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当池生苦思冥想时,忽然听到教室的声音躁动了起来。几声愈来愈近的脚步声后,那人停到了池生桌案前。
池生看清了来人:“公仪少爷?”
公仪陵的手搭在桌案上,身子顺势往下一倾:“旁边有人坐没?”
“……没有。”
“哼,就是有也没用。”公仪陵从善如流地在池生身边坐下,斜了他一眼,“看我干嘛?我不能来上乐院的课吗?”
你当然可以,但没必要。
池生在心里默默腹诽,见教室里投来的目光越来越多,师门两个话题制造者此时坐在了一起,的确值得瞩目。
池生觉得这场景有些熟悉,昨日李落也二话不说地就这样坐到了他旁边。
被两个大佬连续关照,他再不出名实在有些天理难容。
于是池生不动神色坐远了些。
公仪陵的身板挺得很直,贵族明门特有的家教所耳濡目染的仪态,虽然这位少爷骄奢任性了些,有些东西却还是印在骨子里的。他对池生默默的疏远浑然不觉:“本少爷昨日比剑比得十分畅意,今日心情大好,履行作为小弟的职责,来陪你上课。喂,听说你当时就在崖峰对面,怎么样,看到我比剑了吗?”鲜红梅花耳坠也跟着轻微晃动。
池生盯着那耳坠:“看到了,很帅。”
这话是真的,虽然公仪陵败阵,但那飘逸的身影与剑法值得这一夸。
“咳。”对方莞尔一瞬,又憋了回去,“其实呢,我来找你是有一件事的。”
池生就知道,这才是他的目的。
他毫无察觉池生已经默默移开很远,又主动蹭了上去,唠唠叨叨地铺垫着他在师门有多少人追捧,无论是在师尊还是弟子面前,他有多收欢迎……
池生的耳朵默默地过滤掉了那些天花乱坠的自夸。
最后大少爷终于说到了重点:“因此师门中各位师尊、真人都信任我,住处都是让我安排弟子去打扫。昨日临澜君与我说,让你三日后去落霞峰一次,他估计想你是新弟子,给你机会。平日师尊们除了上课就不在君子山露面,这事千载难逢!趁着去打扫的机会拉近关系,学期末考时通常都会加几分给你的!”
临澜君居住落霞峰,坐落于师门主岛之外的一座山群中,与林飞弦的孤鹜峰相邻。池生权衡了一下利弊,临澜君主动要他去干活,他也根本没有理由可以拒绝,加之或许可以有机会看看林飞弦的住处,便答应下来:“好吧。”
“行,那就这么定了。三日后落霞峰山腰石门见,我带你去。”公仪陵笑道,“对了……话说,你昨日真因为琅雪君和别人打起来了?”
池生:“?”怎么从你嘴里说出的谣言显得这么奇怪?
公仪陵道:“行啊你!之前你打败了我,我还心有不服!经过这事,我算是彻底服了!你是个男人!有种!”
池生依旧很茫然:“怎么说?”
“咱们师门这个琅雪君吧,修为高,长得俊,啥都好,就一点不好,就是死板到了一定程度,你打架,他教训你;你因为他打架,他也不会感动,反而变本加厉地教训你!”
“……为什么?”
“打架这种听起来就埋汰的事,他能愿意让自己的名字和它并在一起被提出来吗?大概对他来说是一种侮辱?”
说到这,明显地看到公仪陵的嘴角轻蔑地挑起。
师门中林飞弦的人气很高,但人缘不太好,看来是真的。
虽然感觉到公仪陵不太喜欢林飞弦,但池生也没想到这任性的少爷居然在人家进入教室的那一刻立马像躲瘟疫一般逃了出去。
走前还在池生耳边呲牙咧嘴了一句:“我去!你怎么没跟我说这节是他的课!”
池生觉得这两人间似乎有点不对付,一时间有些尴尬。
林飞弦冷眼旁观教室里突然明目张胆地走了一个学生,池生以为他会出口责骂,结果没有,就像看到了一团空气。
就见他从容地坐在竹席上,七弦琴放置在桌案,定音柱,调弦,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然后开始自顾自地讲课,按照五音示范琴上的几根弦音,对离去的公仪陵没有任何表示。
池生乐得公仪陵的离开,他总算能喘一口气,开始认真地听课。
“声不过五,五声之变,不可胜听也。色不过五,五色之变,不可胜观也。味不过五,五味之变,不可胜尝也。战势不过奇正,奇正之变,不可胜穷也。不以六律,不能正五音。”
他音调平平,语气淡淡,与美妙悦耳的琴音几乎无法相联。
林飞弦慢慢抚琴:“世间所有乐器都由这五音弹奏,正常的弹奏曾经都讲过了,从今天起开始讲将灵气注入乐器音,用于制敌、控敌、辅友。”
这回倒真是“对鸭弹琴”了。
池生回过神,急忙把自己的瑟拿出来。
“宫商走平调,用以步下战局中的领域节奏;徵挑上,带凛然杀机;羽弹去,破敌;角切入,控制精神。”林飞弦道,“今日第一次入门,我们来学徵音挑杀。”
池生在瑟上找好了徵音,按照林飞弦所讲的弹奏方法开始练习,就听整个教室各类乐器再度此起彼伏,好不扰耳。忽而一道劲风从池生对面袭来,将他的头发与衣衫吹开一瞬。
“呀。”对面是个姑娘,欣喜地笑道,“我学会了!”
