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历一夜动荡,眼看时间不早,林旺不得不委屈自己在季天阳这个蜗居里凑合了一晚上。
一米二的单人床上,此刻背对背挤了两个一米八左右的大男人,还要努力保持各自的安全距离,可想而知,后果就是季天阳紧张兮兮地睁着眼睛一直到了天光大亮。
身后的人倒是一直安安静静的,同样也没什么动静。
季天阳轻轻掀开被子,他们两个人昨天睡觉的时候都没有脱去贴身衣物,此刻倒是也省了穿衣服的麻烦。季天阳放轻手脚,抓起堆在床头的羽绒外套,又蹑手蹑脚地去穿鞋子,他准备出去给两个人买个早餐。
“我想吃油条。”
床上突然传来男人闷闷的声音,季天阳正保持单脚站立着提鞋的姿势,听到声音差点往旁边一歪摔个跟头,还好他反应够快,一手撑住了床沿,讪讪回头:“你醒了啊?”
“快去,我再眯会儿。”林旺说着又往床里缩了缩。
不知道是不是在国外生活这几年,林旺一直在坚持健身,看着如今明明比自己大了一号的男人,蜷缩在伸不开腿的小床上,季天阳莫名觉得有点好笑,又有点可怜。
林旺这一眯就睡到了日上三竿,直到他蹦蹦跳跳地从卧室里出来的时候,脸上还带着未消的红晕:“季天阳,几点了?”
季天阳赶紧上前搀住人,把林旺扶到柜台后的椅子上坐稳才说:“一点了,你起来了?睡好了么?”
林旺不爽地翻个白眼:“我是饿醒的。”
“你等等啊,我去给你拿点吃的过来。”
说完,季天阳赶紧去把锅里热了三回的食物拿了出来,又转回身一一摆在林旺身前的桌子上:一碗鸡蛋汤,两个驴肉火烧,外加一盘水饺。季天阳有点不好意思地说:“今天有点匆忙了,就随便买了点,回头请你吃大餐。”
林旺盯着食物,虽然饿得发慌,可还是动作优雅地把一次性筷子掰开,有点不满道:“我油条呢?”
“啊?”季天阳有点没反应过来。
林旺插起一个水饺塞进嘴里,含糊道:“早上不是让你买油条吗,你没买?”
“哦,有有有。”季天阳又赶紧折回身,从锅里端出一份油条和一碗豆浆,摆在林旺眼前,“这是早饭,想让你吃点新鲜的,就没拿出来。”
“哪那么多事!再说,早上不是告诉你了么,我想吃油条了!”
【好好好,吃吃吃】季天阳心里腹诽着,看小孩一样看着林旺碎碎念,心想这人变化好像也没那么大。
“唉,早上你也不叫我起来,这是热了多少回,都不脆了。”
林旺嘴上表达着不满,可还是三两口就把油条全部解决掉了。
“没事,我明天再给你买。”季天阳安抚。
“不行,天天吃这个,太不健康了!”林旺断然拒绝,转而又说,“这饺子倒是不错,三鲜馅儿的。”
这打几巴掌再给个甜枣的作风,也太熟悉了,季天阳的心底不免有些触动。这是他记忆里两个人最平常的相处模式,不管相隔多久,再见面时都能自然而然进入状态。
“我在国外没太关注国内的信息,知道地震的消息后第一时间就联系了你,阿姨的事情......我很遗憾,你也节哀。”
林旺又开了口,手上的动作也慢下来,是在认真等着季天阳的反应。
这是他们时隔多日再次谈到季天阳母亲遇难的事情,调整了几下呼吸,季天阳现在大体能坦然面对了:“一切都发生得很快,我......真的什么都做不了。是命吧,虽然心里很难受,我也要认命。”
林旺手里的筷子放了下来,宽大的手掌按住季天阳的头顶,一下一下抚弄,就像小时候做过的无数次那样,想借点力量给眼前这个脆弱的人。
这顿饭在略显哀伤的氛围里结束了,林旺自然收起台面上的碗盘。
季天阳却插手进来:“你不用管,我来!”
