训练第一个月结束,每个月有一天假,这点时间勉强够他们来回进城一趟,但四个人选择睡觉,好好在床铺相亲相爱一整天。睡到自然醒,或者说,睡到被饿醒的时候已经是半下午的事了,错过了午饭,晚饭的时间又还有一会儿,四个人大眼瞪小眼,坐在彼此的床铺上听着大家的肚子此起彼伏的叫。陈达最经不起饿,这一个月时间他瘦得很明显,由猪一样的少年瘦成熊一样的少年,以前是痴肥,现在是雄壮,看上去威风凛凛,内在依然柔软胆小,动不动继续泪眼汪汪。
他此刻就又含上眼泪了,看向帐篷里的三个哥哥,“哥,我饿啊。”这个铁塔黑熊般的少年又快哭了。
林闹抓扒着自己的脑袋,不想看这个反差感逆天的二呆子,林墨已经翻身下床,“走,带你们上山打猎去,今天咱们吃烧烤。”
林墨自小就经常上山,轻而易举带着那三个猎到山兔和野鸡,四个人吃的嘴角流油,陈达吃撑了,直接在草地上躺平,躺平了他的肚子依然鼓在那里,只是他的嘴巴还不肯消停,“大林哥,你这手艺没说的,等战后你来我家吧,我在我家酒馆专门给你开辟一个烧烤的摊位,到时候咱们双剑合璧,肯定能把生意做得更好,赚多多的钱。”
林墨还没说话,林闹就插嘴进来,“你算了吧,你大林哥战后是要回凌霄宗继续修行的。其实我手艺也不差,要不你把烧烤摊交给我,我来烧烤。”
马福躺在另一边的草地上举高手,“那我来给你们供应食材,我们村子里养猪养鸡养兔子的最多了,你们城里那几家食肆都跟我们村签订长期合同的,质量和数量你都尽管放心。”
这三个人顿时就开始滔滔不绝的谈论起他们的生意经起来,林墨也学着他们的样子躺在草地上,他的思路又一飘千里。战后,他还能回凌霄宗吗?他当初是退学,况且他真的适合修炼吗?要不他就回家种田吧,爷爷父亲年纪都大了,大弟二弟已经跟着他们种了好些年了,他什么都不会,回去会给他们添麻烦吗?要不还是回凌霄宗问问,先生送他们出山的时候说过,只要他们想回就可以回,所以,他还是能回去的,是真的吗?
草地青软,小风习习,林墨在一片嘈杂里静静的出神,忽然觉得未来好像有无限的可能,就算真的去陈达家的酒馆和林闹一起开个烧烤摊也可以,反正不急,他慢慢想,等战后再决定吧。
说着说着,吃饱了的四个人不知不觉在山上又睡了一觉,醒来快到点名的时间,他们慌手慌脚的跑回去,路过牛大力的帐篷还不忘把事先匀出来的一份烧烤丢进去。不过,丢的时候太着急了好像没在意准头,当头砸在一脸懵逼转头看向他们的牛大力的脸上,然后他们伴随着牛大力的叫骂声继续冲向自己的帐篷,赶在督察点名前进门了。即使是新兵营,如果点名时不在,一概视为逃兵,是要掉脑袋的,这是进营第一天起牛大力唠叨到他们耳朵起茧的话,差点就要以身试法、得不偿失了。
又一次错过晚饭的他们抱着“咕咕”叫的肚子早早上床睡觉,旁边伍长的帐篷还传来阵阵烧烤的香味。
“哥哥们,我饿啦。”陈达的声音又带上了哭腔。
“闭嘴,睡觉!”这次三个人异口同声的回答他,然后,黑暗的帐篷里,咽口水的声音此起彼伏。
新兵营的第二个月训练开始,他们这支小队的训练依然以跑步为主,只是多了很多花样。牛大力给他们设置各种各样的障碍,还带着他们一会儿往山上跑,一会儿往山下跑,让他们学习各种不同路况下的不同跑法,总体还是怎么掌握平衡,怎么分配体力,怎么跑得快又能跑的久。
每次结束一天的训练任务回到新兵营,总觉得兵营里面的人一天天的少了,持续了五天,明显看出来少了两成的人。牛大力叹口气,什么也不说,只是增设一门夜跑的课程,继续训练他们在视线不明的情况下奔跑的能力。
他们四个也是乖巧,从第一天起就不吵不闹配合伍长的训练,牛大力那句“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深得人心。连一开始兴头十足的林闹也收拾起他的封侯拜将的野心,还是活下去最重要,到时候去陈达家合伙,大家蒙头赚大钱最舒服。
在新兵营要训练三个月呢,现在已经过去一个多月,但还有将近两个月,四个人虽然知道他们迟早要上战场,但心里总觉得那个日子还远着呢,没那么急。别人的长枪抓在手里是武器,在他们手里是工具,翻山越岭、跋山涉水的工具,帮助他们突破重重障碍的好工具。别人训练之余打磨枪尖,他们训练之余加强枪杆,大家的侧重点完全不一样。牛大力现在看着他们不叹气了,觉得他们的脑子总算在线,于是倾尽全力指导他们跑步的技巧。他们这一伍是新兵营里极特别的一伍,林墨有的时候会觉得奇怪,象他们这种逃命为主的训练,不属于扰乱军心的存在吗?居然没人出来制止问责伍长,而任由牛大力带领他们这般胡闹,牛大力难道不是普通人?还是他背后有人吗?
