预感是一个很悬的东西。
他消息成功发送的一刹那,整个研究所的信号突然消失,人为截断的痕迹极其清晰地展露,像是无声的挑衅。
门被“砰”的一声推开,涂蒙大步闯入实操室,不耐烦地抬手:“一组复查,二组把人带走。”
所以,诺斯还是锁定A区了吗?秦温迎很冷静,先乔一步离开,被卫队员粗暴地推搡后,身上的白大褂也不复规整。
隔离室此时挤满了被强制带来的研究员和工程师,所有人的脸上都写着惶恐和不安,房间正前方的光幕上,呈现出的是昏暗中看不出人样的“尸/体”,微弱起伏的胸口足以忽略不计,红得发黑的血液四处溅射,有人控制不住地吐了一地,眼泪、汗液、秽物交织在一起,散发出难以忍受的气味。
熟悉的金属项链挂在屏幕中男人的脖子上,秦温迎蓦地顿住,不动声色向前走了两步,终于确认,仿若死了一般瘫在地上的那个人是原羽。
乔往秦温迎的身边靠了靠,压低声音道:“秦哥,通讯器没有信号。”
“知道那个人在哪儿吗?”秦温迎没有接话,转而问。
几秒的静默。
“审判场。”
秦温迎眼中的失神让乔怔在原地,不合时宜地开口:“哥怎么知道?”
他怎么知道?或许是因为他曾真心实意地以为那个地方将会是他一辈子的归宿。
秦温迎已经很久没有回忆过去了,只是一直记得,冰冷的墙壁被他滚烫的额头温暖过,鲜血在里面干涸过,撕心裂肺的惨叫被禁锢在门内,泄不出一丝,他不信神,却觉得那可能是比地狱还要水深火热的生活。
“给他试过药了吗?”当时只有四十五岁的诺斯连白发都不曾有,声音和面容依旧显得年轻,可吐出的话语却比安里星系的冬天还要冷,他记得,在这句话之前,戴着面具的实验员牢牢控制着他的身体,冰凉的药剂流进血液,一阵眩晕过后,是蚀骨的痛苦。
他忘不了他趴在地上苦苦哀求,几近失声,痛到打滚时,拼尽全力抬头看见的,却是冷眼旁观的诺斯,和沉稳记录数据的实验员。
他憎恶自己的无助,麻木的神经被痛感一次次挑起,扭曲的扑腾在旁观者眼中,也不过是一场诙谐难看的表演。
“咔哒”门又一次被推开,诺斯背着手姗姗来迟,甚至极其有礼貌地向满屋惊惧的人欠身:“抱歉,我来晚了。”
没有人敢应声。
诺斯倒是不在意,又缓缓开口:“诸位都是研究所的骨干,失去你们当中任何一个人都将是我们的损失,只是可惜,研究所拿真心招待各位,有的人并不领情。”
“先生,可以开始搜身了。”涂蒙带着人鱼贯而入,高精尖的扫描器械摆了十数台。诺斯略微点头,卫队成员开始粗鲁地呵斥所有人,动手将人分隔开。
乔紧紧扯住秦温迎的衣袖,声音有些颤抖:“哥,我怕。”
“这件事与你无关,别乱想。”秦温迎伸手将乔揽到身后,安抚性地拍了拍。
研究员一个个上前,每当仪器发出警报,涂蒙都要亲自检查,与数据和资料相关的一切物品皆被呈给诺斯。
诺斯明显意兴阑珊,随意扫过后,眼睛一错不错地盯着秦温迎,怀疑、谋划、厌恶,眼里的情绪满得好像要溢出,秦温迎不甚在意,偶然瞥过诺斯,也轻飘飘地挪开视线。
前面的人越来越少,秦温迎不慌不忙地跨上去,任由机器发出的C型射线扫过全身,轻微的麻意一晃而过。
机器安静非常。
诺斯不悦地皱眉,越过人群走到这边,望着毫无反应的仪器,再也维持不住风度和冷静,逼近秦温迎,愤恨道:“你到底做了什么?资料呢?”
秦温迎无辜地歪头,脸上是恰到好处的疑惑:“先生说的话我不明白,是有资料需要我去调取吗?”
“交出来!”诺斯咬牙切齿,识域迎头砸下,旁边的人跪了一地,“只有你,只有你想要三号的资料!”
“可我真的,”秦温迎依旧淡然,明明身处风暴中心,却好像没有感觉,说话间拂开涂蒙指上眉心的枪,一字一顿,“不明白。”
先前检查过的人早就逃也似地离开了,秦温迎顺手拉起腿已经抖得不成样子的涂蒙,自在地向外走,到了门口又转身朝诺斯看去,笑意盈盈:“诺斯先生,您老了。”
这一刻,诺斯于他而言不再是威胁,研究所出现重大失误,拷贝的痕迹张扬地出现在数据库的后台,诺斯抓不住他,证据在那些认死理的议员眼中,比真相还重要。望着被保护得固若金汤的研究所,他才真的明白,当初“白金一代”的领头人,漠视人命的诺斯是真的老了。
联盟的处置通知应当很快会下来,看似只换所长的调动带来的将是一次大洗牌。秦温迎相信他的记忆,那次实验中,他昏迷过去前最后看到的,是一个挺拔又陌生的背影。
“先生,要拦住他吗?”约西娅正巧赶来,脱下外套给助手,恭敬地问。
乔眼尖地看到了外套上尚且鲜红的血迹,余光瞥到屏幕中生死未卜的人,慌乱地垂下眼,浑身都是冷汗,只能快速经过仪器,跑出去找秦温迎。
诺斯目光阴寒,余怒未消,却也清楚在找到证据前,他的扣押会成为联盟加大处罚力度的参照,他输不起。
“不用。”
傅郁青收到这条消息后,隐约感到不对,蹙着眉,发过去的信息却都石沉大海。他受不了等待,正准备赶去研究所,苏逸的突然来访打乱了他的计划。
苏逸这人,面上端的是一派清风朗月的气度,可手上沾的血不比诺斯少多少。他温和开口:“听说上校被禁止参与逐日计划,现在有何打算?”
