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姜妤怔了一下,随后一丝沉重涌上心头。能在鬼渊里寻到这些少女的踪迹,是好事,她只是怕……
鬼渊之中奇谲之地有很多,眼前的就算一处。之前她乘船来到桃溪村时就望见过此处,柏木参天而立,盛开着无数不知名的紫色花卉,其中有萤火飞舞。
她这次又是偷偷溜出来的,要趁着天黑被发现之前回去。正这么想着,背篓越来越重,姜妤放下背篓,揭开一看,一条小龙懒懒散散地盘在里面。
姜妤小心地把它捧起来,用脸颊惊喜又亲昵地蹭了蹭:“小雪花,你来找我啦?”
小白龙:“……”
小雪花是她给小白龙取的名字,因为它浑身雪白晶莹,就像深冬一抹纯净的初雪。小雪花眯起了眼睛,若(十)有(分)所(不)思(善)地看着她,一定也是对这个名字满意的。
“小雪花,不可以乱咬人……嘶。”
这一口没轻没重,尖锐的龙牙刺破了指腹,一滴圆润的血珠滚了出来。姜妤吃痛地缩了缩手指,小白龙扭头一口衔了她的罗盘,朝着某个方向飞去。
“等一下,罗盘还给姐姐。”姜妤赶紧背起背篓,快步追上。龙影在高大的深林之中穿行,像一只轻盈灵活的白鸟。姜妤提着裙子在后面追它,不知不觉,来时的道路越来越远,脚下开始打滑,地面渐渐结起了霜花。
每当她快追不上时,前方那道龙影总会似有若无地顿上一顿,确保她不会跟丢。姜妤气喘吁吁地来到了一棵冰晶树下,朝着树上的小白龙伸手。
“小雪花,快把罗盘还给我好不好?这个很重要,不能乱玩的,姐姐给你找别的玩具。”
白龙的尾巴在冰晶树剔透的枝梢上缠了一圈,一截纤细的龙尾垂下来,卷着罗盘晃了晃。
姜妤踮起足尖去够,够不到,她跳了起来,小白龙却抢先一卷尾巴,又把罗盘勾了上去。反复几次后,姜妤明白过来,这是在逗她玩呢。
若换做别人早就生气了,偏偏姜妤是个脾气好到没脾气的泥人。在树下转了几圈,看着被它缠住的冰晶树滋滋冒白烟,想了个法子。
她用灵力催出数朵冰晶花,以花为饵。白龙的尾巴不耐地一甩,十分不屑她用这种哄孩子的把戏。然而冰晶花递到嘴边,白龙又看了看她,在她殷切祈求的眼神中,纡尊降贵地咬下一朵。
被喂了几朵冰晶花的小白龙总算偃旗息鼓,顺着她抬起的洁白手腕,慢慢缠到了她的小臂上。姜妤成功夺回罗盘,松了口气。
“怎么不动了,是不是坏了?”
法器出了情况,姜妤决定采用最传统的办法——拍拍打打。在她的坚持不懈下,停留原地不动的指针终于再度颤巍巍转悠起来,指向了一个截然相反的方向。
不疑有他,姜妤又多摘了几朵冰晶花,带着小龙一起上路了。
“小雪花,你是不是生病了呀,为什么身体总是那么烫呢?”
