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彻底黑下来,风还是很大,河边却仍是人影窜动。
从桥上看,河面上千万盏河灯浮沉摇曳,星星点点汇聚成一条银河似的灯带,它们承载着世人对逝者的思念,摇摇晃晃漂向未知的远方,它的光明给了生者以慰藉,也为死去的人指引方向,它的悲悯中带着终会重逢的期望。
有个老者蹲在路边扎河灯,两文钱一盏,周昊掏出荷包买了三盏递给女儿,这时有乡绅认出了二老爷,周昊遂打发子女去河边放灯,与那人寒暄起来。
没有父亲的拘束,两个孩子显然松快了不少,他们来到河边掏出取灯儿,将莲花状的灯盏依次点燃,轻轻放到河面上去,推远。
三盏灯渐行渐远,与“银河”汇聚在了一起。
周禾双手合十在许愿,周勉则怔怔望着河面,满面哀戚。
“弟弟,爹爹也不是完全不讲道理的,你得学的嘴乖一点。你连声父亲也肯不叫,他有时会更生气。”周禾试探着劝道。
周勉苦笑,这话在他听来,仿佛是一个坏人一时兴起做了件好事就被大加赞赏——虽然不能将父亲定义为坏人。
“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不想看你吃眼前亏。”周禾夹在父亲和弟弟之间,总是小心翼翼。
“我知道。”周勉勉强笑了笑。
周昊来到河边找他们姐弟的身影,却看到周禾在哭,周勉在不断安慰姐姐,他一脸茫然的凑过去问:“禾儿怎么了?”
周勉被突然出现的父亲吓得跌坐在地,正想要爬起来时,脚下打滑再次栽倒。
周昊也被他吓了一跳,伸手出去抓了个空,只听扑通一声,周勉掉进了河里,好在是浅滩,将将没过脚腕深度。
看灯的人纷纷聚焦过来看落水的人,禾儿也不哭了,记得在岸边跺脚,周昊忙去拉,却被周勉避开了,手脚并用的从水里爬出来,周昊尴尬的收回了伸在半空的那只手。
周昊无奈的叹了口气:“衣服都湿了,先回家吧。”
穿越是件很费体力的事,这一夜,周昊睡得很沉。
天光微明,周昊感到有个毛茸茸的东西扎着他的耳朵又疼又痒,就像……倏然惊醒,他发现身边多了个人,一个前凸后翘,肤如凝脂的美人。
“来人!”周昊一个鲤鱼打挺,攥着衣领往床脚缩去:“老王!”
那女人显然也被他吓到了,拥着被子坐在床头,藏在帷幔里。
正在院子里洒扫的老王扔了扫帚匆匆赶来:“怎么了老爷?”
“这这这这……这是谁呀?”周昊结结巴巴。
“这是舅老爷送来的人啊,他昨儿跟您说过了。”老王头嘿嘿笑道:“您不认识她了?这不舅老爷新纳的小妾陈氏吗?”
周昊这才想起徐兴业昨天临走时说的那句话——明早送你个大礼。
美则美矣,可这是他能吃得消的吗?姑娘看上去不过十六七岁年纪,跟禾儿差不多大,徐兴业这是造的什么孽。
那陈氏只穿了件肚兜躲在床幔里,周昊哪里敢再多看一眼,他额头冒汗:“姑……姑娘,我无意冒犯,请你把衣裳穿好回去吧,我大小也是朝廷命官,怎能染指他人妻妾呀。”
陈氏低着头,局促不知所措。
“你先回去,你家老爷那里我亲自去说。”周昊放缓了语气道。
陈氏轻轻将床尾的衣衫拽到身边。
看着那曼妙的背影离开,周昊暗暗松了口气,责怪的对老王说:“你怎么不经允许就放她进来,还放她上我的床!徐兴业什么德行你不知道?”
周昊本来只是后怕,此刻越说越生气:“他若只是想腐蚀我也便罢了,就怕他想拿我的把柄捏我的短,到那时哭都没地方哭去。我对他好言好语不过是看在太太的份上,你还真当他是自家人了?”
“你……”周昊被挑弄的浑身难受,不知如何发泄心中那团火,憋了半晌只骂了句:“有辱斯文!”
“知道了老爷,以后不乱放人了。”老王头借机劝道:“可太太已经走了七年,少爷小姐也都大了,你身边连个女人都没有,实在也说不过去吧。”
按照老王的想法,老爷就是多年不近女色才导致性情大变,对大少爷非打即骂的,如果来个女人杀一杀这“精阳之气”,想必会好很多吧。但这想法不能让老爷知道,否则非要跳起脚来骂他不可。
“我答应过太太不续弦。”周昊一指衣架上的官服,示意他要更衣:“别的女人就更没必要了。谁不是爹生娘养的姑娘,干嘛要为婢为妾呢?”
