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李承桢所料,三个时辰前,南城门附近的暗巷里,两名匡胥残部正隐在阴影中,目不转睛地盯着出城的人流。
余党甲眯起眼睛,眼里闪着看戏般的光。他随手剥了颗花生丢进嘴里嚼着,目光却始终黏在那三个乔装打扮的身影上,一刻不离地跟着李承桢他们移动。
在这没完没了的盯梢日子里,能撞上这么场好戏,简直像是白捡的乐子。反正上头只说要盯紧,又没说不能顺带看个热闹。
“甲哥,眼珠子都快掉那仨人身上了,咋的,是你老相好啊?”余党乙指的“老相好”是“清朝僵尸”大牛,揶揄里带着几分讽刺和不耐烦。
他懒洋洋地歪在城墙根下,后脑勺硌着粗糙的砖面。
连日的风吹日晒,把他那张脸折腾得够呛,油光锃亮不说,还泛着不正常的潮红,脸颊上更是冒出几颗恼人的红疙瘩。
城门口人喊马嘶的,混着牲口粪便的臭味,这差事真比坐牢还遭罪。好歹大牢里阴凉,还能躺着数数跳蚤解闷。
余党甲倒是沉得住气,他不慌不忙地从怀里掏出半块硬得硌牙的馍馍,一点点掰碎了往嘴里送。
“慌啥?”他嘴里嚼着干馍,碎渣子直往胡茬里掉,“咱这活儿,讲究的就是个‘守'字。”说着又眯起眼望向那三人——这不正盯着呢嘛,谁说咱偷懒了?
上班不摸鱼,就是做坏了规矩。
他指了指李承桢三人,兴致勃勃,“看,那道士后头跟着俩玩意儿,说是叫做僵尸啥的,”说着在衣襟上抹了抹沾满馍渣的手指,“这稀罕景儿,八百年也碰不上一回!”
余党乙眯眼望去,只见李承桢拽着辆吱呀作响的猪车,旁边跟着“清朝僵尸”大牛,还有一具尸体直挺挺躺在板车上。这三“人”行头古怪,在人群里格外扎眼。
他瞧余党甲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儿,忍不住“啧”了一声:“甲哥,你倒是心大。咱在这儿干耗这么些天,鬼知道还得守到猴年马月。”
他狠狠踢飞脚边的石子,啐了一口:“跟着头儿走的弟兄,这会儿怕是在羌渠吃香喝辣呢!”
他喉头不自觉地滚动,像是闻见了烤全羊滴油的焦香,“娘们儿随便挑,就剩咱哥俩在这儿清汤寡水的!”
嘴上怨着,眼睛却很诚实,有热闹不看王八蛋!古语有云,看热闹是华夏人的天性。
余党甲咽了口唾沫,眼珠里暗光一闪。
他猛地一巴掌拍在同伴肩上,拍得尘土直扬。“兄弟……”他嗓音沙哑地压低了声,“你以为老子不想去羌渠逍遥快活?”
他突然凑近,带着隔夜馍的酸腐味直往乙耳朵里钻:“可头儿让咱守着这儿,准有他的盘算。”
嘴角一扯,又露出个讥诮的笑,“那些吃香喝辣的算个屁?一辈子也就这点出息。咱要是逮着条大鱼……”粗糙的手指在颈间比划了个抹脖子的动作,“那才叫真本事。”
余党甲咂了口唾沫,老气横秋道:“毛头小子就是沉不住气。眼下正是攒本事的时候,你得学着多沉淀沉淀?”
上头的指令他们不能违背,他怕余党乙受不住提桶跑路,让他一个人干活,还得一个人背锅,只能先画大饼安抚安抚。
余党乙撇了撇嘴,虽然满肚子不痛快,却也不得不承认老甲说得在理。他泄气地往墙根一靠:“得,听你的。”提桶跑路的心思暂时算是歇了。
余党甲斜眼瞅着他那蔫头耷脑的样儿,心里这才踏实几分——要跑也得自己先跑,哪能让这小子抢了先?