她的小臂仿佛被一根很热的绳子缠紧了,姜妤气血虚,天生体凉,它似乎很满意她肌肤凉滑的触感,这块儿趴热了,就换一块趴。
没多久,姜妤就出了一身的热汗。也不知是山路难行,还是单纯被它传染了高温,摘了两下没把龙摘下来,只好继续就这样被霸占着走路。
脚下枯败的厚叶被踩出嘎吱轻响,周边的深林似乎越发茂密了,枝叶之间结着厚实的蛛网,空气中有一股灰尘的气息,似乎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人来过。
姜妤站定脚步,目光望向面前一座石雕。那是个青年男子,上身是人,下身却是盘踞在石座上的龙形。石像久经风霜磨损,已经看不出原貌,只是单看那仅存的半边下颌,模样也应该是极为俊美出挑的。
既然有人塑身立像,即便不是仙人山神,也是有大功德之人。姜妤施了个小小的清洁术扫去灰尘,又摘了几朵新鲜的鲜花和水灵的果子供奉在了石像前的。
她没注意到,小白龙不知何时已经从她的手臂上下来了,此刻正盘踞在石像的肩头,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那苍蓝色的眼眸中,投射出一股几乎是审视的目光。
“小雪花,你说,这会是谁的神像?”
姜妤打扫完,怔怔地看着石像出神。一尊被遗忘的神,总让人感觉有些孤独。
她摇头将这种泛滥的同情心驱逐出脑海,从供龛中扯出个蒲团来,拍了拍灰跪在上方。
世人神前焚香,所求无外乎情人和睦,父母康健。她父母远在鬼渊血林外,有姜拂穗尽欢膝前,自然是无需忧心,情人和睦如今也已经和她没什么关系。姜妤怔了一会儿,居然没想到什么好求的,于是双手合十,虔诚祈祷:“神仙大人,请您保佑殿下不要一时兴起将我吃掉。”
“小雪花,怎么又咬我……”姜妤无奈地抽出自己的手指,把它抱在怀里,这便继续上路了。
“这神像人身龙尾,该不会和你有什么关系吧,小雪花……”
眼见天色越发晚了,却还是什么线索也没找到,姜妤不由有些无奈。就在她下定决心,再看不到人烟就往回走的时候,一处山洞却出现在道路的尽头处。
深山老林,出现山洞似乎也正常,可眼前这处山洞却格外不同些。虽然洞口嵌在山壁之内,无数爬山虎藤蔓垂落下来,看似非常隐蔽,然而还未接近,她便感受到一股富有攻击性的强盛灵气。
洞口极狭,但仔细看去,却能发现其上金光流转,是一个……封印着什么东西的敕阵。
且不论其中封印着的东西是什么,可又是什么人,能设下如此强势的法阵?光是一个法阵,所蕴含的灵力和她比较起来,就犹如烈日与萤火,灼人得难以接近。
姜妤犹豫片刻,蹲下捡起一枚石子,试探着往山洞里一扔。
没什么动静,小白龙就盘在她肩膀上,事不关己般看着她的一举一动。
姜妤又捡起了一枚石子,只是这一次还没丢出去,就有一道怒吼声传来:“应珣!你这恶神!别以为我会屈服,哪怕你再关上我七年,七百年,七万年,我也绝对不会把青羽琴给你!”
“只要我在的一天,你就绝对无法离开鬼渊血林去外界作恶!”
与此同时,一道黑影扑在了法阵之上。波澜般浮泛而起的金光映亮他的面容,那是一个……野人。
那是个不知在里面关了多久,浑身破破烂烂,头发和胡子长得盖住了大半张脸的老头。姜妤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后退两步。似乎没想到来的不是应珣,而是个从没见过的姑娘,老头撩开遮住了眼睛的眉毛,探究地问:“你是谁?那恶神的女人吗?”
“不是,我是他的……祭品。”
“祭品?呵呵,四大仙门还在做这种把小姑娘往火坑里推的事。那恶神心里的怨气重得很,别说一年一个新娘,就算一百个新娘也消除不了他对仙门的杀意啊。”
老头审视她通身灵气流转,目光如炬,亮得惊人,只不过扫视两圈后,他失望地摇摇头:“唉,本来以为有救了,可看你的修为,根本无法做到放我出来这件事。”
他语气好似笃定了,姜妤只要有能力,就一定会将他放出来似的。姜妤看老人除了被关疯了以外,好似没有什么恶意,于是缓缓开口:“您知道这里哪条路能通往外界吗?”
