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下一个春天 第2章 跟踪的警察

第二天早上，小八出去前敲了敲陶鲜的房门说：“鲜姐，早餐放在桌子上了，你记得吃。”

陶鲜那时候还没醒，昨晚一直做噩梦，很晚才睡着。小八关门的声音吵醒了她，陶鲜猛地从床上坐起来，捞起衣服就准备往外冲。

在里面习惯了，每天的生活规律而枯燥，无一不需要服从命令。但当双手按上绵软的被子后她才突然惊觉，自己确实是出狱了，不必再为了早操迟到而接受惩罚。陶鲜放心的闭了下眼睛，再睁开，转头就看见了母亲的日记本。她伸手拿过来，将它们小心翼翼地抱在自己怀中。

七年前，她认罪认得很快，误伤了周宝威让她感到内疚且寝食难安，因此甘心接受惩罚并积极在狱中改造。直到三年前母亲来探监，告诉女儿她查到了证据，真凶另有其人。

从此，陶鲜这已经被改变了航向的人生又起了风暴……

二十分钟后，她穿了件浅灰色廓形风衣出门。这风衣是母亲为了祝贺她出狱提前一个月就买好的。

可是，世事就是那么无常。七年了，两个人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一圈又一圈，缓慢而持久，她们忍着炙烤的煎熬，将锅坳上的每一个纹路都细细耙梳过。母亲不止一次的，用狂喜礼赞岁月，用热切的话语盼望憧憬着新的生活。终于，好不容易盼到快出狱，但她却于一周前去世了。

是巧合吗？

陶鲜已经不再单纯。从她十七岁开始，太多的巧合发生在年轻的生命里，将她催逼成一个垂垂老矣的残废。母亲正值壮年，从无恶疾，她绝不相信她的死亡会是个巧合。

早春的安城，空气里还带着湿冷的寒意。

面无表情的陶鲜抄着口袋走出公寓。她的脸颊苍白，一双毫无焦距的眼睛沁满了忧伤，嘴唇毫无血色，略有些凌乱的头发蓬松的扎了个马尾，整个人被兜在风中，看起来仿佛随时都会被吹走。

有人拦住了她的去路。

是个宿醉的小流氓，看她从一座有名的“鸡窝”走出来，误以为她是刚接到了皮肉生意要出门。

“嘿，叫你呢，小妞。”

陶鲜不理，径自往前走。

“多少钱一晚？老子有钱，一百五够不够。”

看这娘们眼睛都不待眨一下，被无视的小流氓很生气，他粗鲁的一把拽住了她的胳膊。

“妈逼的，你装什么贞洁圣女？不就是婊子一个。”小流氓骂骂咧咧的，气愤道：“要不是看你长了张还不错的脸，老子都他妈嫌你脏！”

陶鲜看着自己被他抓住的胳膊，凝冻的声音里没有一丝情绪上的起伏：“放手。”

“就不放，你能怎么地？”

“我杀过人。”她盯着他，静定的声音一字一句。“刚从里面出来。你要是不介意，我可以再进去一次。”

她眼中的寒意，冷的没有一丝温度。

小流氓被吓得酒醒了一半，竟真的就放了手。嘴上却不肯认输地说：“真他妈晦气！我操！”

陶鲜越过他，看向路对面自她从大楼出来就一直跟着自己的两个警察。她突然停住脚步，转身朝他们大步走来。

其中一个警察，青涩稚嫩的看向身边清俊英挺的男人，神色慌乱的问：“周队，怎么办？她过来了。”

周永辰什么都没说，他站在那里，平静地看着这个走向自己的这个女人。仿佛她是走过了往生来世，才宿命轮回般再次出现在他眼前。七年了，愤怒的雷火一刻都没有在他心里熄灭过。

周永辰想来得正好，他倒是怕她不找事。

陶鲜停在他们面前，双手依然抄在兜里，她开口，彬彬有礼道：“两位警官，又见面了。”

