的归宿。

“我也有问题要问你。”程是非看季天阳已经接受现状，于是进入正题。

“什么问题？”季天阳闻言有些紧张地抬起头看向程是非。

“我想你应该知道，我需要所有细节，你能想起来的关于曲波的所有，包括你的猜想和推测。但是，你也要知道，你的证词对于曲波的定性和处罚都具有重要的参考价值，而你的判断也将直接影响到我们接下来的调研活动。”程是非停顿一下，严肃地回视季天阳，“所以，我希望你考虑清楚之后，再把你所知道的全部，客观、真实地陈述给我。”

听完程是非的话，季天阳明白他为何表现得如此郑重，对自己来说，这确实是一个不小的挑战和考验。即使是现在，季天阳也无法判断，自己接下来的话，哪些是出于事实，哪些又是掺杂了不必要的情绪。

“我......”

刚鼓起勇气说了一个字，程是非又打断了他：“我知道这对你来说很艰难，我不希望作为上级对你造成过多的压力。我再强调一次，这只是我们两个人之间，一次正式却平等的交流，而你以专业和学术的角度给出的信息，才是我需要的答案。”

程是非这样明确具体的要求，终是给了季天阳足够将心态放平和的力量，又做了近一个小时的心理准备，他终于将脑内重新整理好的一切，一五一十向程是非讲述了出来。

这两天，在季天阳的生涯中，绝对算得上既漫长又煎熬。

当林旺返回公寓的时候，意外地发现他已经先一步回了家里。

“我以为你今天打算在程是非的研究室过夜了呢。”林旺一边换鞋子，一边朝屋内的人看了一眼。

季天阳是个垂着头盘腿坐在沙发上的姿势，表情木然，周身萦绕着一股颓丧感，像个要圆寂的老僧。

“我怕你会去程是非那里抓我，还要给你添麻烦......再说我待在那里也没有什么用。”说着季天阳又把脸埋进双手中，再度感叹，“我很没用。”

“我为什么要去抓你？我这不是也回家了么。”林旺这个时候正好走到沙发边，低头看着他。

他咬紧牙关，不想让季天阳知道，自己本来是打算回来收拾几件衣服，准备去程是非那里陪他通宵的。做到这一步，实在太难看了！

太难看了啊，林旺！

两个人吃过晚饭，林旺将食盘收拾到水池去洗，没想到洗完回来的时候，季天阳已经径自从冰箱里拿出一罐啤酒，自己坐在餐桌边喝了起来。

......

他上前两步从那人手里夺下罐子，在手上一掂量，豁，基本空罐了。

于是林旺只能也坐回桌边，眉头紧锁地对季天阳说：“之前刚说过，叫你以后少碰酒......”

一根略带冰凉的手指毫无预兆地贴在了林旺的嘴唇上，对面那个已经微醺的男人，摇头晃脑道：“嘘，别说话。”

林旺的身体随着这个命令就像是被按下了静止开关一样，瞬间没了动静。他无奈闭了一下眼睛，摒除干扰，然后再仔细观察季天阳，也不知道他现在还有多少清醒。

像是撑不住眩晕，季天阳左手抵住额角，压在林旺嘴上的右手食指，则是抹着他的上唇、下唇、下巴......一路下滑，力气大得甚至在过程中拨开了林旺的嘴唇。然后他就似难受般闭着眼睛，又用那只刚刚沾染了林旺体温的手指向着他勾了两下，是个邀请人靠近的手势。

林旺怀疑自己也被这人操控意识了，竟然真如他所愿般凑了过去。看着季天阳的脸在自己眼中逐渐放大，脸上的那坨红晕衬着他白皙的皮肤，显得格外鲜活生动，想看更多......抱着这个想法，林旺此刻有些拿捏不准安全距离了。

就在这时，季天阳猛然睁开了眼睛，一把揽过对方的头，“嘭”一声轻响，两个人的额头碰在了一处。林旺刚想挣脱后退，一抬眼又陷进季天阳近在咫尺又无比专注的凝视中。

像是不能示弱一般，林旺几乎拿出同样的力度回视他。

也许过了十秒钟，也许过了十分钟，此时的时间已经失去了意义。

季天阳放开了林旺，更加沮丧地侧过脸，压抑着胸中燃起的情绪。

林旺却怔在了一边，他就要陷入那双幽深的眼瞳无可自拔时，就要看到映在其中真正的自己时，季天阳却恰到好处地适时放开了手。

这一瞬间的失落，令林旺有些难以接受，仿佛他与季天阳之间的关系，全凭那个人一念之间。原来他从来都不是绝对主导的那一个，这个冲击来得又快又意外，林旺差点要害怕得将面前这个人当作所有物一般抱进怀里锁起来。

“是他，果然是他。”

季天阳却完全不在一个频道里一般，喃喃自语起来。

林旺这才发现，季天阳的眼神从始至终都是清明且冷静的，这次失控的原来只有自己一个人。

一颗大石头毫不留情地砸进了心里最柔软的地方，林旺再一次觉得，自己这般，真是，太难看了！

“是谁？”林旺勉强开口问道，声音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曲波......我说曲波......他应该不只一次试图操控过我的想法......”

