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瓮鬼的邪气依附在乔家的奠仪——乔大郎的酸菜上。”李承桢目光如炬地转向乔大郎,声音低沉而有力,“但凡食用过酸菜之人,皆会被瓮鬼标记。而吃得越多,沾染的邪气自然就越重。”
乔大郎闻言浑身一颤,这才恍然大悟——难怪李承桢要将众人召集到他家院子里。他猛地抬起头,双眼瞪得滚圆,眼珠剧烈颤动着,脸上血色尽褪,嘴唇哆嗦着却说不出一个字来。
“这、这怎么可能!”乔大郎的声音在秋风中发颤,冷汗顺着额角涔涔而下,“我、我只是想着来吊唁的乡亲们总该带些心意回去,我当真不知会、会……”他的辩解戛然而止,整个人如同秋叶般瑟瑟发抖。
此言一出,村民们愤怒的目光渐渐缓和下来。众人转念一想:乔大郎平素为人厚道,怎会存心害人?
况且那酸菜里的盐巴价钱不菲,他分明是出于一片好意。看着乔大郎双唇发白、浑身战栗的模样,想来他自己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不轻。
盐,对于村民来说,是一种极为珍贵的物资。它不仅是一种不可或缺的调味品,更是维持人体健康所必需的。
在这个物资紧缺的年月,盐巴对庄稼人来说可是性命攸关的东西。盐分里的钠和钾维系着人身上的气力,若是缺了盐,手脚就会发软打颤,连锄头都抡不动。
可眼下这世道,哪个庄稼汉不是靠着膀子力气吃饭?没了盐分,就等于断了活路啊。
而乔大郎的酸菜,作为一种既能补充盐分又美味的食物,自然受到了村民们的喜爱。然而,并不是每户人家在收到酸菜后都会立刻食用,更多的人会选择将其存放起来,以备不时之需。
那些率先品尝了酸菜的人,或许是因为一时的口腹之欲,或许是因为对这份“礼物”的珍视,却没想到这竟会成为一场灾难的开端。
正是因为他们率先食用了酸菜,沾染上了瓮鬼的鬼气,从而成为了留下了瓮鬼的标记。
而那些选择将酸菜存放起来的人家,虽然同样收到了这份“礼物”,却因为暂时没有食用,而幸运地躲过了一劫。
李承桢眉心微蹙,声音缓和了几分:“谁能料到,这坛子里的酸菜竟会酿成如此祸事?”她环视四周,只见村民们个个面如土色,秋风卷着落叶从众人脚边掠过,更添几分肃杀之气。
方才还喧闹的院子,此刻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心跳声。
李承桢从怀中缓缓取出一片明黄色的花瓣,约莫小指甲大小,“此乃黑沙棘之花,”她指尖轻捻着花瓣,“是在王二郎家的酸菜瓮中寻得的。”
众人不自觉地屏住呼吸,只见她眸光一凛:“那鬼物形影飘忽,能在各家酸瓮间来去自如。更骇人的是——”她声音陡然沉了下来,“它食人之后,还要回到死者家的瓮中……消化。”最后两个字咬得极重,像一把钝刀慢慢割过众人的神经。
这正是她与大牛选择在下一户受害者何叔家中设伏的缘由——与其在乔大郎家打草惊蛇,不如守株待兔,只待那鬼物自投罗网。
站在何叔家附近的几个村民听到这里,顿时面如土色,手中紧抱的酸菜坛子“咣当”一声砸在地上——老天爷啊,按这顺序,下一个遭殃的岂不就要轮到自家了?
