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没有合适的吗?”
年轻的夫妇走出福利机构,陪着他们的司机问。这已经是他们找的第五家了,却每次都失望而归。
两人摇头:“都太大了。”
“唉。”司机坐进车里,“这些地方,小的生个病就没了,勉强活下来,很快就会被人领养,没办法。”
女人叹口气,眼神沉寂地看向窗外。
“那太太、先生,我们还去下一个吗?”司机问。
男人握住女人的手,低声询问,得到回答后抬头:“回去吧,有点累了。”
“好。”他受到两人的情绪影响,表情也显得微微凝重。
惨哟,赚了那么多钱,却没有生育能力。准备好所有的手续,跑了几家福利机构,始终找不到合适的人选。
年龄大点的孩子虽然乖巧,可总让人有所顾虑,担心养不熟。
家人朋友知道他们的难处,听说他们想领养孩子,对这个决定不予置评,只是提醒,前阵子才发生类似的社会新闻。
“那家就是的,都养了二十多年快三十年啦,还送到国外去读博士,哦哟,结果人家亲生父母找过来,丢下一句‘我还是渴望真正的亲情’,就跟人回去了,谁受得了的。”
“那不是说孩子被拐卖的吗?”
“屁嘞,人家院长都出来说了,明明是当初他们自己养不起,甩在孤儿院门口,现在想要回去就说成被拐卖。”亲戚摇头,“那个亲生父母当初抛弃他,条件又不好,干嘛要回去,不是寒养父母的心吗?”
也有人觉得,正常想法的人不会做这么古怪的事:“三流小报,真真假假,谁知道的?说不定里面有什么隐情。”
“唉,也是。”他们不忘话题的核心目的,转而提醒这对夫妇,“总之你们还是多考虑考虑,这可不是小事。”
说这些都是为他们着想,两个年轻人点头道谢,认真地起寻找其他可行方案。
“听说,你妯娌她家二表哥的堂姐,前几天生了对双胞胎。”又有人道,“两个男孩。”
“是吗?双胞胎怀起来不容易哦,遭罪的。”
“不过听说生的时候蛮顺利的,还好还好,现在医疗进步了。”
本是几人闲扯的无心之言,让夫妻二人听到,互相对视,同时产生了一个想法。
拿到联系方式,他们与对方谈好时间,提着礼物北上。
见面了才透露真实意图,双胞胎的父母听完,脸色差得简直要把他们赶出去。
好心好意接待你,原来是惦记我家孩子?谁受得了。
可这对夫妇实在求得太可怜,一连在这附近的酒店住了一个月,生意也不顾了,拿出病历本,一五一十地讲事情经过。
“我当时是不同意她那么大肚子还去亲自跟那个工程的,位置又偏僻,条件也不好,可是她坚持,没想到那一次就出了意外。还好不严重,就是孩子没保下来,医生说月份太大,以后可能会习惯性流产。”男人眼睛里满是泪光,“但是她想要宝宝,我们后来又有过一个,那次我都不让她下地,去哪里都用轮椅推,结果她就是洗了个澡……我是无论如何不敢让她再怀了,只要我们过的好,孩子不孩子的有什么所谓,养个宠物也挺好的,但是她不这么想。”
软磨硬泡下,终于用诚意打动了他们。
虽然从不走动,但两家怎么都称得上亲戚,与周围打听起来,风评相当不错的。他们更是承诺,孩子去那不仅不会受委屈,物质条件还会比大多数家庭都要富足。
权衡几天,最终他们答应将弟弟送养。
来路清晰的孩子,双方协商同意,程序合规,完全消除了将来会被找回去的风险。
为了这个孩子能够健康安稳的在新家庭长大,他们互相约定,不向任何人透露这件事,特别是孩子本人。
反正天南地北,人生轨迹各有不同,双胞胎这辈子都不一定会见面。
姜樾被接走,档案信息陆续改写,白纸黑字上抹除了他与生父生母所有的关联,虽然因此导致登记的出生日期比实际年龄小了整整两岁,但从此他只是姜家的孩子,和蔺家再也没有任何关系。
起初蔺家还时不时寄点东西,姜家也会发回来一些照片,让他们知道孩子的情况。等到这些手续彻底办好,姜家语言温和地表明了态度,蔺家便再也不发消息打扰。
这么多年来,姜氏夫妻对姜樾视为己出,简直到溺爱的程度。
也许是襁褓中的亲缘联结太强,谁都没想到,这对双胞胎竟然天生共感。
一个身体里同时装载着两个人的感觉和情绪,他人看来,总觉得这孩子阴晴不定,像是精神有问题,换几家医院检查,却都显示一切正常。
还好无论蔺闻还是姜樾都很聪明,随着年龄增长,慢慢学会与这种怪异感共处,情况好转,父母们便不再担心,以为只是小孩子的顽劣脾气,而他们似乎在长久的生活中逐渐明白过来。
以前不懂,无法表达,后来醒悟,成了秘密。
在共感的催动下,双胞胎经过重重尝试,终于联系到对方。不用多说什么,看到互相发来的照片,他们就能百分之百确信,自己在这世上还有一位亲人。
可他们为什么会被分开呢?姜樾这边的亲戚三缄其口,无法突破,蔺闻便从他这边入手打听。
证据销毁得一干二净,蔺闻又怕被人知道,不敢打草惊蛇,迟迟没有进展。
直到过年探望年迈的奶奶,她有些糊涂了,牵着蔺闻的手,在他的旁敲侧击下,模模糊糊地说出大致经过。
蔺闻回去告诉姜樾:“你怎么想?”