一周前母亲去世，因她一贯表现良好且为独女，加上刑期所剩无几，因此监狱管教许可她回家奔丧，那时除了负责监视的监狱干警，还有这两位警官。

“我刑期已经结束。不知道为什么还会再见面？”

年轻的警察支支吾吾说不出话，他总不能说是因为怀疑她还会危害社会所以他们才继续跟踪吧？

周永辰盯着眼前这位波澜不惊的女囚犯。

首先，他得承认她是好看的。男人看女人，脸是首当其冲的一环。这个陶鲜，尽管沉默寡言，态度冷淡仿佛深井里的静水，但她仍然拥有一张温顺漂亮的脸。一个又美又危险的女人，就像行走在神经上的定时炸弹，稍有不慎就会灰飞烟灭。

周永辰不带任何情感色彩的说：“我们只是在执行公务。”

“什么公务？”一个凉薄的笑爬上陶鲜的面颊，她的语气里充满嘲讽。“又是随便指控别人杀了人的公务吗？”

到底是刚入职，生嫩仿佛就像是藤上刚结出来的青瓜，小警察憋红了脸，气道：“你别血口喷人。”

“曹洋，让她说。”周永辰冷眼看着眼前的女人，客观道：“刀子在你手里握着，上面除了你跟我叔叔的指纹，没有第三个人。你还敢说是别人冤枉你？”

“我一开始也没有否认过，”陶鲜的情绪十分稳定，早春的风扬起头发，拂过她苍白而有些干裂的嘴唇。“但你想没想过，所谓的‘真相’可能也会以很多种样子存在。比如，故意陷害？”

周永辰轻蔑的笑了，他不屑于去回答这样弱智的问题。“我只相信自己的眼睛。”

陶鲜想，她又何尝不是因为相信自己杀了人而自愿承担过错，但事实呢？真凶逍遥法外，自己却用七年青春当了别人的替罪羊。她空口无凭，眼前的这个警察不会信。

她敛眸，嘴角噙着的一抹浅笑像是在自嘲。“算了。反正也是在执行公务，不知道两位警察同志是否方便载我一程？毕竟，我们的目的地是同一个。”

曹洋盯着她，心想这女囚犯真是厚脸皮！她竟敢来蹭车？明显就是在挑衅我们的权威。

周永辰沉思了一瞬，嘴上轻哼一声，心想我倒要看看你到底还要耍什么花招。他转头，跟身边的小警察道：“曹洋，上车。”

警车呼啸着，一路往安城市北的陵园方向驶去。

因为买不起墓地，陶鲜母亲的遗骨临时被临时寄存在殡仪馆的骨灰堂。档案馆似的三排顶天立地的黑金色巨大柜子矗立在那里，每个柜子拥有上千个中药盒一样大小的隔间。门口的工作人员在电脑上查了下信息，熟练的找到了她母亲的骨灰盒并给搬了出来。

陶鲜抱在怀里，走出了那个金碧辉煌的堂屋。

周永辰和曹洋等在车旁，不错眼珠的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

曹洋微不可见的叹了口气，惆怅的说：“周队，有时候我觉得这女犯人可恶，可有时候又觉得她很可怜。这么小就入狱，好不容易出来了，妈妈却没了。”

周永辰并未搭话，半晌后才冷漠的说：“你可怜她？那谁去可怜那些受害者呢。”

坏了，曹洋自知失言，他怎么能当着受害人家属的面去同情加害者呢？便连忙挽回道：“是我多嘴了，这是她应得的报应。”

周永辰想起叔叔周宝威被害的那个晚上，珠宝店被洗劫一空，价值千万的钻石项链不翼而飞，这女人手握尖刀，羊羔般浑浑噩噩的一张脸，嘴里喃喃道：“我不是故意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就算她坐了七年牢，从法律上来说已经赎清了自己的罪行，可一条人命给家属留下的创伤却永远无法清算。还有那些失窃的珠宝和价值千万的钻石项链，一天找不到，这事都不算完。