“盟会有够拖沓的,上周的事这周还没解决吗?”傅郁青瞧着时间,并不想与他周旋。
“那倒不是,我只是来提个醒,审查在即,上校最好莫要关心其他事。”
“不劳费心,苏先生最近不也是自身难保?”傅郁青闻言更加笃定研究所出事了的想法,脸色更沉,“我还有事,苏先生如果想参观军部,麻烦拿申请书来,不送。”
看着傅郁青着急的动作,苏逸提高音量:“研究所不可能放你进去。”
傅郁青顿住,终于正视他。
“内乱无休止,有人等着坐收渔翁之利。”苏逸儒雅起身,“话尽于此,上校留步。”
苏逸的话含沙射影,话里话外都在挑逗他的情绪,却真的让傅郁青迈不开去研究所的步子,他的上校身份现在只是一个虚名,权限早被回收到联盟,如今能做的也不过是去军部训练场当教官。他足够有耐心,只要等到这届盟会过后,他就能再次握权。
可现在他等不了,没有权限他进不去研究所,他做不到看着秦温迎以身入局,却只是为了扳倒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傅郁青徘徊着,第一次恨自己的无能为力。
傅郁青焦急得要命,秦温迎却很平静,一如往常做着研究整理,片刻后,乔跌跌撞撞跑回来,本就因为害怕而苍白的脸色更加难看:“哥,我看到约西娅的外套上有血,那个人是她处理的吗?原羽呢?为什么还不回来?三号资料又是什么?”
秦温迎难得地沉默着,似是不知道怎样开口,乔太单纯了,对研究所的认识还停留在造福人民的阶段,一概不清楚那些龌龊肮脏的勾当。
所以他挑挑拣拣:“约西娅以前是联盟亲自培养的特工。”
“可是……”乔嗫嚅道,“她对人很温柔的……”
“乔,有时候人并不像你想得那么简单。”秦温迎有些强硬,“在研究所不要相信任何人,因为每个人都有他们不为人知的故事。”
“那秦哥你呢?”
“包括我。”
乔听着将要落下泪来,脸上的委屈藏也藏不住:“可如果连你都不能相信,我又该怎么办?”
秦温迎软下心,轻轻叹气:“偶尔也可以信。”
“现在就可以。”
尾音落得很温柔,温柔到乔的眼泪在一瞬间涌出,秦温迎看着他,兀自想到,他真的还是个孩子啊。
情感爆发后乔有些不好意思,正要说话时,外面的喧闹让他的心又一次悬回高处。
秦温迎走到窗边,一群身穿黑色制服的人手握枪支沉默地立在那片空地上,他挑了挑眉,有些意外,原本以为联盟会晚一点介入,那段时间会比较难熬,可如今监管者来得这样快,反而让他松了口气。
领头的人正在和涂蒙交涉,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监管二队,奉命前来,请卫队长让路。”
诺斯从楼里走出,客气地向他颔首,招手让涂蒙退后,说:“联盟长能派监管者下来查办,我不胜感激,希望各位尽快找到证物,里面请。”
“自当尽力,劳烦先生同我们走一趟。”
诺斯得体地微笑,全然看不出之前的愤恨,他坐上空间车后身影消失不见,秦温迎却没有从窗边退开,只是稍稍偏头,声音很小:“如果他们动刑,怕不怕?”
这句近乎呢喃的话,不知道是在问眼眶泛红的乔,还是在问那个曾经蜷缩在审判室角落的自己。
其实是怕的,那样暗无天日的生活,酷刑的折磨,和被无数药剂喂养长大的冷心冷情的“怪物”,午夜梦回时,仍然是一身的黏腻,原羽遭受的算什么,与他的曾经相比,不过是班门弄斧。
只是不在乎装得太得心应手,痛感就开始麻木。
监管者在得令后,像鬼魅一般游荡在各个角落,人一个个被押出去,安然无恙的在暗自庆幸劫后余生,整个研究所静如死水,连小声的呜咽也不敢有。
让秦温迎略感安心的,是动手前的对话采用了加密通信,芯片的位置不曾被发现,监管者在搜查完A区后也没有带走他。
其实保密等级这样高的资料库,想要拷贝必须近距离操作,可秦温迎相信自己的技术,事实证明他的确做到了,进入过数据库的人被列入重点怀疑对象,他反倒安全地留在了研究所。
信号解封后,秦温迎的通讯器便一直在震动,可这件事还没结束,他依然不敢轻易回复。
傅郁青的电话是信号恢复的下一刻打来的,接通后久久没人说话,僵持着等待对方开口。
最终还是傅郁青压抑不住,带有安抚意味的话清晰传入他的耳中。
“买吧,我帮你种。”
他们闭口不谈刚才的失联和险境,却又心照不宣,明白这样看似随和的话语之后,掩藏的是多难熬的心绪。
秦温迎眼角有泪,声音却不显。
“回来挑贵的。”
“好。”
像是一对再平常不过的恋人,可其中的隔阂又岂是两三句话便能说清的?他们知道,对方皆非池中物,势均力敌的较量才是常态,莫名的关心只会招来更多人的猜忌。
平静之下掀起的潮浪,最终只能独自消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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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审判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