他沉默半晌:“既然他们都不想我们知道……那我们就装不知道吧。”
两个孩子体谅自己的父母,爱着各自成长的家庭,最终达成一致,选择了装傻,帮他们一起隐瞒。
谁能想到,一个夏令营,柳虞会先遇到姜樾,再遇到蔺闻。
所有东西都乱套了。
可按照约定,他们只能将错就错。
否则一传十,十传百,他们努力隐瞒这么久,岂不功亏一篑。
同时拥有两套情绪系统的日子并不好过,尽管经过数年磨合,他们能够分清主次,在重要关头压制住对方,却无法完全屏蔽。
这让他们同爱同憎,对待所有事物,哪怕从未亲身经历、从未产生任何交集,仍旧会因为对方的原因而讨厌,和——喜爱。
姜樾在夏令营的那几天,蔺闻整天听他絮絮叨叨和柳虞的琐事,那份小鹿乱撞简直快从他的胸口跳出去。
后来他不得不冒领“吞吞”的身份,又发现左叡同样暗恋着她,蔺闻首先想到的办法是刻意保持距离,这样柳虞早晚会对他失去兴趣,和夏令营结束一样。
没想到再几次接触,他没控制住,也让柳虞更加主动。
“我演不下去了。”蔺闻对姜樾说,“我想告诉她。”
姜樾当然比他还想这么做,可两个人中必须有一个人理智:“那你要怎么跟她解释,我们说好了的。”
“巧合?”
“谁信啊。”
更让蔺闻进退两难的是,在柳虞的连环攻势下,他也动心了。
不是受到姜樾传递的爱屋及乌,而是作为蔺闻本人独立主观的感受。
“我不想这样的。”
那些歉疚一点不差地传递给姜樾,与柳虞正式交往后,愈发强烈的爱意更是如此。而姜樾反馈给他的委屈、不甘和嫉妒,蔺闻同样清晰明了。
直到父亲被查。
姜樾那话没错,他的确是个小偷,所有东西都是从别人那窃取而来。
所以蔺闻不怪左叡,他说的都是事实。
他不配。
“你知道你爸是贪污犯吗!”
“原来这么多豆腐渣工程都是你们搞出来的,你们一家都真应该去死!”
“贪污犯的儿子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还我血汗钱!”
手机里源源不断收到消息和恐怖的图片,蔺闻一闭眼,那些淬毒的字句就从脑子里冒出来。
他担心起柳虞。
学校里知道他们恋爱的人很多,父亲的案子牵连了那么多人,如果再不结束,恐怕会把她也卷进来。他身上流淌着一半父亲的血,享受他的庇护,理应为这个错误买单,柳虞却是无辜的。
道德的圣光一旦照耀,所有人都无法逃脱审判。
他不用多费力气就能猜到那些人会如何评论柳虞。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他不想柳虞顶着这些舆论压力执意与他继续交往,她还有更美好的前程,不该在他的身上蹉跎。
再说现实点,他这样的,以后孩子都没法考公。
时间容不得蔺闻做多精妙的谋划,死亡,是中止这一切最有效的方式,让所有事情回到本该处在的原点。
可他不能真的死,母亲这些日子受到的打击比他沉重得多,姥姥和姥爷几年前相继离世,她又把所有财产捐了出去,工作也受到影响。如果再白发人送黑发人,她的后半生将全部崩塌。
无论网上如何分析,说她肯定与父亲同流合污,可这毕竟是生他养他二十余年的人,她一直积极配合调查,尽可能补救,不该再承担更多。
哪怕这些日子她总是在蔺闻面前强撑坚强,安抚他很快就会过去,可眼底枯槁般的憔悴骗不过他的眼睛。
父母也是凡人。
无忧无虑的成长到现在,轮到他为她做什么了。
思考再三,蔺闻向姜樾发消息。
“我这边出了点事,你愿意,接济我们的妈妈吗?”想了想,他又补充,“如果你不喜欢这个说法,那就我的妈妈。”
*
“她的生活好不容易平静,你为什么又非要去打扰她?”蔺闻质问姜樾,“她有稳定的工作,有对她好的男朋友,前途一片光明,你再出现,除了给她徒增烦恼,还有什么意义?”