村民们听得瞠目结舌,三三两两凑作一堆,压低声音议论纷纷。燕七却独自站在一旁,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佩刀,眉头紧锁——他分明是在推敲这桩诡事背后环环相扣的因果。
村长布满风霜的脸上露出敬佩之色:“李道长真乃神人也!”他朝李承桢深深作揖,“这般错综复杂的关窍,竟被您三言两语就点透了。”
李承桢轻轻摆了摆手:“不过是机缘巧合罢了。”她神色淡然,心里却清楚得很——这推论确实太过大胆。但当下人命关天,既然有了眉目,就该当机立断。
推理可以慢慢完善,救人的时机却稍纵即逝。
人们常陷入一种思维误区——悬疑侦探剧看多了,以为破案的关键是还原犯罪过程。
但现实中,办案的首要目标并非推演完美剧本,而是阻止伤害蔓延。剖析动机、预判行动、追踪手段,一切侦查手段最终都服务于一个核心:最大限度保护潜在受害者。
她并非不想在鬼物爬出的瞬间就将其斩杀——而是不能。
每一次试探都是一场赌局,刀刃悬在真相之上,稍有不慎便会满盘皆输。若贸然出手却猜错了规则,让那东西逃脱……后果将不堪设想。
倒不如像现在这样,用最克制的杀意,换取最确凿的答案。哪怕鬼物暂时逃脱,至少这条规则已被证伪——而验证过的错误,往往比盲目的正确更接近真相。
在这诡谲的局中,活下来的从来不是最果断的猎手,而是最耐心的那个。
张老三独自一人生活,食量本就较常人更大,加之对豆腐情有独钟,平日里没少享用酸菜豆腐这道家常美味。
李家媳妇儿,是个有“福气”的,席间无人能及,夜深人静时还要独自加餐。
王二郎正值青春年少,食量自然惊人;其母久病缠身,终日食不甘味;其父不似儿子那般豁达开朗,终日愁眉不展,肝气郁结,横犯脾土,胃口自然欠佳。
其他死者,各有各的特殊情况,但归根结底,沾染鬼气最浓的,往往就是那一户中吃酸菜最多的人。
燕七在心中反复梳理整个事件的前因后果,随着李承桢的解释,每一个细节都逐渐清晰起来,一一对应,仿佛拼图的碎片终于拼凑完整。
燕七并没有完全听信李承桢的推理逻辑,他始终保持着一种质疑精神,这种质疑精神在这个时代显得尤为难得。
正如现代社会充斥着大量虚假信息,部分人不加甄别便全盘接受,而理智者则会主动查证信息的真实性——人们确实已饱受谣言困扰。
值得注意的是,这些虚假信息往往会造成严重后果,特别是对信息辨别能力较弱的老年人和未成年人群体,甚至可能间接导致悲剧发生。
“乔大郎,这瓮的来历,还望如实相告。”李承桢神色淡然,指尖轻叩身旁的酸菜瓮。瓮身发出沉闷的“嗡”声,在寂静的堂内回荡。
她并非意在问罪,真相未明之前,人人都该有个辩解的机会。
瓮声嗡鸣,似一根无形的弦在乔大郎心头骤然震颤。他抬眼望去,只见满院乡邻皆神色复杂地逼视着自己,顿时如坠冰窟。豆大的汗珠顺着鬓角滚落,瞳孔不安地颤动,喉结上下滚动却说不出一个字来——可这桩事,当真怨不得他啊。
“呜哇——”一声悲鸣骤然划破凝滞的空气。乔大媳妇踉跄着扑上前来,双手捶打着胸口,“千错万错都是我这贪心妇人的错!与当家的无干啊!”
她涕泪纵横,晶莹的泪珠顺着憔悴的面颊滚落,发间那支银簪在阳光下不住颤动,折射出的冷光与泪眼交相辉映,更添几分凄楚。
“这瓮是俺在河边捡来的。”乔大媳妇哭泣着解释道。
那日清晨,河面还笼着薄雾,乔大媳妇蹲在青石板上捶打着衣裳。
棒槌起落间,忽见水中一道幽光闪过——竟是个半埋在淤泥里的陶瓮。她挽起袖子探手去捞,那瓮入手沉甸甸的,釉面滑如凝脂,在晨光里泛着细腻的靛青色。
指节叩上去,瓮身便发出清越的嗡鸣,竟比她当年在地主老爷家见过的官窑瓷器还要匀称三分。
“怪哉……”她摩挲着瓮底那个拳头大小的洞眼,边缘齐整得像被什么利器刻意切割的。
补瓮的老张头后来啧啧称奇,说这瓮胎质密实得能滴水不漏,光是这烧制功夫,城里窑厂少说也得卖三十个铜板。如今用鱼胶混着石灰补了底,倒比新的还结实些。
乔大媳妇当时只顾欢喜,哪曾想这瓮里竟藏着要命的祸端。
“道长明鉴啊!”乔大媳妇突然扑通跪下,眼珠子滴溜溜乱转,“俺当时准是让那瓮鬼迷了心窍……”她拍着大腿哭嚎起来,“俺对天发誓,就是借俺十个胆子也不敢存心害人啊!”