他们哪知道这差事注定要黄。
李承桢三人刚踏进同柏城门,紧绷多时的神经头一回松快下来,连城墙上掠过的风都透着股难得的安稳劲儿。
在同柏城,匡胥的爪牙虽未绝迹,却再难兴风作浪。那些如附骨之疽的羌渠追兵,总算被挡在了城外。
曾经潜伏在暗处、随时可能扑出来的致命危机,随着城墙的临近,终于渐渐消散。
然而,他们囊中仅剩的银钱已所剩无几。这支队伍的资金来源本就捉襟见肘——周钰几乎倾尽随身积蓄,大牛以粮食入股,李承桢则以一身技艺作本。
即便他们已经退而求其次,买不起马,也买不了牛,买不到骡子,沦落到用一头猪来拉车,一路上也耗费了不少。
幸而大夫仔细诊察后,确认周钰的伤势已无大碍。这多亏了他随身携带的那枚“灵丹”——药效之神奇,连见多识广的老郎中都啧啧称奇。
药力早已在体内化开,不仅止住了内出血,更将断裂的经脉温养得七七八八。如今伤口处新肉萌生,竟比寻常伤患痊愈得快上数倍。
老大夫捻着胡须琢磨半晌,只提笔写下几味温补的药。
递方子时,手指在黄纸上敲了敲:“皮肉伤好治,内里的亏空难补。至于这骨伤……”老头儿摇摇头,“急不来,非得踏踏实实养够三个月。”
周钰会意地点点头,伤筋动骨一百天,这道理他懂,慢慢将养便是。
这段时日里,周钰只需做好三件事:按时服药、安心静卧、将养精神。
李承桢盘算许久,提议在城外租个僻静院子。毕竟同柏城再安全,也是人生地不熟,一来躲开城里的是非,二来熬药也便宜,三来更不容易被人盯上。
李承桢端着药碗撩开布帘,碗里腾起的热气打着转儿。她把药递到周钰手里时,忽然开口:“要说寻常衔师想进镇衔司,得走什么路子?”
银子花光了就得想法子挣,光省着花哪够啊。药汁的苦涩在屋内弥漫,正如他们眼下捉襟见肘的处境。
虽然镇衔司不是一个标准的“吃皇粮”的机构,但它的存在却也有着重要的价值。
镇衔司为那些渴望通过自身能力换取报酬的衔师提供了一个接任务的平台。在这个平台上,可以通过完成各种任务来赚取金钱,从而改善生活。
李承桢心里明白,顶着顺妞的身份过一辈子,结婚生子、操持家务,这样的生活终究不是她想要的。
顺妞的故事注定要终结在西北风沙中,而李承桢面对这个陌生的新世界,心中满是好奇与期待——天地这般广阔,她总得亲自去走走看看。
占据别人的人生,就像给一只本该翱翔的鸟儿系上铁链。在她看来,每个人的灵魂都该是自由的——怎能忍受将它禁锢在牢笼里?
这样的重负她背不起,也不愿看着任何人(包括她自己)失去那份与生俱来的自由与希望。
若是个普通人,她或许会安分守己地融入这个世界。可既然点亮了衔师技能,那就该好好施展。这本事,不就是用来活得更加自在的么?