林墨带着这些疑问从训练之初观察至今也没有得到答案,但是有的时候,他也的确看见牛大力自由自在的进出将领的营帐,林墨自己慢慢放下疑问。得不到答案的事物,也许不知道不是坏事,反正他的目标也是安安稳稳活下来,替他们老林家挡下这一灾。在凌霄宗的时候,他曾用占卜学替他们老林家卜过一脉,也许是初学者学艺不精,他算出有一年,老林家有一劫,有分崩离析之难、血光四溅之灾。他在那一年回到家,果然家里要出一人服兵役,他四十多岁的父亲准备接下这个名额,而他是在父亲接下兵令前赶回来的抢到手里的。不管他的占卜是否灵验,他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一脸沧桑的阿爹奔赴战场。他年富力强,又在凌霄宗中学习了这么久,他有更多生存下来的经验。这一劫,只能也必须应在他自己的身上,他比阿爹更有能力化解,就算化解不了,他一个已经离家多年的人的损失也不会让老林家出现危机,而他爷爷大了,弟弟又还不够大,阿爹是他们家的顶梁柱,不可或缺。
林墨连家门都没进,奶奶和阿娘扑出门外抱着他就哭起来,爷爷和阿爹站在一边长长久久的沉默,两个弟弟和最小的妹妹不明所以的看着他们。林墨沉默着,从腰间的乾坤袋里把凌霄宗的积蓄全拿出来交给家人。而爷爷这才大梦初醒般冲回房里,然后在他跟队离开前往他嘴里塞了块饴糖,“傻小子,什么都别想,活着回来,爷爷在家等你。”
这一声叫声似乎带动起一村子人,哭声渐渐消去,只有大家异口同声喊出的那句“活着回来”,在离开的人的脑海里长长久久的回荡着,回荡了很久很久。
林闹是唯一跟林墨分在一起的同村,他比林墨小半年,最早那批去测试的人里面就有他,他没有灵根。回来后老老实实的跟着爹娘和哥哥们种田,在大哥接下兵令前他抢上前一步拿在手里。大嫂挺着即将临盆的肚子当场就给他跪下,二哥再有两天就要过门的未来媳妇儿也在门外给他磕了三个头。阿娘把他抱在怀里哭嚎着锤了又锤,阿爹摸着他的脑袋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临出村子前,村民们集体喊出的那声“活着回来”,林闹在那样惊天动地的声响里听出了他爹娘、哥哥、嫂嫂们的声音。在村子里最是闹腾的林闹,从离开村子的那一天起,一夜长大,不再闹腾了。
林家村的那声大喊撼动了不止林家村的人心,连在一边等着的,邻村的马福,从被征兵带出村子那一刻起就慌乱不安的心,在听到那声大喊后,也奇迹般的安定下来。马福和林墨、林闹不一样,他是马家的记上族谱的养子,当征兵令征到他家门口的时候,他被爹娘和哥哥毫不犹豫的推出家门。阿爹当着他的面,重重的把门关上,他娘在院子里喊着,“阿福,你从进门开始好吃好喝、衣食无忧的被我们养到今天,今天这事就算你报恩了,你别怨我们,这就是你的命。”
他的命吗?他自记事起流落街头,没爹没娘没有家,地上捡点、狗嘴里抢点,就这么长大,三年前被马家捡回家,他们收养了他。从此就算全家第一个起,最后一个睡,家里的事、田里的事全出一份力,就算家里人都吃过的残羹剩菜才轮到他,就算补丁到不能再补丁的衣服才给他穿。他就算睡在柴房,也算头顶有片瓦,身上盖的填充的是柳絮和稻草的,也能算被子。但他有家了啊,有爹娘有哥哥姐姐,偶尔偶尔的时候,他们也会给他一个笑脸,比如他今天忽然能跟他们一起在同一张桌子上吃饭,比如他此刻手里拿着三年来第一次吃到的白面馒头。
马福把馒头塞进怀里,回身跪在门口,重重的磕了三个响头,“爹娘保重,哥哥姐姐保重,福儿去争前程了,能回来的话,还愿给爹娘尽孝。”
那间紧紧闭着的门里,传来一声压抑的抽泣声,听起来有点像几天前他在山上打柴时,偷偷摸摸找过来,要他赶紧滚出他们家,滚得越远越好的姐姐。哥哥姐姐从他进门第一天起就没怎么搭理他,他活儿做的多,甚至把哥哥那一份工作都做了一部分的时候,哥哥还愿意给他一个笑脸。可是这个家里最讨厌他就是这个姐姐,一有机会就想赶走他。但是今天,到了这个时候,马福忽然觉得,也许这个家里,也只有这个姐姐是真正的亲人。前几天还最后一次尝试救他,今天要离开的时候,也是这个家唯一为他流泪的人。
