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州府 东亭县
晨光熹微,四进深的宅院里寂静无声,内院池塘边起了座两层半高的小楼,为此间主人周老爷藏书所用。从二楼到阁楼却没有楼梯,下人提着食盒架好了木梯,沿着梯子爬上去,打开门板上的铜锁。
新来的下人叫常平,负责给关在阁楼里的人送饭。
是的,阁楼里关了个人,披头散发瘦骨嶙峋,穿着单薄的绸衫,这人是周家大少爷,关在这里已不知有多久了,常平每天送来三餐,看着他吃过以后,再将碗盘食盒收走,只留足够的清水,锁上门板撤走梯子。
大少爷从不跟他说话,或许是不想说,或许就是个哑巴。
可少爷为什么要关在这里?常平百思不解,家里的老仆却讳莫如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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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爷,老爷?”佝偻着腰背的老仆人打着灯笼叫醒了周昊。
周昊睁开惺忪睡眼,才发现自己置身于一座昏暗潮湿的阁楼之中,环视四周,檩梁椽柱间挂满蛛网,空气浑浊,蜘蛛吐着丝垂落到他的眼前,在他伸手之际,一只小虫突然扑向蛛网,扑腾几下停止了挣扎,蜘蛛迅速上升,爬向食物。
阁楼中只有一桌一椅一床,书籍倒有很多,分门别类的堆在床上,本就不大的木床被占据了大半,写满文字的宣纸被扔了一地。
“找到少爷了?”周昊鬼使神差的问。
“他们还在找,大小姐四处找不见您,叫我上来看看,您怎么在这儿睡着了?”老仆问。
周昊看向窗外——整间屋只有小小的一扇窗户,天色擦黑,窗外是灰茫茫的一片,疾风刮过树冠沙沙作响,蝉鸣喑哑,似有一场大雨将至。
“要下雨了,得抓紧些。”周昊道:“你先去吧,我再歇会儿。”
老仆躬身应着,给他点起了灯,然后提着灯笼攀着梯子吃力的下了楼。
随着咯吱咯吱的响声渐行渐远,周昊重新闭上眼睛,回忆原主的过往——他接收记忆的能力倒是有所进步。
原主家中原本只是小康之家*,三世积累的家产方能供一个孩子读书,这个幸运的孩子就是原主周昊,他不但幸运,还很有实力。近古时代的科举制度可以说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普通人家的子弟读书,考中秀才都算凤毛菱角,他历经县、府、院三试披荆斩棘如探囊取物,还在次年的乡试中一举中第,获得了举人身份。
报喜的官差高喊着“恭喜周老爷讳昊,京报连登黄甲!”,周家连摆了三天流水席。
就在他准备收拾行囊进京赴会试时,父亲却病危了。
古人重孝道,父亲去世需丁忧二十七个月,丁忧期间不能嫁娶,不能应试,不能入仕,周父弥留之际仍是满目惭愧,恨自己身体不争气,耽搁了儿子三年之期。
好在原主已经中举,收入来源广泛,譬如乡邻投献,既同乡同族将田产托在缙绅名下以减轻赋役,举人已在缙绅之列,其他诸多方式,这里就不一一列举了。
总之原主在中举之后,倒也赚下一份不薄的家产,脚下这座四进深的宅子就是其中之一。
蹉跎三栽,原主重整旗鼓,准备再度踏上进京之路时,母亲又病危了……
又是三年丁忧。
此时的原主已经二十九岁了,但对于参加会试的人来说,还算是很年轻的。
服阙之后,原主收拾心情,决定再次进京,就在动身的前一晚,妻子病倒了……
原主推延了进京的时间,四处延医问药,一心想要治好妻子的病,可事与愿违,妻子的病已经到了药石无灵的地步。
临终前她满目哀伤的对丈夫说,最放心不下的是两个孩子,怕儿子长大不成器,怕女儿嫁不到好人家,怕日后的续弦继母苛待子女,怕……
原主攥着她的手只说了三句话:“不会不成器,会嫁好人家,我终身不娶。”
妻子笑了,不知是信得过还是信不过,总之在这个秋风悲鸣的夜晚,她面带微笑松开了丈夫的手。
什么叫做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原主的经历就是最好的诠释。
虽然不用为妻子丁忧,但接二连三失去亲人的痛苦却不是常人所能承受的。
经历了这一切,就算原主再不相信怪力乱神,也很难不将科举与亲人的亡故联系在一起。
只要进京赶考就会变得不幸——看着眼前哭成泪人的一双儿女——不再参加会试,才能保住这仅有的两个亲人了吧?
