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钟止惊醒,从餐桌上抬起头。指向11点的钟表下是残羹冷饭和熄灭的蜡烛,对面的人早已不知所踪。
敲门的人不是杜开砚,垂影强制成员在登录时录像存档,所以才需要那些扰乱磁场的东西辅助三人远程同步。这个时间,还有谁会敲他的门呢?
“钟止!开门,我和杜开砚约好的——”
这个声音他认识……是燕迟风。在崇明小区副本那个谎报等级的男人,他已经离开垂影,为何还会与杜开砚有所关联?
在这个时候来找他,必然是和这次的副本有所关联。
“他和我约好了12点一起进本,你手里的招魂物件是他找我安排的。可以放我进门了吧?”燕迟风的目光从门缝中溢进来,是一种平静的等待。
细节让钟止没理由怀疑,只好放他进来。
他打量了残余的餐桌,大概以为是钟止犒赏自己的最后晚餐,便把话都咽回去,在时间紧迫的情况一起布置起诡异的招魂物件。
两人坐在纠缠起的红线与符咒间,点起惨白的蜡烛。阴气森森的角落里,那款老旧的手机如约响了起来,空寂而孤亢的铃声中,红纸和符咒开始细微颤动着。
燕迟风攥住钟止的手腕,按下了接通键。
周围的环境开始急剧地变化,红线犹如巨人的爪牙,膨胀生长成为盘虬的尖锐树枝;黄色的符纸在扭曲的纷飞中碾碎成黄色的落叶,徐徐的碎风打着旋,吞没了钟止的视野——
他仍紧紧回握着燕迟风,另一只手挡住被碎叶席卷的双眼。
再次睁开眼时,他面前矗立着一座中式的老旧古宅。
钟止手中依旧紧握着的手腕变成了别样的触觉。
粗粝的凉意,腥锈的味道,在凉秋中枯败感中,犹如一道缓慢流淌进掌心的血环。
他下意识地抽手放开。生满锈迹的金属门环坠落,在迅速抽离的惯性下,重重地砸在几乎快腐朽的低矮木门上,发出闷响。
门内起了一阵脚踩落叶的声音,内栓被拉动了。
一位弓腰塌背的老者开了门。
老者腰间拴着一大串钥匙,衣裳算是体面,看上去是这座宅子的管家。
他浑浊的眼珠盯了钟止片刻,像在读取某种数据,片刻后,同样老态龙钟的嘶哑声音向钟止打招呼:“准姑爷到了,请往主厅等候。”
他向钟止身后探了一眼,抖着手指了下。
钟止惊悚地回身——正徐徐落下枯败碎叶的老树下,不知何时停了一大片缠着红布和喜字的大箱子,深红色的外壳同样泛出锈迹,像干涸的血迹。
老管家欠身,请钟止进门,并递了给他一枚钥匙:“您带来的彩礼将寄存在这间偏院,您随时可以来清点。”
钟止点点头,审视所在的偏院。
他进的确实是个偏门,还要转过几重小门才能去往主厅内堂,重叠的月洞门间树影杂乱,过分幽绿。在钟止跨过门槛的前几秒,听见背后传来一阵皮肉掀开的声音,还伴随着发涩的骨头摩擦的硌棱硌棱,听上去确实是一把老骨头了。
他瞬间回头。
弓腰的老人面容藏在自己的阴翳里,苍老的五官诡异地扭曲了起来,绝不是某种视觉误差。而是确确实实在一层层的落下枯老的皮。
再次抬起来的,是一双邪佞艳丽的熟悉眼型。
泛着违和褶皱的阴鸷面孔上,极其明亮的年轻眸子微眯成快意的笑容。
拉锯似的干枯嗓音掺进血的滑腻质感:“又见面了,钟止。”
于毁信手剖开自己这副说话都漏风的喉咙,从血肉中掏出了那把比老人上半身都要长的锐利唐刀。
沃日——
这就是冤家路窄吗!!!