“我奉劝你,那恶神十分之残暴,与其想办法逃离,不如乖乖听他的话,说不定他心情好,能缓杀你个十天八月的,也算是赚了。”
“连一条生路也没有吗?”她不禁想起了知雀的姐姐,那些之前被送进来的姑娘,她们最后去了何处?
“生路?”老人哼笑一声,“你家里人送你进来的时候,就没给你留这条路了。”
老人缓缓倚靠着石壁滑下来,姿态懒散。若他是位仙长,或坐或立当有松鹤之风,可看如今姿态,和流落街头的地痞也没什么两样了。他挠了挠胸口,又挠了挠头发,抓出一只肥硕的虱子抛进嘴里,嘎吱脆地咀嚼了。片刻后,又感到了口渴,于是歪着脖子,伸长了舌头,去接从崖洞上方滴落的水珠。
姜妤想了想,从背篓里拿出两个多汁的果子,她不敢太靠近阵法,用干净的树叶包着,将果子滚了进去。
“阁主若是口渴,就吃这个果子吧。”
老人喝水的动作戛然而止,一瞬间,他身上那颓废的市井气消失了,气息内敛,不动声色,盯着她问:“你认得我?你是什么人?”
“我是姜妤,小时候,您来过我家和我父亲论道。”
“妤丫头?”老人重新撩起了遮住大半视线的眉毛,仔细地将她看了又看,“还真是妤丫头,这七年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你爹娘终于疯了吗?舍得把你送进来?”
姜妤心下微微一刺,苦笑片刻开口:“青羽琴乃清音阁至宝,听说七年前和宫不渡宫阁主一同失踪了,清音阁门人已经找了您许久,若是得知您的下落,定会欣喜若狂的。”
“唉,别说了……”不渡阁主却只是挥挥手,“这恶神不是那么好对付的,七年前,是我们所有人倾尽全力才将他封印在血林之中。他们进来也只是送死。”
他提起应珣,姜妤抬头看了眼天色,太阳已经落入山丘,起伏的山峦即将吞噬最后一抹余晖,远处的界海显出波涛汹涌的影子,群鸦绕梢盘旋,发出嘲哳嘶哑的啼鸣。
她心下一紧:“不渡阁主,我该回去了,让他们发现我偷偷溜出来就不好了。”
尽管她心里面的疑惑越来越多,但现在明显不是一个商议的好时机。她从此处赶回宅邸,也需要不短的时间。转身之际,宫不渡叫住她:“妤丫头!”
“若你真心想救我出来,就今晚着近身那恶神的时间,取他一滴心头血来。那便是开启这阵法的秘钥!”
……
姜妤紧赶慢赶,回到宅邸的时候,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
没见到墨吟,也没见到殿下,反而是云栀忽然出现,笑盈盈地拉着她来到了吃饭的花厅里。
“云栀,你怎么在这里?”
云栀轻轻按着她的肩膀,让她在座位上面坐了下来,又给她盛了一碗饭。桌上摆满了各色佳肴,看着云栀期待的眼神,她不好推辞,夹了一筷笋丝入口。
她点点头:“清甜爽脆,好手艺。”
云栀开心起来,跑去了屏风之后,把一个别别扭扭的人影拉了出来。姜妤一看,这青年头生鹿角,不就是那日在山下,那只暴脾气的鹿妖吗。
她还不明白他要做什么,青阳先给她道了个歉。
“那日的事是我错怪你了,我不应该不分青红皂白就指责你,是我的错,对不起。”
看他的模样,应该是被云栀狠狠训斥过了。她摇摇头,好奇问道:“这一段时间,都是你们在为我准备饭菜吗?”
