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止从袖子间翻出一块金属铭牌。
——从他醒来就别在红宝石的背面,刚刚轻微向袖内藏了藏,主角也未发现。
在小白的瞬间亮起的眸光中,他带上本属于主角的铭牌,在虚空中轻轻抓握了几下,空气中残存的灰色阴影便聚拢成了一辆他们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勘探车。
勘探车稳稳当当地停驻在深黑的潭水上,一片一片的白光月轮如含羞草,向外侧合拢着,自动为勘探车让出了一条道路。
挂在钟止胸前的铭牌上,划花的字迹逐渐清晰,第八张身份焕然于人前——司机。
司机也有属于身份的装备——勘探车。
小白讶异:“你知道主角是谁了?”
钟止也很惊讶:“你也知道了?”
两人不再多言,相视一笑,并肩上了越野车的驾驶厢。
钟止无师自通启动驾驶,勘探车竟在水面上如履平地。只是漂浮月轮的退让速度迟缓,车不得不走走停停。
两人近在咫尺,钟止被看得尴尬,没话找话道:“呃你,你……怎么猜到主角的?”
小白眯眼回忆了片刻:“我跨进了其他两队玩家的时空。在始终没有联系过的一队队员的尸体上捡走了一张铭牌,当时我进入二队时空时,这个铭牌被损毁了。”
“损毁?不是划花?”
“整个化为齑粉,无法共存于第二个时空。于是我猜测,同一个时空只能有一个身份铭牌,但这个推断又与你身上的第八张铭牌所冲突。”
“我想,矛盾是基于‘同时空内一个身份只能由一名玩家继承’的逻辑。可如果,继承身份的人不是一个整体的人,而是多个‘灵魂分段’,铭牌就会同样割成多段以保证每个分段都能使用设备,规则就必须允许同时空中出现多个相同铭牌。”
“从一开始我们就知道、并觉得诡异,在3个时空中并存着3个的,只有我们以为是NPC的小凯。”
他语速越说越快,颜色清透的嘴唇开合着。一些旖旎的回忆流淌进钟止的眼前。
——反正他不记得了。
钟止的脑中失落地响起这样一个声音。
他问心有愧地多看了一眼那双唇,迅速转回头:“一个人的不同灵魂分段,你怎么会想到这种奇怪的逻辑?”
小白再次把视线锁在钟止脸上,看见他因欲盖弥彰的干吞而滚动的喉结,在紧张中抿成紧绷的弓弦,有种欲发不发的拉扯感。
——他一定不记得了。
小白这样想,脸上却铺满月色陨落诗人红尘的温柔。
文字记录灾厄与生机,记录生死,记录每一处推理与逻辑的细枝末节,唯独不记录我们的情思与魂魄。
广袤天地,轮回往复,人的情感真的只是沧海一粟么。
“还有一件事,我到的时候宋琛已经死了。非人力所为,应该是所谓的‘神谴’吧。”小白眨眨眼。
钟止露出非常和煦的笑容,好似并不在乎:“我也有一件事,我们之前打的赌还算数吧?”
小白还没来得及回答,顷刻间水中忽生变化。
静和避让的月轮忽然齐齐渗出黑色缺口,犹如黑狗食月般越扩越大。在残存一丝危线光廓的边缘内,翻滚得黑水席卷起深不见底的旋涡。
黑白全食中的月轮疯了似的在水中乱撞!勘探车被撞得完全无法直行!
“我靠,疯了吗。”
钟止咬牙切齿的咒骂中,更糟糕的事发生了,他们所乘的勘探车像划开水浪的一把钝刀,正在非常缓慢地向下沉坠。
他正平静地准备把油门踩穿,小白却拦住了他:
“再等等,等我看一下。”
勘探队内——
最后一封信最末一笔记录画上句号时,天地瞬间陷入一种诡异的颠倒失重。
硕大如明洞的月早已升在所有人的头顶正上方,几乎让周庐犯巨物恐惧症。但此时它似一颗空旷的眼眶,无光的纯白瞳仁悬在故事结尾处,泛着冰冷的审判意味。
“互相抓紧!”穆三秋在猝然地失重中拼命试图抓住身边的队友。
但这股不可抗的力量似乎只是将所有人悬浮起来,短暂的慌张后,他们看见不知天还是地上,漂浮起无数细微的光芒颗粒,荟萃在他们同样悬空漂浮着的铭牌上,混合成了和所挖掘矿石质地一样的巨大光片。
光片形成的瞬间,他们的剪影也如月全食般影影绰绰的烙印在上面了。
七片门状的光片烙印着七人的剪影,矗立在混沌之间。
乔悟明白了,这是要让他们选择正确的出口!这是指认主角的环节!
可他们对主角几乎——
“一个也不要选。”她坚毅干练的声音打断了所有恐慌与怀疑,“这里不止七扇光门,还有一扇发光的月亮,不是吗?”
“最开始让我们怀疑队内存在双重身份的,是第七封信中出现了我们认为不存在的心理学家身份。不过……读过完整的信就会发现,记录员和心理学家是一人兼任两个身份,七个队员对应七个身份是刚好的。主角绝不在我们七个之中。”
“七封信死了七位队友,那还有一位写信的人呢?”
