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婆有很大的起床气,祝心放缓动作起床。天才昏昏亮,世界被大雪封冻,只有几只鸟在枝头时不时地空叫两声。一夜雪后,井水越发刺骨,碰过井水的指尖冻得发疼。
她站在屋檐下,雪还在扬,似乎永远不会累。
片刻后,祝心淋着细雪将最后一批柿子摘下放进篮里。高大的柿子树上有一个鸟窝,树顶的柿子都被鸟妈妈啄来喂小鸟了。看着被啄烂的柿子她有些心疼,但也没办法,她爬不上去。于是干脆把它们留在树上。
等熹微刺破天际,祝心提篮出门。今日没什么风,但似乎更冷了。阿婆不知是何时醒的,她半坐在床上,伸出沟壑纵横还塞着泥的手指了指床头的大纸箱,说:我昨儿捡了件衣服,你穿着。”
祝心抿了抿唇,站在原地神色莫辨。
“咋,你还看不上?”阿婆面露不喜。
祝心犹豫两下,走到床头翻开那个纸箱。
这个纸箱还是她初中那会儿在垃圾场找别人买的一个装冰箱的箱子,很大,有她大半个人高。这样的一个箱子至少得卖两块钱,但老板看她可怜,便送给她了。后来祝心捡的塑料瓶都卖给这家老板,价格也好点。
她们家是没有衣柜的,所有的衣服都被整整齐齐地叠在这个箱子里,从春天到冬天,从八岁到十八岁。
“这是捡的?”祝心很惊讶。其实她的衣服很多都是捡的别人扔进回收箱的,大部分衣服又脏又破,要洗好多遍还要花精力去缝补后才能勉强穿上。可这件衣服看着很新很新,除了有些灰外,跟挂在商店里的衣服别无两样。
她将那层薄薄的灰搓干净,翻到衣领处的标签,眸光一亮,令她没想到的是这居然还是件羽绒服。这个年头,能穿上羽绒服的人不多。祝心喜不自胜,迫不及待地将袄子套在身上,又轻又软,像是穿了一朵云。怕弄脏,便将校服套在外面,即使这样,祝心也丝毫不显臃肿。
“谢谢阿婆。”
“还算你还有些良心。”阿婆将被子拉过头重新睡下,没一会儿便传来了粗糙的呼吸声。祝心有些纳闷,阿婆似乎越来越嗜睡。但也就这一刻,她便开开心心地出了门。
关门时,余光瞥见窗台上多出来的东西。
祝心凑近一看,是一个手电筒,跟昨晚张呓手中的那个一模一样。
墨色铺满天际,昏沉天色之下,她摸索着打开手电筒,依旧是那道白光,可不知怎的,祝心总觉得比昨天的亮。
可能是下了雪吧。
她想。
-
天冷了,愿意吃柿子的人也少了,尽管祝心将柿子擦得比脸还干净,但不合时宜的光鲜亮丽总显得徒劳无功。半篮子柿子直到天光大亮也没能卖完。
路边杀鸡的小店亮起招牌,祝心知道,六点了。早课是在七点,她收拾好没卖完的柿子,走进一家包子铺。
店家看她来了先她一步装好四个馒头,吆喝着:“姑娘,来,你的,拿好咯。”
祝心接过,扬起她为数不多的笑容,“谢谢叔。”
“你这柿子还没卖完啊。”
祝心点头。
“要不卖我几个吧,我儿子这两天正吵着要吃呢。”
祝心沉默了会儿,忽而想起他的儿子偷偷用柿子砸人的场景,随即摇了摇头,婉拒道:“还是算了叔。”
门口的柿子树是她和阿婆刚来江镇时一起种下的,十年过去,能结果子已是不易,她不想好好的柿子被糟蹋。况且阿婆常说这棵柿子树是有灵性的,她本来不信这些东西,可是日子太苦了,渐渐地她也倒是期待这树能显显灵。
祝心将馒头塞进羽绒服兜里保温,右手款着篮子回家。半路杀出个人,她没有防备地被撞倒在地,眼睁睁地看着一篮子的柿子骨碌碌地滚出来,橙色的汁液溅得到处都是,路人纷纷抬脚绕道。
甚至没来得及看那人,祝心便猛地起身用目光搜索着是否还有完好的柿子存活。她将每个柿子都扒拉一遍,但她忘了,柿子都是自然长熟的,咬个小口就能将柿子全部的汁水吸入口中。每个柿子几乎都有不同程度的磕伤,严重的直接爆汁在地。
“抱歉。”他右手微微抬起,像是去要扶她。
祝心恶狠狠地抬头看他。
视线在薄雾中交接,没有暧昧且不友好。
她记得这人的声音,是昨天站在二楼的那个人,今天换上了跟她一样的校服,但她倒是不记得学校有这么一个人。
“没事。”祝心充满怒气的眉头突然松了下来,她从地上爬起来,习惯性地拍了拍身上的灰,再次去馒头铺借了把扫帚。
可惜这些柿子了,今年的最后一批了。
少年追上祝心,修长的手握上她的手腕:“我来。”
依旧是毫无波澜甚至没有任何语调的两个字,但祝心却从中窥得了一丝难以言说的温柔。
视线顺着他的眉心下滑至鼻尖,近距离下,祝心注意到他鼻尖那点淡淡的痣。
记忆里似乎也有一个人,在同样的位置,也有这样一颗痣。
这次没再推辞,毕竟再耽误一会儿估计就迟到了,祝心直接将扫帚递给他,轻声道:“麻烦了。”
少年接过,又从口袋拿出早已折好的钱给她,说:“赔你柿子。”
袖口随着他的动作微微向后簇起,手腕处的疤痕露出,闯进祝心的眼中,让她有一瞬间的怔神。
这道疤像一座小山,刻在脉搏跳动的地方。
“不用。”祝心想他也不是故意的,况且也确实不能怪他。