尽管乔大媳妇的表演拙劣得令人皱眉,李承桢还是强压下心头的不耐。她冷静思忖着:以这妇人贪小利的性子,断不会做损人不利己的勾当——在她眼里,损人要利己,才算占了便宜不是?
贪小便宜与贪小便宜之间,也有差异。
就像在拼多多平台上,即便几十元一件的“羽绒服”也存在一定的消费群体,若说他们贪小便宜,则是有所偏颇。
首先,部分农村老年消费者受限于信息获取渠道,对商品质量缺乏足够的辨别能力。他们成长于物质匮乏的年代,对现代商品市场的认知存在一定滞后性。
其次,对于许多节俭惯了的老人而言,几十元仍是一笔需要精打细算的支出。在他们的消费观念里,一天的伙食费可能不到十块钱,这种消费习惯与当下物价水平形成了鲜明对比。
最后,确实存在少量群体抱着侥幸心理购买这种一看就坑人的便宜货,但这种“赌一把”的心态并非主流。若仅以一句“认知配得上所受”来概括一切,未免失之傲慢。
但以乔家在村里的家境,乔大媳妇原不必“赌一把”,可她偏偏就贪了这个便宜——就像为了省几毛钱吃隔夜菜,结果害一家人住进了日费五千的ICU。
这让李承桢不得不生出一丝厌恶。
那口破瓮来得蹊跷——瓮底分明漏着洞,却能顺水漂来,不偏不倚停在乔大媳妇跟前。这般来历不明之物,她竟用来盛放吃食,还分送给乡邻。说是不谨慎?倒不如说是不将人的性命放在心上。
这世上哪有白得的便宜,不过是用他人的灾祸来抵账罢了。
乔大媳妇跪在地上,涕泪横流,额头抵着尘土连连叩首:“大人开恩呐!俺一时猪油蒙了心,当真不是存心的……”她哭得声噎气堵,袖口早被泪水浸得透湿,却仍不住地用手背抹着滚滚落下的泪珠子。
“燕捕快明鉴……”村长咬咬牙,躬身作揖,枯枝般的手指不住地搓着衣角,“这妇人虽贪蠢可恨,到底没存害人的心思……”话到一半又咽了回去,只余一声长叹在喉头滚动。
乔家刚办了白事,若再折进去个媳妇,这乔大郎怕是要被接二连三的祸事压垮了脊梁——村里的壮劳力可不能再折损了。
燕七眉头紧锁,指节无意识地叩着刀柄。细究起来,这妇人不过是贪心愚昧,真正该伏诛的是那害人的瓮鬼。
按《大郕律》而论,她确实构不成罪责——这类衔祸之事,朝廷本就未立明文,向来由镇衔司自行裁夺。他侧目瞥向李承桢,眼底带着几分探询的意味。
李承桢听完乔大媳妇的辩解,深深吐纳,将胸中郁气尽数排出。“午时已到——”她骤然抬眸,锐利的目光如刀锋般刺向瘫坐在地的妇人。
“要、要斩……”乔大媳妇面如土色,牙齿不住打颤,“斩首吗?”她浑身发软,怎么也想不通——分明是那鬼物作祟,为何要她以命相抵?