于是周昊放弃科举,参加了吏部铨选,选上了东亭县教谕,三年后又升任县丞。
县丞一职放在古代官场,实在是个不起眼的八品官,非科举正途之身,两榜进士出身的官员都不会正眼相待,但放到后世,却可以类比副县长,这样听上去,也是比较体面的。
问题的关键在于,原主经历几番痛彻心扉的大起大落,心态变得极端偏执,他将自己的科举梦强加在儿子的身上——给儿子改名周勉,寓意勤恳奋勉,并寄予厚望,亲自教导。
周勉十二岁,就被迫开始应考,如今十六岁了,仍是童生。
这中间挨的戒尺棍棒不计其数,更遑论整夜的罚跪抄书,十六岁的少年点灯熬油的苦熬,熬得面黄肌瘦、羸弱不堪。
衙门里同僚劝他,苏老泉二十七岁始发奋,家里又不是供不起读书人,何必揠苗助长,操之过急呢?熬坏了儿子的身体影响后嗣,又不肯继娶,如何向列祖列宗交代?
原主只是感叹:“吾儿不中进士,我更加没有颜面面对列祖列宗啊。”
久而久之,同僚也不会再讨去那个没趣。
周勉最近一次参加府试是在今年的四月份,又一次的失败让父亲主气急败坏,一顿家法伺候几乎将周勉打昏过去,最后是姐姐周禾将他死死抱在怀里才护住了他。
作为失败的代价,周勉被父亲关进这座逼仄的阁楼里读书并拆毁了楼梯,下人送水送饭会自带梯子,不许他下楼一步。原主的逻辑是:人无心读书多是受到外物影响,关在阁楼里反而会全神贯注,更何况“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必将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
如今是七月中,也就是说,周勉被关在这里已有两个多月了,这两个月只下过一次楼,是他和姐姐的生日。
这简直是非人的虐待……
就在今日一早,常平爬梯子上楼送饭、倒夜壶,却惊恐的发现大少爷不翼而飞了。
原主从县学赶回,跟着常平爬进阁楼,看情景,只能是从小窗纵身跳下,然后翻墙逃离的。
原主大发雷霆,命下人出去寻找周勉,扬言抓回来要打断他的腿。自己则愤怒的坐在阁楼里等待,左等右等就等了一天,等到难抵睡意睡了过去,再度醒来时,已经换了个内核。
周昊站起身来,支呀一声打开门板,攀着梯子颤颤巍巍的下了楼,在院子里漫无目的的走了几步。
原剧情中,周勉的这次逃脱着实换来一顿毒打,原主将阁楼唯一的小窗封死,又将儿子关了进去。又过了几个月,这座装满藏书的小楼突然起火,周勉困在其中无法逃脱,烈火熊熊,下人们尝试了几次根本无法上楼,原主悲痛欲绝,纵身闯进火海没就了声音,待火势得到控制时,父子二人均已被活活烧死。
周禾就更不必说了,失去所有亲人的她心如死灰,一心想要上山出家,周氏族人争相收留,无非是惦记她的家产,外祖母是最疼爱她的人,她搬去了外祖父母家中,好景不长,外祖母去世了,舅舅舅母贪婪刻薄的嘴脸暴露出来,他们巴不得趴在她的身上喝血,喝完随便找了个丧妻的落第秀才就将她打发去当填房了。
禾儿一生都记得舅母那鄙薄的嘴脸:“禾儿,舅母也舍不得你啊,可姑娘大了总是要嫁人的。这已是最好的归宿了,他若不是个鳏夫,怕还要嫌你是个绝户呢,耕读之家,也算书香门第,已经很好了。”
想到这里,周昊握紧了拳头……
“爹!”
清脆又带着焦急的声音,是女儿禾儿从身后跑来,老仆提着灯笼跟不上她的速度,上气不接下气。
禾儿随母亲,面目清秀,皓齿明眸。她与周勉是龙凤胎姐弟,相差不到半个时辰,性格却想去甚远。周勉性格低闷,一贯逆来顺受,禾儿却很有主见,这家里没有主母,全靠女儿当家,若说这家里还有谁能护着周勉一些,也就只有禾儿了。
“您一天没吃东西了。”禾儿说:“先吃饭吧。”
“嗯。”周昊沉声应道。
禾儿转身去花厅,命人备饭,没娘的女孩子,像个女主人似的忙里忙外。
“禾儿。”周昊突然叫了她一声。
周禾身子一僵,盘子险些脱了手,但她没有转身,装作不经意的应了一声。
“弟弟是你放走的对吗?”
吧嗒一声,周禾手边的筷子被碰掉在地上。
小康在古代的意思:稍有资产,可以安然度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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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我替我儿考科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