“观察者的视角最容易被忽略,不论是原勘察队,还是如今的我们,明明是八人小队,我们却完全忽视了第八人。”
“钟止可以藏起铭牌装作NPC,你当然也可以了——小凯。”
她声音顺着风流向更大的月亮,坚定得无丝毫逸散。
穆三秋努力找到月亮的方向,她严防死守的紧盯中,白月终于渗出一道黑色短裂纹,在偏中间的区域,很像一颗纯白眼球正悚然生长出瞳孔。
周庐:要犯巨物恐惧症 欢乐豆效应并发症了救命啊。
小白把车窗降下,半个身子探出窗外,深深弯着腰向车底看去。
车还在缓缓沉坠。
不得不说这种感觉真的很差劲,简直像背着巨石一脚踩进泥沼,无法抽身的绝望感随着迫近升高的黑色水线渐渐升腾。
就在钟止以为他们要被淹没的时候,听见小白说了一声“好了”,他才踩起油门,飞速驶出了这个深坑。
“钟止,我们朝边缘开。”小白指着破开口子的方向,但瞬间错开了那个口子,“但不要从那里离开,我们顺着水的边缘环绕一圈。”
小白严肃起来:“说真的,你车技怎么样。”
钟止:“这么说吧,你敢坐、我敢拉。”
小白叹了一口气,低下眉幽幽地恳切说:“这很重要,钟止。我需要你环绕的时候控制行驶速度,在保证不坠落的情况下,持续重复刚刚沉坠的深度。”
这种要求几乎是在死亡线上跳舞。
钟止只是轻描淡写地斜扫了他一眼:“你在车底看见什么了?“
钟止不要命地把油门踩到底,从旋涡撞车到车撞旋涡,充分发挥主观能动性和力的相互作用,圆弧的边缘近在咫尺。他微不可察地轻蹙下眉,猛踩刹车反挂倒挡,车子后尾直坠深潭中,车身以尾深头浅的斜线夹在两侧水浪之间。这样既能达到小白的目标,也能保命。
“你果然猜到了。”小白欣慰笑笑,“我们在月亮的背面,割破月的边缘,它就会作为门从空中落下。”
钟止笑了一下:“所以呢,什么时候告诉我真正的名字。”
他逃避那个赌要逃避到什么时候?
到天倾西北,地陷东南,星辰坍碎,明月陨落吗。
钟止环潭半圈,在穆三秋的眼里,是白月张缺半页。
黑色的潭水顺着被割破的巨大弧形口子飞流直下,在月色中银光倾斜,豪掷千丈天水。巨瀑银河在尾端却因失重,四散凝成将坠不坠的圆珠,漂浮在空中,真成了群星闪烁。
她指着将落的月,示意所有人,真正的出口要落下来了。
“是钟止哥和白哥?”周庐始终拽着同样漂浮着的钟止的身体,诧异又惊喜地喊着,“切月亮的是他们!太好了,我们能一起出去了——”
最后一扇光门坠落人间。
钟止和小白也在零落碎星的天河中下坠着,如薄云中遥遥相望的两颗流星。
小白忽然抓住钟止的手,在无法触碰的手心,写下自己的名字。
两人若即若离地牵着对方,看下方白色的巨大出口覆在所有队友头顶,温柔、明亮、平和,直到没过所有人,苍穹皆空。
世界开始倾塌崩碎,或许是在为新的场次和新的玩家复原,也或许,是成为某种不一样的东西。
小白始终平静的注视着钟止,然而他的目光渐渐从平视、到侧视、到仰视,两人的坠落速度在越接近光月出口时越显现出差异。
小白一开始以为是灵魂和实体的重力有差异。
但在他半个躯体坠落进出口时,终于意识到不对,去拉扯钟止虚无的身体,只拽到了一片空荡流转的光华。
在钟止似笑非笑的俯视中,小白在瞬息间被传送出了游戏。
这是早有预料的事。
月轮本就是托浮灵魂的舟楫,死亡之人无法穿过终焉之门。钟止躺在巨大到覆盖世界的冰冷月色上,看着幕天席地的白色,将世界淹没。
他随万物一同失去意识。
“队长?”
一个东方面孔的少年站在旷白的荒原中,轻轻碰了碰他的脸。
少年声音清澈而剔透,带着恍若隔世的迷离。他凑近,仔细看了看清醒过来的钟止,失落地叹道:“不是队长。”
钟止睁开眼,看见他,听见白色世界里清脆如风铃的乐声。
少年微微后退,他脚下所踏的荒原透明成了一片冰,仔细看去,似乎还有死去的人脸漂浮在冰下。
“我第一次遇到全员存活的队伍。”他笑了起来,但感觉不到一点喜悦。
钟止的知觉渐渐复苏,他回答:“是我队友的功劳。”
“他们都说,我的心结是无法面对队友无一生还的结果。所有人都在安慰我,没有人能够在那种情况下保护所有人。在这个世界里,我也确实看到无数无功而返、甚至死得可悲的队伍,我却没有感觉到一点安慰。”
“数百人曾踏入这篇荒原,我们背负着国家的使命和人类的希冀。未能带他们平安归来,是我一个人的错……是我眼睁睁看着他们死去而无法克服恐惧。但我绝不认同这篇热土上、我们的血脉同胞中,无人能冲破宿命的束缚!”
“我等了几十年,终于等到这样一支队伍出现了。”
风铃声犹如被拨动,叮铃叮铃的急促响起。
小凯深深看了钟止一眼。
“队长,你说,小凯的凯也是凯旋的凯。你看,我们一起凯旋啦——”
他再次将手轻放在钟止的脸颊上。
双手捧起,风铃声几乎是狂风骤雨席卷般的狂响着。
从他手接触的地方,钟止的身躯开始生长出实体,这个只能托浮灵魂的世界便无法承载他的重量,情绪紧缩的面孔从少年的掌心中跌落、远离——
在钟止坠入月亮的瞬间,风铃的奏鸣声变成了一道直直的“嘀”声。
他终于明白那是什么,是经由主角耳中听到,而传递到这个世界的真切声音。
是剧烈示警然后归于平线的心电图仪器。
温柔的系统男声在钟止脑中响起:“恭喜玩家通关《未尽的相助之语》,剧情完成度100%,游戏效果:负面。”
“档案已封禁,期待下次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