林飞弦走到她面前,点了点头,看起来也很是欣慰:“对,就是这样,再多练几次。”
那姑娘使一支冰蓝的玉箫,雕刻玲珑,很适合女孩子的乐器。
林飞弦转过头看了池生一眼。
大抵是看他有没有被玉箫发出的劲风伤到,眼神在池生身上凝了一秒,又若无其事地移开。
池生不敢看他的眼睛。
刚刚的那个眼神是什么意思?
是不是在质问他在太极广场打架的事?
他该不该解释一下?
林飞弦继续在教室里来回转,看其他弟子的学习程度,只留池生自己在心里左思右想,百思不得其解,心中乱成一团,瞥那位搅得他心弦悸动的人,正坐在某位琴修弟子身后,手把手地教对方挑弦。
池生感到嘴里有点酸,手下的瑟也弹得一声比一声凄切,到最后已经快成了催命魔音。
林飞弦一连手把手教了好几个弟子,最后不得不循着魔音找到了最让人头疼的池生面前。
林飞弦皱眉:“你弹得是什么?”
池生咬唇:“师尊……我不太会,您可不可以教我一下?”
这还是池生第一次目光如此灼热地与林飞弦对视。片刻后,他胆怯地败下阵来,把头垂得极低。
他想起自己有碍观瞻的模样,今日的衣服和头发又都打理得乱七八糟,看起来是不是就像滑稽的猴子?
想到这,他的头垂得就更卑微了。
林飞弦居高临下地凝视了他好一会儿,缓步走到池生身旁,盘膝坐下,然后——一手整个地揽过池生的身体,停在他面前的弦上。
池生瞬间绷直了身体。
林飞弦教人弹琴时是与对方保持着距离的,守礼地在两人之间留下一段空隙,前面人无论如何乱动都不会有任何肢体接触,可他身上那冷清的檀香却如同钻空子般充斥着池生的鼻间。
很清冽。
仿佛有月色与飞雪在侧。
此刻的池生有些后悔了。
他被那檀香紧紧包围着,能感受到身后人的呼吸,于颈侧不经意地轻微拂过,却在他的脑中猛烈席卷起轩然大波。他试探地看林飞弦的侧脸,此刻离得很近,他能仔细地看到这人脂玉般的肌肤,圆润的鼻尖,以及形状薄润得恰到好处的唇。
他注意到了林飞弦右脸上有一颗痣,长在颧骨处,一个很特别的地方,那张脸本来清冷雪白,血色极少,近乎透明,这颗痣直接给他添了几分烟火气的艳色,很好看。
咚。
咚。
咚。
急促的心音有力地跳动,一下又一下。
池生的身子僵硬地绷着,弓着背,想极力逃离那檀香。
林飞弦的声音便低低地在身后传来:“轻拢慢捻抹复挑,你这把瑟的弦比之别的乐器要更多,就需要你以更精准的手法来弹。”他把池生的手拿到弦上,“现在,放松自己的指尖。”
池生咽了一口唾沫。
就听对方的声音放轻了些:“不用那么紧张,紧张是弹不好乐器的。”
池生觉得自己的心脏下一秒就要跳到爆炸了。
林飞弦随意地拂弦两下,让他跟着自己的指尖亦步亦趋,两双手共同拂弦,步步爬音,在一个临界点处,徵音迸发,骤然被扫出去!
一道剧烈的灵气波动自那根弦而出,越过对面吹箫的女弟子,直直掠出!
窗纱下的垂吊的玉石叮叮作响,再向外去,将赤色梅海抖落出一大片飘飞花瓣!
林飞弦收回手,放开身子蜷缩起来僵住的小鸭子,长睫微微颤抖,衔着眼尾的红梢淡扫过一池潋滟,落入池生的眼里。
就见林飞弦匆匆起身,微微弯曲的指骨抵在鼻尖,眼角的红意更甚。
就连声音也有了一丝颤抖:“……弹得不错,继续多练习。”
池生愣愣地看着快步走出门外的林飞弦。
应该不是他……模样实在太令人作呕,把林飞弦折磨得忍无可忍了吧?
——肯定是的。
林飞弦教别人弹琴时都没有这种反应。
池生顿时有点委屈。
后来林飞弦再回教室时,他都没敢再看对方一眼。
上完课后,云崖处再次等了公仪陵与李落李寻三人,争着抢着要与他去饭堂,池生还沉浸在林飞弦的失态中,也无心与三人争论,便一起去了。
那三人都是器院弟子,都修剑,吃过午饭后,下午都有剑术课,李落大他们一届,就在饭桌上指导他们几招剑法,在两个师弟互掐斗嘴之际,他向池生侧过头:“小池生,怎么了,见你今日心情不好?”
池生吸了吸鼻子:“……我太丑了。”
李落莞尔:“听说你们妖精刚化形时因为灵气不稳定,都会有这个半妖半人模样的过程,白鹄虽被成为神兽,却也是妖精的一种,你以后会变得很好看的。”
池生快哭了,知道自己根本不是白鹄。手里的汤匙捅了一下餐盘里的米饭:“不,我就是丑。”
刚进入人类世界,他也不会使木筷,食物只能靠羹勺才能吃进嘴去,池生赌气地盯着那勺子,又道:“还笨。”
又是鸭鸭怀疑人生的一天。
“声不过五,五声之变,不可胜听也。色不过五,五色之变,不可胜观也。味不过五,五味之变,不可胜尝也。战势不过奇正,奇正之变,不可胜穷也。”——出自《孙子》
“不以六律,不能正五音。”——出自《孟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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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鼻间檀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