“老爷您真是菩萨心肠。”老王头抱怨了一句。
穿上那身草绿色团领官袍,蹬上皁皮靴,腰系素革带,乌纱帽带的端端正正。周昊对着铜镜看了看,还真是人靠衣装啊。
这具原身今年三十六岁,生的剑眉星目、仪表堂堂,早年间这副“好卖相”站在考官面前,为他的文章增色不少,要知道这年代科举取士也是要看颜值的,所谓“无官相则无官威”,虽说到了殿试才需要“相面”,可地方学政官员谁不希望选送的举人各个相貌堂堂,一表人才呢。
那时的原主真可谓是春风得意如旭日东升,出入县里、府里的宴会,各类诗会、文会,都如众星捧月一般。
也正因如此,后来接二连三的变故,使之产生了巨大的心理落差,才会那样极端和偏执于逼迫儿子考科举,打着“父母之爱子,必为之计深远”的旗号,做着伤害儿女的事,酿成人间惨剧。
周昊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暗下决心要好好对待两个孩子。
七月里的宁州依然很热,今日又是个大阴天,蜻蜓低飞,闷闷的下不来雨,里三层外三层的官服裹在身上如蒸笼,散衙的时候周昊去药店抓了几副治疗湿疹的药,沿途买了一罐杏花蜜,又买了万保斋的甜酥饼。
酥饼是宁州城的特产,名气很大,价格也不算便宜,寻常百姓多是拿来送人,或者偶尔打打牙祭,并非寻常主食。
金灿灿的酥饼层层分明,咬下一口香脆绵密,夹心是甜而不腻的果酱——这是禾儿的最爱,也只有这家甜酥饼的味道,与他们母亲的手艺最接近。
周昊把蜂蜜和草药搁在桌上,吩咐王婆子:“一日煎两次给大少爷喝,连服三天,嫌苦就多放蜂蜜。”
王勉杵在一旁像截木桩子,周禾轻推了推他,仍然没有半点反应。
有了昨天短暂相处,周昊反倒不怎么敢跟他说话了,一顿晚饭吃的安安静静、索然无味。
饭后徐兴业来,被周昊指着鼻子臭骂一顿:“你特么我来这套姓徐的!口口声声叫我姐夫,你这么做对得起你姐姐吗?”
“姐夫姐夫别生气啊,这小妾我买回家碰都没碰过,颠颠送来给姐夫,你可别误会成是我享用剩下的。”
“做个人吧徐兴业。”周昊气的不知说什么好:“那是个大活人不是物件,也不是你的聚宝盆!”
徐兴业一愣:“姐夫你没事吧?是我把买她回家的,跟物件有什么差别?”
周昊懒得跟这种人多废话,只是指着徐兴业警告道:“总之你要是再敢给我整这一套,我连你一起送到官府去。”
“知道了知道了。”徐兴业脾气也上来了,碎碎念念道:“真是热脸贴了冷屁股。”
周昊再次警告他,对别人也不可以搞这种腌臜事,放到后世就是“x贿赂”,一旦出问题就是大问题。
徐兴业心不在焉的应着。
这一夜,周昊做了很多梦,前半夜是躺在身边的美人化作了白骨精,后半夜他看见周勉那双大而无神、空洞绝望的眼睛,周禾无助的哭泣和哀求声萦绕耳畔,凌晨时突然惊醒,一身冷汗。
仔细一听,门外骚乱声不断,禾儿真的在哭。
周昊披衣穿鞋下床,老王头正佝偻着背出溜出溜往外跑,周昊喊住了他:“怎么回事?”
“大少爷从后面阁楼上跳了下来。”老仆忙不迭的说:“老爷,我要去请郎中,来不及了。”
来到三进院,常平、王婆子和巧巧,两个护院一个门房,几个下人围成一圈,禾儿披头散发赤着脚,蹲在周勉身边哭喊着:“弟弟……弟弟你醒醒,别吓我!”
“不要动他!”周昊赶过去,见周勉躺在地上尚有意识,剧痛使他冒着冷汗抽搐,地上有一小摊血,不知是不是撞伤了后脑。
“谁都不要碰他,让开一点,等郎中来。”周昊强作镇定。
忽然,禾儿倏然起身用力一推,将周昊推了一个踉跄。
“把他折磨成这样,你舒服了满意了?”周禾声泪俱下,用怨毒的目光看着他,压抑多年的愤怒委屈彻底爆发。
“你算什么爹啊……”她忽然歇斯底里的朝着父亲嘶吼:“你算什么爹?!天底下哪个父亲像你一样,把儿子当猫狗一样的关起来,高兴了给个笑脸赏口蜂蜜,不高兴就往死里去打!你自己考不中进士就要逼死我弟弟,爹,我娘还在天上看着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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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我替我儿考科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