钟止的呼吸几乎停掉,大脑还没缓过来,身体已经拔腿跑出数米,在穿过数道月洞后摸到了主院的高墙大门,用那枚同样锈迹斑斑的钥匙开起同样腐朽的门环大锁。
但是于毁太快了。
钟止几乎听见了老管家在极速的追击中骨头折断的声音。
不爱幼也不尊老,活该他同事关系不好……
长刀劈碎他头骨的下一秒门开了!钟止一个趔趄冲进内院,追着门缝砍进来的半个唐刀划了一道利落的线条,收回到于毁充满怨念的面前。
他拖着咯吱作响的腿,迈进了院子,那张漂亮的脸再次露出麻木死板的表情,老管家重新占据了这具躯体,他对地上惊魂甫定的钟止掀了下眼皮:“姑爷,请——”
幽幽的女声也从他身后响起:“姑爷,起——”
一对丫鬟从后面神不知鬼不觉的出现,摸上他的左右手臂,将他从地上扶起。钟止抬眼去看,两个不过十多岁的小姑娘面色苍白,但颊侧异常鲜红,犹如两张祭奠用的纸人。最诡异的是,她们冷而麻木的面容,同样也是于毁的五官轮廓。
描着拙劣粗黑眼线的眼尾挑着,毒蛇般居高临下的俯瞰着钟止。
钟止甩开两个女孩,自己起身。
他拍拍身上的灰,发现自己正穿着一身和彩礼同色的唐装,晦暗的深红色不均匀地织成冰冷的丝绸。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似乎在身上摸到某片硬质,像血溅在身上,浸润干涸了很久一样。
正厅就在转角不远处,钟止几步快走,在转角后被一个动作敏捷且暴力的男人拦住了。准确说,是被他的枪直接顶在头上了——
男人穿着一身陈旧得有点破的民国款式警服,正和额头亲密接触的枪管也是沉甸甸的,能感觉到是真货。男人眉眼间戾气与正派同重,与他这身制服融合得严丝合缝。
如果不说话,钟止甚至以为他是属于这个时代的NPC。
也许是自己这身衣服不太正常,对面语气不善:“是人吗?”
与此同时,熟悉的温暖男声在钟止脑海久违地响了起来:
【玩家已全部登录,剧情正在开启】
【请各位寻找剧情中的重要玩家,协助度过困境。】
【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各位游子,尽情享受归家的温情吧——】
钟止笑了笑:“看来人齐了。我是钟止,3级。怎么称呼你?”
男人迅速地收走了枪,却没完全收回眼神中的忌惮:“严毅,5级。走吧,人都在正厅。”
正厅弥漫着沉重的灰尘味道。
这所老宅高而曲折,园林与建筑均以层层遮挡为美,但随着年岁的荒芜,不够通明的布局显得宅邸阴森深巍。
9位玩家着装各异,竟与环境融合得恰到好处。
杜开砚穿一身略显浮夸的浅色西装,靠在椅背上。
他警觉地回身看新来的两人,对着钟止微微笑了笑。
严毅完全没注意到两人的小动作。他脸色有点难看,是那种仿佛吃了半个苍蝇似的酱色。不止他,整个大厅玩家的注意力都在某位身上,即使他正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郑一哲略显臃肿的身体上紧紧包裹着一条……旗袍。
如果不考虑美感的话,勉强还能被称作旗袍。
他正十分慌张地抹掉嘴上同样滑稽的艳丽口红,把整张脸搞的花里胡哨,像个油墨涂了一半的丑角。游戏给的装扮非常全套,除了妆容,还有看上去时兴的发髻和一支精巧夺目的簪子。郑一哲毛手毛脚地乱扯一通,那只簪子始终挂在凌乱的发间,非常稳当。
郑一哲身侧站着不忍直视的燕迟风。
他穿的是一袭藏蓝色长衫,手上还握着同样泛旧的书册,打着卷,看上去不是寻常的宽窄比例。