周钰将药碗搁在膝头,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的面容。面对李承桢的询问,他并未打算隐瞒——这本就不是机密,更何况这些日子同生共死,两人之间早就不复初见时的戒备。
他闭目回想着往日不经意间听来的消息,缓缓开口:“镇衔司在各州府要道都设有分司……”
话到一半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待气息平稳后,才又接着道:“想领衔师腰牌,得先去分司报备,那里的司理大人会安排试炼——”
李承桢微微蹙眉,“这位司理……”她略作迟疑,“可是分司的管事?”虽不太清楚大郕官制,但单从“司理”这个称谓,便能猜到是个掌事的职位。
周钰轻轻点头,额前散落的发丝随着动作微微晃动,在他苍白的脸上投下几缕细碎的阴影。
“试炼都考些什么?”李承桢早猜到觉醒衔力只是个开始——就跟医学院毕业还得考执业资格一个道理。
话音未落,一道金影忽地从窗口窜进来,正落在周钰的被褥上。
猴子刚要龇牙,李承桢眼疾手快,一把掐住它的后颈,顺势将这毛团搂进怀里。“总不会比羌渠人的刀剑更难对付。”她轻笑道。
周钰望着渐渐在李承桢怀里安静下来的猴子,眼底泛起倦意:“入门试炼虽说不比那些刀口舔血的差事,可……”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他略作沉吟,似在回想:“具体章程……恐怕只有司理案头的卷宗才说得明白。”说到底他是军职出身,对镇衔司那套规矩并不在行。
李承桢看出周钰并非有意隐瞒,便接着问道:“那这衔师的品阶高低……又是怎么区分的?”
猴子突然竖起耳朵,湿漉漉的黑眼珠直勾勾地盯着窗外——邻家枝头沉甸甸的梨子正随风轻晃。
它喉咙里发出“咕噜噜”的闷响,像个受气包,连那身被揉得乱蓬蓬的金毛都透着委屈劲儿。
偏又不敢真挣扎,只缩着爪子任人摆布,唯有尾巴尖不安分地拍打着李承桢的手腕,活像是在无声控诉这个霸道的“绑匪”。
周钰望着猴子,不觉有些出神。这小家伙灵性得很,既不似寻常猴子那般顽劣,也看不出半点野性,倒像个家养的狸奴。
他看着猴子在李承桢手下那副老实巴交的样子,忽然觉得好笑——这猴儿到底是天生好性子,还是被她给收拾服帖了?
周钰清了清嗓子,方才咳嗽泛起的红晕已经褪尽:“镇衔司的衔师品阶共分七等。从七品开始,每升一级——”
话到一半被猴子的喷嚏打断,他无奈地摇摇头,“都得完成相应难度的任务才行。”最后那句说得极轻,仿佛一品衔师只是个遥不可及的传说。
李承桢挑了挑眉:“有真本事的也得从最末等慢慢往上熬?”这话问得辛辣。
真要这样,岂不是让猛虎去抓耗子——既辱没了威风,又白费了本事。
周钰苍白的脸上掠过一丝笑意,眼尾泛起细纹,“李兄弟好眼力,”他轻声道,“镇衔司确实另有定阶的门道,只是具体如何操作,我也不甚清楚。”
毕竟隔行如隔山,周钰对镇衔司知之甚少——人的精力终归有限,各有所专。再厉害的医生也未必懂法律条文,再资深的律师也不见得会开药方。
李承桢向周钰道了声谢,说走就走——与其在此揣度章程,不如直接上门问个清楚。
在玄学界,流传着这样一句智慧箴言:“晚上千条路,白天依旧卖豆腐。”
空想千万条,不如迈出第一步。夜里想得天花乱坠,天亮还是得守着豆腐摊,日复一日地过着老日子。
说一千道一万,不如动手干一干。
夕阳刚斜过屋檐,李承桢的布鞋已经踩在了镇衔司门前的青石板上。
镇衔司的门面出人意料地朴素,既没有县衙的朱门高槛,也不见森严的守卫。
门前悬着块斑驳的老匾,“镇衔司”三个描金大字已有些褪色。经年累月的风吹日晒,反倒添了几分朴拙之气。