慌乱间,他们因为去抓同一个碗,季天阳冰凉的手实实在在覆在了林旺温热的手背上,对方几乎是下意识地猛然抽回手,碗“当”一声在玻璃上砸出脆响。
“呼,好险,没摔破。”季天阳赶紧去看碗,发现没事就继续收起剩下的餐具,然后头也不抬地把这些都堆到了水池里。
“哗哗”的水声响起来,季天阳背对着林旺双手扶住水池边沿,他缓了缓说:“那什么,一会我有点事,要出去一趟。”
语调中有些不易察觉的惶恐。
林旺也为刚刚的过激行为感到有点尴尬和抱歉,于是他立刻回道:“去哪,我跟你一起。”
还好季天阳很快就稳定好了自己的情绪,开始在水龙头下利索地冲洗餐具:“别,外面冷,你行动又不方便,在家好好休息。”
想了一下,他又补充一句:“或者,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我可以送你过去。”
这话说得好像赶客一样,林旺心里一阵不爽,又顾忌季天阳的感受:“那你去吧,我在这等你,回来再说。”
季天阳几乎是有些仓惶地离开了便利店,关门的时候还不忘挂上【今日歇业】的牌子。
阳光洒在身上暖洋洋的,最近的气温逐渐走高,季天阳匆匆走在路上,身上竟有点冒汗,他拉开了羽绒服的拉链,心里想着:这个漫长的冬天就快要过去了吧。
季天阳赶到地方的时候,施工队已经热火朝天地忙碌起来。他赶紧往前凑了凑,一台挖掘机恰好正在他今天清晨跑来涂改的记号处作业,“轰隆隆”的机器声就像季天阳此刻轰鸣的心跳,他的双手有些不由自主的颤抖。
颤抖着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季天阳拨下一个号码。
“喂?小老板吗?喂?”对面很快传来侦探先生的声音,其中竟带着点焦急,“昨天的电话怎么突然断掉了?你没事吧?在哪呢?”
季天阳盯着前方施工队,眼睛一眨不眨,他没回答对方一连串的提问,只是简单地说了一句:“我分享了一个定位给你,你赶紧过来。”
前后大约过了半个钟头,风尘仆仆的侦探先生才赶到了季天阳发给他的地址。
施工场地上的骚动已经接近尾声,但围拢着许多工作人员的前方仍是让人好奇,刚刚那里发生了什么。
侦探先跟站在人群外的季天阳打了个招呼:“嗨,老板,我到了,发生什么事了?”
可能是作为侦探的本能,男人一走近这里就嗅到一丝很不一样的味道,他预感没什么好事发生。
季天阳一双清透的眉眼此刻浸着悲伤,掩在鸭舌帽下面,他伸手指了指人群那边,侦探顺着他的指尖,看到有工作人员正把什么东西用布包裹着抬出来。
“去跟她告个别吧。”
季天阳如是说。
没再多问什么,侦探迈开大步,一身凛然地走了过去。
等把小女孩的尸体处理完毕,侦探又转身回到了季天阳的身边,身上写满了失意。他习惯性从兜里掏出一根香烟,季天阳迎风被呛得咳嗽几声,于是烟又被他插回了盒里。
“他们准备将尸骨葬入遇难者公墓。”侦探仰起头目送拉着女孩的车子开动、离开,“你是怎么找到她的?”
季天阳心里很不好受,他甚至负气地想:如果人一直没有找到,是不是就能当她一直活着呢?
所以他的声音很失落:“找到又能怎么样呢?依然什么都无法挽回。”
侦探看他一眼,眼中带上了中年人的沉稳:“起码她重见天日了,我们给了那份遗骨一个身份。救助中心听了我的说明,他们说,会在核实身份后把女孩葬在他父亲的墓边。”
“这就够了吗?”季天阳轻轻问。
“这就是,你做的这件事情的意义。”
有太多不甘心和愤恨,可是季天阳无法告诉身边的男人。他也确实再做不了什么,他只能竭尽所能,把这个故事,牢牢记在自己心中。可这无形中也在季天阳内心挖了一个大洞,沿着上次吴家兄妹制造的【空洞】继续扩大,不知道这样积累下去,会不会有一天深陷洞底,再也没有了爬上去的力气。
“不管怎样,谢谢你帮我找到了女孩,”侦探大哥用力在季天阳后背上拍了两下,又略感抱歉地说,“但是很可惜,昨天我们花了一个晚上,也没有再挖到什么东西。”
“不重要了。”季天阳摇头,“今天回家睡个好觉吧,哥。”
“那你......”
季天阳这次适时打断了男人的话,他问:
“侦探大哥,我叫季天阳,你叫什么啊?”
“我叫林有年。”
“好的,我记下了。”季天阳终于活动了一下站得有些僵住的腿脚,冲男人摆摆手,“林大哥,我还有事,就先走了。”
林有年看着年轻人双手插兜沉默着离开,觉得季天阳这是跟自己告了个别。作为职业习惯,他其实还是有很多疑问想要得到季天阳的解答。但是那个人却像看穿了他的想法,选择了果断抽身。只要他什么都不想说,林有年就无法再就此事纠缠下去。
年轻人的背影渐渐消失在了视野中,林有年眼神变得犀利而深邃,最后他还是点燃了一根烟,叼在嘴里,他平生第一次很不理智地用直觉给他的“嫌疑人”下了一个定论:这个叫季天阳的青年,是个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