捏造一个人的死亡没有想象中那么难,毕竟生活中不会有人非要看那张证明。演场戏,雕个墓碑,到另一个城市隐姓埋名,他就再也不是蔺闻。
就是改名涉及到大量资料的更新,跑这些材料花费他相当长一段时间,还不能让以前的老朋友发现。安顿好自己,蔺闻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悄悄回去探望柳虞。
然而彼时她已和左叡交往,看起来亲密无间。
他怅然,却也欣慰。自己的“死”仅仅带给她短暂的难过,能很快走出来,面对新生活,那再好不过。如果她幸福,蔺闻决定不再打扰。
姜樾反斥他:“那你不要总是晚上突然心绞痛,害得我都睡不着!”
明明放不下,何必口头上逞强。
蔺闻坚持:“你出发前明明答应我,只是和她做普通同事的。”
“我现在改主意了。”姜樾僵硬地别过头。也许最开始他能做到,可是发生酒吧之后的那些事,他还怎么能够轻松抽身?
蔺闻何尝不知。
他和柳虞曾经的每个片段,说的每句话,总是在午夜闪回。用石头铸成的刀,粗糙且深刻地于记忆里反复开凿,像张被淘汰的旧钞票。人人都说当年如何辉煌,实际却只能夹在同样泛黄老旧的记事本里,一起压在书架最深处。
蔺闻的目光失焦后再汇聚,忽然发问:“你说,她……偶尔还会想起我吗?”
“你说呢?”姜樾没好气地反问,如果释怀,怎么会看见他就往上扑,“还好我是个好人。”
好人?蔺闻挑眉。
好人跟人拐个弯去酒店。
被这眼神看得没底气,姜樾蛮横道:“反正事情已成定局,我不会放弃的。至少我比你坦诚,不像你,只敢乔装打扮,跑到别人家附近转圈。”
“我是去给客户送粽子,顺路经过。”蔺闻辩解。
姜樾嗤笑:“那去她公司附近远远地偷看,结果正好遇到她和左叡甜甜蜜蜜,酸得我心里一抽一抽地疼,也是因为客户?”
时光无法倒流,蔺闻自知理亏。
“左叡对她很好。”
蔺闻持续关注着网上的舆论,几个新闻相继爆出,吃瓜群众忙得像在赶集,转移了对“蔺康年案”的注意。在这些渐弱的声浪中,蔺闻敏锐发现,从始至终,没有出现任何关于柳虞的只言片语。
这绝对是好事,但过于异常。
他们关心父亲的履历、家庭背景、婚姻情况,关心母亲的工作、在这件事里的参与程度,关心他的学校、生活甚至室友,却偏偏不关心他的感情状态。
就好像,故意遮住了看向这里的眼睛。
后来他当然明白,从他消失的那天起,左叡毫不犹豫地进入了柳虞的生活。最大的障碍扫清,他又怎么可能让他人的语言伤害到她分毫。
左叡在这件事上一直有怨言。
明明他对柳虞从来坚定不移,为她付出那么多实际行动,反倒蔺闻因为姜樾,态度总是飘忽不定。可偏偏,她就是倾向了虚无缥缈的他,让人如何甘心。执念太久,就成了心魔。
姜樾不以为然:“耍那种手段叫对她好的话,我也可以。”
“算了。”他放弃与姜樾继续争论,如果事情已经发展成这样,反倒别的念头从心底悄然滋生,在它强烈到能被对方感应之前,他说,“你难得回来,晚饭总要在家里吃吧?我让他们准备好酒。”
他那点酒量,灌一灌就能睡到中午,地震都叫不醒。
柳虞。
三年时间,一千一百零四天。
蔺闻既希望柳虞放下他,开启崭新的人生篇章,就把他当个临阵脱逃的懦夫,年少看走眼的错误,又怕她真的忘记他,再和人提起,只是轻描淡写的口吻。
“前男友,死了。”
他以为她过得快乐,到姜樾执意与她见面,才发现事实并非如此。没想到他完全低估了自己在她心里的分量。
这让蔺闻庆幸,又心疼。
随后是无尽的自责。
可是哪怕时间倒回,重头来过,他亦没有别的选择。
见一面吧。
如同预计,姜樾设的闹钟响了三轮都没吵醒他,蔺闻潜入他的房间,伸手按掉,拿走摆在床头、特意为见柳虞准备的衣服。
关门前看到他的颧骨,被打中的地方泛出青紫色。
画完胳膊上的痣,蔺闻放下笔,站到镜子前。回忆昨天的力度,对自己脸上同样的地方挥拳。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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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第26章 生命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