周永辰狠狠地踹了一下汽车的轮胎，要不是碍于自己的职责和身份，说不准他会干出些什么更疯狂的事来。

陶鲜抱着骨灰盒，仰头看，一行大雁正排着队从略有些阴沉的灰色天空飞过。她那双黑亮的眼珠里浸着浓郁的情绪，绝望的血色在无边的墨色里煎熟了似的翻滚。

一片大火烧出她的瞳眸，从眸心处渐渐显影的，是她熟悉的、生活了十七年的家。

这是位于安城市西侧的一片老城区，破旧的老巷子里躲着一排低矮的小平房，陶家混迹其中。母亲出事的那天晚上，春雷劈着了老旧裸露在外的电线，大火烧遍了家里的每一个角落。熟睡的母亲被浓烟扼住了逃生的步伐，火舌吞噬了她本来就不强壮的身体。

那时还有一周就要出狱的陶鲜回到家，久别重逢的父亲陶向勇看着押送她回来的狱警，一把揪住她上衣前襟，二话不说先甩了她一个耳光。

“你这个不值钱的贱货，给我们老陶家丢了脸不说，现在连你妈都克死了。你还有脸回来？我打死你这个赔钱货！”

挨过巴掌的面颊火辣生疼，但陶鲜并未理会父亲的暴行，她跟狱警借了手机，倔强地，一言未发地拨通了报警电话，她不相信母亲的死会是个意外。

陶向勇的权威在女儿那里失去了效力，心里的邪火瞬间被点燃。他抡圆了臂膀，高高举起的手掌带着凶狠的惯性如行刑般劈了下来。

“没听见你老子跟你说话吗？你打110干什么？啊？你妈明明是被烧死的，你是不是在怀疑我？啊？贱种一个，不安好心！谁让你回来的？丢人现眼，你怎么不死在监狱里算了！”

陶鲜接连挨了好几个巴掌，陶向勇不解恨，抓住她的头发边打边骂。鲜血顺着陶鲜的嘴角留下来，她的眼睛从凌乱的发丝中露出来，那是忍不住的憎恶，是说不出口的屈辱，是如刀剑般锋利的恨意。

“操他妈的！你还敢瞪老子！”陶向勇疯了一样，落在她身上的巴掌就没停过，“我叫你瞪！我叫你瞪！”

陶鲜像个破烂娃娃一样被丢在地上，陶向勇几步追过来，踹了两脚伸手又要打。

突然，他的手被人给架住了。

那是时隔七年后，陶鲜与周永辰的第二次见面。他的脸背着光，看不真切脸上的表情，但周身散发着不赞同的气息。陶鲜的世界正在语言和身体的双重暴力中剧烈震荡，还来不及去辨认和端详这久别重逢的男人模样。

陶向勇骂骂咧咧的问：“你他妈谁？还敢管我们家的闲事？”

周永辰手上一使劲，借着力将他的手甩了出去。“你们家的闲事我确实管不着。不过，我们有职责把服刑人员活着带回去。”

现在还不到晚上，尚未酗酒的陶向勇理智尚存，他知道自己不是眼前这个年轻男人的对手，便轻蔑的冲着自己的女儿叫唤。“不要脸，刚出来就勾引男人。”

曹洋气急，尖着嗓子喊：“你嘴巴里放干净点。我们是警察，你再闹事，小心进派出所。”

陶鲜从地上爬起来，她原本苍白的脸庞在父亲的殴打下已经沾满了血色，父亲的暴行是她的老朋友了，她怎么能因为接受了七年的管教就忘记了曾经的过往呢？她昂着头，抬起手背擦掉嘴角的血渍，几个字轻飘飘的从她嘴巴里蹦了出来：“我就是怀疑你。”

陶向勇控制不住体内的暴力因子，拳头总是比理智先做出反应。他双手攥住她勃颈处的领子将她拎了起来，狂乱的咆哮道：“你疯了？”

父亲的手像铁一样钳在她荏弱的颈项上，陶鲜紧抓住他的手腕，那是妄想绝处逢生的无声反抗。“你才知道吗？七年前我就已经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