李承桢故意顿了片刻,待那妇人几欲昏厥,才缓缓转向破瓮:“……可以烧了。”语气平淡得仿佛方才的威慑从未存在,唯有眼底闪过一丝警示的寒光。
李承桢虽知乔大媳妇并非存心害人,却总觉得这对夫妇身上还藏着未说出口的隐秘。就连那老村长闪烁的眼神,燕七欲言又止的模样,都透着几分蹊跷。
不过她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此行差事已了,旁人的因果业报,既然求不到她身上,原也不必她来插手。
乔大媳妇闻言如蒙大赦,胸口剧烈起伏着,方才憋住的一口气这才长长吐出。“烧、烧了好!”她忙不迭应和,脸上惊惧未消便已堆起谄笑,“这害人的腌臜东西早该……”
话音戛然而止——李承桢冷冽的目光扫来,吓得她慌忙缩颈,嘴角的笑意僵在脸上,只余喉间挤出几声干笑。那副急于撇清干系又不知反省的嘴脸,在正午日光映照下显得格外刺目。
“砰——!”一声闷响,铁锤重重砸在瓮身上,裂纹如蛛网般瞬间爬满整个瓮体。紧接着“哗啦”一声脆响,那承载着邪祟的陶瓮彻底分崩离析,碎片四溅。
乔大郎转身提来一坛灯油——那是前些日子办丧事剩下的。
他咬紧牙关,眼底闪过一丝狠色,竟是将整坛灯油“哗”地倾泻而下,淋透了每一块碎片。油光在阳光下泛着诡异的色泽,空气中顿时弥漫着刺鼻的味道。
“烧,”他哑着嗓子道,“烧得干干净净!”
阴阳变界之时——午时一刻。
“呼呼——”跃动的火舌贪婪地舔舐着坛瓮的残片,将最后一丝阴冷吞噬殆尽。焦黑的陶片上,橘红的火光蜿蜒游走,周遭凝滞的空气渐渐舒展开来,化作融融暖意。
“太上敕令,超汝孤魂。鬼魅一切,四生沾恩。
有头者超,无头者升。鎗殊刀杀,跳水悬绳。
明死暗死,冤曲屈亡。债主冤家,讨命儿郎。
跪吾台前,八卦放光。站坎而出,超生他方。
为男为女,自身承当。富贵贫贱,由汝自招。
敕救等众,急急超生。敕救等众,急急超生。”
李承桢的嗓音穿透跃动的火光,似一缕游丝飘向幽冥彼岸。她诵念的往生咒在艳阳下流转,如清泉般漫过每个村民的心田,将那些盘踞多日的阴翳一寸寸涤净。
咒文起伏间,竟让人错觉有春风拂过荒芜的麦茬地,连萧瑟的秋风都裹上了几分暖意。
众人不自觉地向前倾身,瞳孔里跳动着两簇小小的火焰。她的声音带着古寺钟磬般的沉静,又似牧童横笛掠过麦浪的悠扬,让紧绷的肩颈渐渐松泛下来。
燃烧的陶片发出细碎的爆裂声,像在应和着这安魂的韵律。当最后一片碎陶被火焰舔舐成灰白,李承桢的尾音轻轻落在余烬之上。
村民们这才惊觉,掌心不知何时已沁出薄汗,而原先萦绕在脊背的刺骨寒意,早已随着青烟消散。
村长双手交叠于身前,背脊弯成一道恭敬的弧度。“道长恩德,丰延村永世不忘。”他声音微颤,浑浊的眼中泛着泪光。
身后数十村民齐齐俯身,粗布衣衫摩挲作响,如同一片被秋风吹拂的麦浪。几个孩童学着大人的模样笨拙行礼,却仍忍不住从臂弯间偷眼望向那道长。
这是他们第一次,将敬畏献给活生生的恩人,而非庙里泥塑的神佛。
李承桢立在原地,衣袂被秋风轻轻掀起。她并未避开村民们的拜礼,只是忽然觉得胸口发烫,似有一簇温热的火苗在肺腑间跳动。这热意来得突然,让她不由得按住心口。
卦不落空,解惑受金,此乃天经地义的因果了断。
算命先生收下银钱,既是了却这段缘法,也是替问卦人消解业障。若执意推辞不受,反倒要叫人悬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