“有时是我们,有时是桃溪村里其他人。这是神使大人的叮嘱,不光是你,每个来这里的新娘我们都是以礼相待,不过她们可没那么讲礼貌,把我们当做会吃人的怪物似的。”青阳语气忿忿。
墨吟的叮嘱,那就是殿下的意思。姜妤下意识摸了摸袖口中的匕首,那是她离开之前,不渡阁主交给她的。他说,这把匕首锋利无匹,足以在应珣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刺穿他的胸膛。
姜妤并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如他期望的那般做到这一点。
趁着他们不备,姜妤从桌上的盘子里偷偷摸了一个肉青团,又塞进袖子里。不过小白龙对她的投喂毫无兴致,缠着她手腕的龙身缓缓松了,顺势滑落地面,慢吞吞爬上窗口。
“什么动静?”青阳听到它蜿蜒爬过窗口的动静,姜妤赶紧咳嗽两声,“青阳!”
“怎么?”
“为什么这么多天……没有见过殿下一起来吃饭呢?”
青阳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哼了一声道:“你当所有人跟你一样,修为低,还需要杂粮果腹?”
别说是殿下,就连墨吟这只小猫,修为也早已辟谷,这座宅邸中的炊烟,仅仅只为她一人。
姜妤还是第一次知道这事,不由怔了一下。
*
白龙飞过窗沿,游走于檐下的长廊。它雪白的身体穿过庭院中繁茂的花木,白龙消失不见,接着,走出男人高挑修长的影子。
那道影子来到了角落里四仰八叉呼呼大睡的墨吟面前,踢了他一脚。墨吟睡得七荤八素,口水流了一地,被一脚踢得惊跳而起,朝着空气哈气。
“谁?谁敢踢本神使……噢噢,殿下,是你呀。”
看他这幅蠢样,应珣懒得多骂,丢下一句:“让她今晚来找我。”就转身离开了。
快得墨吟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想通这个“她”是谁。
*
姜妤又站到了琴房之外,好像上次来这里,还是没多久之前,但是经验并不能称得上是愉快。
邪神喜怒无常,上一秒还是平静的,下一刻就能掐住她的脖子说要杀了她。不禁的,她又想起了饭桌上的谈话。
她问青阳:“可以告诉我,为什么你们仇视仙门之人吗?是不是……这里曾经发生过什么。”
“呵,仙门之人伪善无比,你可知这鬼渊原先并不唤作鬼渊,而叫做千涧桃林……”
山涧无数,桃花无数,宛若仙境一般,永远是明媚无忧的深春。
可是有一天,所有的一切都变了。仙门之人闯入此处,屠杀精怪妖魅,又设下了铺满整个天穹的阵法,于是无数陨火燃烧飞坠,将此地焚为了一片生机殆尽的死地。
千涧桃林的精怪们,只剩下了这最后一个栖息之地。若没有殿下的灵力维护,他们很快也会被外界的陨火焚烧为灰烬。对于姜妤这样的从仙门而来之人,他们自然充满了不待见的敌意。
不渡阁主说,恶神残暴酷虐,让她取来一滴心头血助他脱困。
精怪们又说,殿下是世界上一等一的好人,是所有鬼渊深林最为敬重的神明。
她该信谁的话?
——也说不定,双方都是正确的。殿下既是残暴嗜杀的恶神,也是为精怪们提供庇护之地的好人。
“还不滚进来?”
房间内的人早已察觉了她的存在,语气十分不耐。姜妤定了定心神,抬脚小心翼翼跨入琴房之内。
应珣撑着下颌,百无聊赖地坐在软榻前,姜妤注意到,他面前的书案上又换了本书……虽然还是属于小孩子才会看的话本。
忽然间,他的视线向她扫来,姜妤心头一悸,赶紧低下头不敢多看,手上的抹布扫帚一刻也不敢闲着,试图用勤勤恳恳的劳作让这尊邪神忘记她的存在。
好在应珣也没开口,琴房内除了洒扫声,安静得落针可闻。
姜妤没有注意到的是,一双苍蓝色的眼睛似有若无地落在她身上。在她勤奋的背影上顿了顿,又滑向了袖口处。
——宫不渡给她的匕首,是藏在那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