想到这里，那种凉透胸肺的感觉又一次令季天阳心悸不已。

“他操纵你什么？”

直到听到这句话，林旺才重新紧张起来，他抓住季天阳的肩膀，想要听他更多的解释。

“我早该察觉的，是我想太多了吗？还是我太迟钝了呢？”季天阳却像是陷入一个自我唾弃的怪圈，越来越怀疑自己的判断，“我不知道，林旺，我真的不知道，到底哪些是真的，哪些又是假的呢？我是该抱着恶意，还是该继续善良，我不知道啊，林旺！”

季天阳抱住自己的头，很痛苦地喊出声。

林旺却坚持双手捧起他的头，他逼他：“你看着我，好好说，你说什么，我都相信。”

又是这样简单的一个态度，季天阳就有了推测下去的勇气，做个坏人也好，做个傻子也好，有个人无条件接受你，你就不会再有犹豫。

“你......我有的时候，有点奇怪，你是不是也发现了？不像以往的我自己，我会，会......会控制不住对你的感情，对你口不择言也好，对你软弱表白也罢，甚至是差点对你亲下去......总之，我做了很多在我理智清醒的时候绝对不会对你做的事情！”

季天阳一边想要自证“清白”，一边也是在质疑曲波，可是他愈加用力地撇清关系，就令林旺心里愈加别扭。

早该发现问题的，如今回想起来，一切依旧有迹可循：

被卷纸的少年观察过之后，转天他就自然地对林旺撒起娇来......

把曲波接回家里之后，他马上就怨妇一样因为一件小事就对林旺委屈起来......

甚至有两次，异能探测仪就在曲波身边响起来，他都可以当做是仪器故障。

而且，现在想来，他几次被异能影响之后，身体也许发生了排异现象，都出现了发软发热的迹象......这些似乎都是明晃晃的证据。

至于每次异常之后自己的表现，更加露骨直白，且难以控制——不正好说明，是曲波发动了什么能力，对自己的思维产生了影响。

“但是，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要让你对我忍不住？”

经过季天阳一番语无伦次的剖析，林旺已经收拾好情绪，提出了最令他不解的问题。不如说正是由于产生了这样一个效果，让他们两个都忽略了曲波在这里面的推动作用。因为单从结果来看，季天阳与林旺之间的感情，确实与曲波毫无关系，甚至他起初并不该知道这层关系的存在。

所以，他为什么要这样做？成全季天阳吗？还是分裂两个人之间的关系？就像他对张大齐一家做过的那样？

但是问题再度回到原点，这对他又有什么好处呢？

甚至从他平时对季天阳流露出来的感情来看，他好像应该更加依赖季天阳才对啊。

曲波完全没有道理，去充当季天阳与林旺之间的感情催化剂。

“我不知道，我现在已经完全不认识那个孩子了，我不知道他的脑袋里都在想些什么。仅凭他对张大齐、吴惜仔还有蒋英奇做的那些筹划，也许他有更长远的、连我们都看不到的打算也说不定啊。”

季天阳抱着脑袋无奈说道，他觉得自己真是白活了25年，还没有一个孩子几个月的人生精彩！

“不只是你，就像你说的，曲波又为什么要利用张大齐杀害吴惜仔呢？他的动机如果只是用嫉妒你和吴惜仔的亲密关系来解释，也太牵强了吧。”

林旺再次不解地看向季天阳，没想到对方这次却很果断地回答：“不是嫉妒，是憎恨，跟他恨蒋英奇是一样的。”

“恨谁？吴惜仔吗？”林旺惊讶。

“他恨吴惜仔，也恨张大齐。”

季天阳垂下头，其实回顾一路走来的过程，他越来越怀疑，是自己的纵容和摇摆不定，才让事情一步步发展到了如今这种地步。

他的善良也许带着傲慢，他的信任也充斥着盲目！

“你是什么意思？”林旺察觉出了季天阳突然阴沉下来的脸色，他怕他又钻进什么自责的牛角尖，迫切抓住他的双手，“季天阳你看着我，好好说。”

“曲波会被蒋英奇霸凌，也许就是吴惜仔造成的，他为了挽救自己的妹妹，就把霸凌对象转嫁到了他的身上，至此让他陷入暗无天日的人生。至于张大齐，他的弟弟是个赌鬼，也是曲波父亲的赌友，张晓茂彻底毁了他的家和他的童年。本来活该在地震里被砸断双腿的张晓茂，如今又被张大齐养了起来，这或许激发了曲波对他的憎恨。而恰巧张大齐就住在吴惜仔家的附近，是最容易接近吴惜仔的人选。能够借助张大齐的手，除掉吴惜仔，这是个一箭双雕的完美计划，如果不是我的出现，他可能还会继续除掉医院里的张晓茂吧......”

季天阳望着林旺，一句一句说着这些的时候，眼神中是充满无助的悔恨。

疼，太疼了，那目光像是扎入心脏的一根针，林旺忍不住将季天阳的头抱进自己的怀里，语调不稳着说：

“你怎么不告诉我呢？这些话，你为什么从来不对我说。其实很多事情，你早就知道了，对吧？”

怀里的人毫无声响，只是身上在控制不住地轻轻颤抖。

林旺难得酸了眼睛，他仰起头恨铁不成钢：

“季天阳，你到底要自己背着这么多东西，背多久？我不管以前，我想说的是现在，现在，你是可以依赖我的......我希望你能多依赖我一下，行不行？”

那人没有回答，只是用力回抱住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