忽而,少年脱下校服递给她。
祝心不明所以。
少年轻轻抬了抬下巴,视线定在她的胳膊旁:“你的衣摆上沾了柿子汁。”
祝心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江中的校服是蓝白相间的,衣尾处的柿子汁沾在上面有些尴尬。
“不用,不关你事。”祝心用手捂住被弄脏的地方,再次回绝。
少年这次却格外坚决,直接将衣服披在祝心身上。
“穿着吧,就当抵了柿子钱了。”
-
祝心将馒头分给阿婆后踩着铃声的尾音踏进教室。语文老师面色沉黑地盯着她,没让她进也没骂她,教室早读的声音慢慢减弱,众人的目光似乎在她身上凌迟。
高中就是这样,一点点风吹草动就足以激起他们的好奇心。
漫长的等待后,语文老师才放过她:“回座位吧。”
她几乎每个星期都会经历这样的窘迫,无论怎样安慰自己她始终会感到羞耻,她也无法摆脱这种羞耻。
好在她今天心情不错。
整个江中只有他们这一个班是关系班,那些中考分数不够、家里关系不够硬又不愿去职高的学生都会被家长送到这里。
这个班大概有三十多个人,挤在这最小的教室里,狭窄的走廊摆满了装书的箱子,即使像祝心这般瘦小的人路过也不得不侧身。
她按着黑板的要求翻开《赤壁赋》,她的书都是二手的,买的时候也没仔细看,刚好这一节被撕掉了,显然这本书的原主人也没那么爱学习。
右手沿着泛黄的撕痕细细摩擦,她心虚地看了眼讲台上的语文老师,不怒自威的眼神直击祝心心底让她闪躲不及。祝心低下头不敢看她。直到左手的手肘被撞了撞,一本书被推过来。
“我们一起看吧。”
说话的是她的同桌,向葵。长相甜美又会跳舞性格也好,正如她名字一般,是个小太阳。也她是祝心在这个班里能说上几句话的人。
“谢谢。”
“你今天穿的很漂亮。”向葵夸她,突如其来。
祝心有些无措,手指不自在地卷着书页的页脚,又展开,脸颊微微泛红。
下了早课,此起彼伏的谈话声取代了原本无精打采的读书声。
“吴楠,吃什么?”声音从最后一排传到第一排。
“新开了馄饨窗口,一起去?”
“行啊。”
“快走快走,晚了吃不上了。”
……
吵闹过后,班里只剩下个别学生趴桌补觉,祝心掏出怀中的馒头,一口一口撕着吃。这是她头一回吃上还有些温度的馒头。
多数时候,馒头都凉透了。
本应该在办公室的语文老师这时走了进来,敲了敲门,用她一贯的语气说:“祝心,来我办公室一趟。”
这一声连带着惊醒了原本在睡觉的人,他们睁着惺忪的双眼抬头观望着祝心,心里想的是‘她犯什么错了’。
门上刻着“办公室”三个字的铭牌早已锈迹斑斑,右上角的螺丝独自凸起,像一位拄着拐杖的风烛残年的老人。
这是她第二次走进办公室,第一次是报名那会儿,阿婆的身体尚可,带着她来这儿办手续,颤颤巍巍的双手握着笔,写下‘祝心’两个字。
八岁之前,祝心都在孤儿院,没有名字,只有代码三十三。
阿婆姓祝,识字不多,刚领养那会儿,工作人员登记时问她是哪个Xing,她不知道,用她仅剩的学问写下‘祝心’。
语文老师的声音将祝心从回忆中拉出来。
“这些给你。”
“书你拿去用,还有饭,以后吃饭时间直接来办公室跟我一起吃。”
办公室的空调开得很足,办公桌上的绿萝依旧长得很好,长长的藤叶从桌子上一直垂伸到地面,祝心不是一个喜欢麻烦别人的人,她轻轻摇头:“不用了,我有饭的,谢谢李老师。”
怕她不信,又干笑了下。
“几个馒头也能天天当饭吃?”
祝心缄默不语。墙壁上,走动的秒针有规律地发出咔哒咔哒的声响,片刻,李老师深深吐了口气,“我这样做不仅仅是为了你,学校给我下达了指标,今年我们班必须有至少五个人考上本科,中年失业我也不想的。”
李老师本名李虹,是她们班的语文老师,自江中办学以来一直在这儿教书,少说也有十五年了,同期进来的老师高低都评了职称,只有她这么多年没有任何长进,人到中年还面临着失业的风险。李虹正了正神色,双手交叠搭在桌子上,语重心长道:“而且——”
她语气一顿,郑重其事地看着她:
“祝心,我是真的希望你能走出江镇。”
说完,李虹捧着泡满枸杞的水杯晃出去,将偌大的办公室留给她一人。
饭盒里是江镇每家每户都会做的面疙瘩汤。眼泪在眼眶中滚了一圈才在热气的掩饰中顺势而下,祝心一口一口将这份早餐吃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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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最后一批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