石阶上,偶尔能看到几片落叶,似乎没有人特意去打扫。
两旁石墩上三三两两坐着些衔师,打扮各异——有像走卒贩夫的,有似猎户樵夫的,甚至还有几个匪里匪气的。论气势,怕是连县衙的看门差役都不如。
比起县衙那副拒人千里的架势,镇衔司倒像个敞亮的市集。大门敞开,既无兵丁把守,也不设门槛,任谁一推就能进去。
这种开放性让镇衔司显得更加亲民,也更像一个——“冒险者工会”。
镇衔司的大厅,摆放着几张简陋的桌子和长椅,东墙上挂着一些任务公告。这些公告用竹签钉在木板上,随风轻轻摇曳。
衔师围在一起,或在仔细研究任务内容,或在讨论任务的难度和报酬。偶尔还能听到几声爽朗的笑声,或是激烈的争论声,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显得有些嘈杂。
厅堂正中摆着张长条柜台,后面坐着个穿青布衫的中年人,正埋头写着什么。
他手中的毛笔在账本上龙飞凤舞地游走着,时而突然停住,笔尖悬在纸面上微微颤抖,像是在琢磨某个数目。
这人大约四十出头,两鬓已见斑白。方阔的下巴透着股沉稳劲儿。
但青白的面皮绷在颧骨上,透出常年伏案人才有的疲态,教人一看便能判断出这是一位称职牛马——颧骨无肉,辛苦到头。
这人眉宇间虽藏着几分愁苦,却也不见怨色。他脸上虽无笑意,周身却透着股春日暖阳般的温和,教人忍不住想亲近。许是那两道浅浅的法令纹,平添了几分可亲。
李承桢刚迈过门槛,目光就不由自主被那中年人吸引了去。倒不是因为他的位置显要,而是那股子伏案时透出的独特气质。
中年男子察觉光线被挡,抬眼望见李承桢走近,便搁下毛笔,眼角泛起笑纹:“这位道长有礼了。”
瞧见那一身道袍,他自然而然地用了这个称呼——毕竟在衔师行当里,有过佛道修习的,本事总要高上一筹。
他的目光在李承桢年轻的脸上一掠而过,却不见丝毫怠慢,只是合上账本问道:“道长是来登记新差,还是了结旧务?”
李承桢唇角微扬:“在下李承桢。”她声音清朗,不卑不亢,“特来请教入司章程,不知先生如何称呼?”既表明了求取衔师身份的意思,又保持着从容气度。
“老朽姓纪,不过是镇衔司同柏城分部的一个管事。”纪管事语气和蔼却不失体统,“李道长唤我纪管事便是。”
“李道长请随我来。”纪管事看了眼西沉的日头,手脚麻利地收拾好案头文书。
纪管事领着李承桢穿过嘈杂的大厅,不时侧身让过抱着文书的杂役。
待绕过那幅《七剑镇邪图》屏风,周遭顿时安静下来。抬眼便见正堂悬着“天道酬勤”的匾额,两侧楹联上的朱漆还泛着新亮。
司理房的门虚掩着,李承桢抬眼便瞧见里头摆着件古拙的器物,隐隐透着玄机。
她心下了然——这想必就是检测衔师资质的器具。而端坐在案后的,正是统管同柏城分部所有衔师的司理大人。
纪管事在门前稍作停顿,直到里面传来一声不耐烦的“进来”,这才抬脚跨进门去。
纪管事双手交叠在身前,微微欠身:“朴司理,这位李道长前来认证衔师资质。”语气恭敬得恰到好处,既不失礼数,又不显谄媚。
司理虽不算正式的官职,但他却掌管着分部所有的事务,大到任务的审核分配,小到财务的收支管理,事无巨细。
若是能与他交好,或许还能提前拿到那些难度低、奖励高的任务,这显然是一种极大的便利。
可别小看基层小吏的权柄。即便是区区一个工商注册窗口的办事员,若存心刁难,只需在流程细节上稍作保留,就足以让申办者往返奔波十余次而不得其果。
这种隐形的刁难,虽不似明目张胆的贪腐那般触目惊心,却更让人窝火憋屈。
在平民百姓的眼中,朴司理无疑是个“有权有势”的人物,轻易得罪不得,毕竟对于没有背景人脉的百姓而言,得罪“大贵人”与“小贵人”,结局并不会相差太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