如果没有郑一哲,全厅最招眼的一定是这位气焰嚣张坐在正厅主位上的女人。
郑一哲同款的时兴卷发在她的头上完全不同了,光华流转的发上点缀着不俗的珠光宝气,她未穿深宅大院女人的传统服装,而是遥遥看去便价值不菲的洋装。但高级的绸缎与蕾丝都在她出挑的美貌与气质中黯然失色。
主位旁还围着两个嘘寒问暖的小弟。
紧随最末两位玩家身后,长着于毁面孔的管家弓着身子守住了正厅大门。
枯槁的指尖直瞄中央主位:“客人,请给家主让位。”
女人闻声,动了动脚尖。
她却以一个舒适的姿势贴椅子更紧,眸光轻浮,丝毫没有让位的意思。
管家绕开钟止和严毅,冲着女人走去,执意要请离她。
身边几个小弟顿时嗅到示好效忠的机会,冲着拦住了管家。几人争执起来,喧哗之间砸碎了小桌上的茶杯,揪着老管家的领子就要教训他。
钟止有点不忍看那张虽老仍俊的面容被锤个鼻青脸肿,他微微侧过脸颊,看见严毅皱起了眉。
预料的打斗被主位后方黑暗中伸出的一只手按住了。
穿着华服的中年男人从屏风后近乎挪地缓慢显影,严肃板正的漆黑头发和威严的五官在漆黑与明亮的边缘扭曲起来,熟悉的骨肉搅动声在两人咫尺之间放大——
小弟和他的拳头一起愣住了。
如钟止所料,宅邸家主也拥有了于毁那张鬼魅得滴出血色的脸。
小弟惊恐地尖叫出声,冒冒失失地狠推了一把身前的人,刚刚透支了老腿的老管家无声地倒在了一大片碎裂的瓷器上。
“你疯了吗!”
严毅冲上去翻看管家,果然,一片尖锐的碎瓷插透了破漏的喉咙。灰暗的地板上甚至看不清是否有血在涌流,严毅脸色不比一片狼藉的地面好看多少:“靠,接引NPC死了。”
“大惊小怪什么?这里不是有的是NPC吗。”
主位上的女人啧了一声,对人命视若无睹,只将自己纯白的高跟鞋嫌弃地挪了个方向,生怕沾上一点血。她一点也不怕背后的家主,甚至不带回头地指了指正上方的恐怖面孔,脸上带着一种恃宠生骄的倨傲。
管家彻底断气的瞬间,整个空间出现了片段式的异变——
类似老电视信号飘忽的噪点,所有人的视野被它横断,带着电击式的痛感直击所有人的大脑。犹如魂魄被生生剜开一道口子。
杀了人的小弟痛到极点,却完全叫不出来。
绵密的恐惧犹如信号的雪花逸散出的细密针脚,一匝一匝,游子身上衣般,将他的喉咙密密地缝死了。
所有NPC,家主、地上死亡的管家、正慌乱端着新茶杯的两位丫鬟——它们相同的面容都定格了,不,它们整个身体都变成一页鲜艳而僵硬的纸片。
只有两颗眼珠,黑白色且川流着血丝的眼珠,四双活着或死去的黑白镜头,如同步的钟摆。
滴溜溜——滴溜溜——
以超出人类眼球活动范围的轨迹,一齐盯住杀害管家的凶手。
“我不是、我不是故意的,别看我,别看我了……我求求你们别看我了……别看我了听不懂吗!!!”小弟已经被诡异得令人丧失理智的视线吓得跪地求饶,痛哭流涕。
一道鲜红的噪点再次截断众人的感知。
钟止再次睁眼时,家主依然威严沉稳,两个纸扎人般的丫鬟慌慌张张地将新茶摆好。
灰暗的地毯上终于出现了一圈濡湿的黑色。
杀人的小弟不见了,黑色上是被割碎的人体,类似非常粗粝的毛线猛劲抻断了环绕的肢体,边缘毛糙且紧实。如果真有这样的力量,执线人甚至能将所有建筑都勒碎。
他几乎不敢喘息。
在这个极为紧张的时刻,钟止忽然感觉到,一截粗粝且湿润的物体在厮摩他的脚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