马福擦把眼泪跟在征兵的人身后离开,边走边啃馒头,这个馒头也是姐姐塞到他手里的,爹娘和哥哥当时眼睛瞪得那么凶,姐姐还是坚持把两个馒头塞他手里。马福的眼泪滴在馒头上,然后又随着馒头被咬进嘴巴里,馒头的甜和眼泪的咸在口腔里混合出奇异的味道,久久难忘。
马福的泪在馒头吃完也就停止了,然后林家村那声大喊传到耳朵里,马福的身体一震,是啊,活着回来,活着回来好好照顾姐姐,以后,如果有以后的话,姐姐就是他在这世上最重要的人。从此,姐姐就是他的命。
接完村里的转头就来接城里的,那天,陈达在他家所有家人的哭喊中被推上运兵去新兵营的牛车。陈达才上车,车就翻了,牛都被顶到半空中,悬挂在那里嗷嗷的叫。牛大概也没想过它有上天的一天,陈达稳稳的压在车尾,接兵的军官看看他的体型,又回头看看他的家人,长长的叹口气,就这体型还是他们家最瘦的那个,这家人太厉害了,一家子的超级重量级。
最后,陈达慢慢的下车,然后一个人孤零零、哭啼啼的跟着一个倒霉小兵步行去了新兵营。他是最后到达的,和最后一批分配到最后剩下的林墨、林闹、马福一起被分到伍长牛大力手下。
牛大力看着这个年龄最小、体型最大的兵倒吸一口冷气,单纯练手,他都不是这小子的对手,但是真刀真枪厮杀的时候,这样的,他能砍翻两个。再看向面向木呆呆的,总是一副走神千里模样的林墨,眼睛到处打转,一脸小聪明的马福和个子最瘦小的林闹,牛大力揉揉脑门,为什么分配到他手里的都是这样的货色,看起来就很麻烦啊,要让他们活下去,那可真是要耗费苦心的活儿。
相处了一个月,就冲那天他们给他准备的那包烧烤,牛大力边啃边想,这帮小子好像也不是完全没有可取之处,至少这份心意他领了,话说这烧烤的味道还真不错,那么以后就更认真训练一下他们吧,再多教他们一些保命的技巧。这场战争啊,完全是无妄之灾。越国和庆国的战争,他们这些处于两国之间的小国只能被迫选择一边站队。这场既不保家又不卫国的战场上,他们就是炮灰,想要升官发财那是不属于他们大头兵的事,他们啊,能多活一个就算本事了。其他的,还是洗洗睡吧,别做梦了。
牛大力吃饱喝足的睡觉去了,临睡前他还提醒自己,要记得提醒那个叫林墨的多修炼多藏拙,尽快把自己修炼到金丹期,但同时要记得保密。他这种没背景的,就算进到修士营也是被人当炮灰的命,还不如就留在他这里,学会他教的这些更能活下来。
所以说,人啊,修士啊,其实都一样,活着才是最重要的事。
此时的牛大力还不知道林墨已经对他起疑心了,只是在确认他不会害他们后,牛大力身上的这些个秘密,他也就没兴趣追究。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也要尊重别人保护自己的秘密。林墨其实没那么大的好奇心,反正继续跟着伍长训练就行。林墨私底下继续他自己的修行,他现在的能力还不足,别说保护身边这些人了,连自己都一定保护得了。远离考试的压力但新增了生存的压力后,林墨的修行似乎进展更快了,他隐约察觉到那个边界更分明,也更接近了,林墨隐隐感觉到突破就在近期,他应该缺乏的就是一个契机。
林墨叹口气,帐篷里另外三个一个睡的比一个沉,陈达梦里都在喊饿,而那两个,身为修士的林墨视力优于常人很多,所以他能看见马福眼角的泪滴,也能看见林闹嘴角的口水。
算了算了,林墨慢慢的躺下,还是睡觉吧,睡着就不饿了。林墨摸摸肚子,他修行有限,还没学会辟谷,他现在也饿啊,算了算了,还是睡觉吧,梦里面希望有好吃的吧。
林墨闭上眼睛,在同伴们此起彼伏的肚鸣中进入梦乡,他不知道,睡着的他,嘴角也慢慢的挂下一溜口水。
好吧,沉默淡定的林墨在这帮神人的引领下,同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