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睡着。
只有钟止和地理学家在值守。
女人隔着影影绰绰的面纱,一双幽深而妩媚的双眼紧紧盯着他。在钟止无意与她对视上之前,不知已经盯了多久,令人不适。
钟止尴尬笑笑:“呃,怎么称呼来着?”
女人轻微拨开遮挡面容的面纱:“杨婕。”
那双深邃的眼睛依然抓着他不放,紧紧追问:“你见过侍神者?”
她听见了自己和小白的对话。
钟止点了点头。
杨姐忽然笑了,压低声音欣慰道:“你是和神有缘的人!”
她从衣领中掏出一枚系着抽象符号的项链,那符号又尖又长,看上去危险又神秘,“如果有机会,可以加入‘神赐’,和我们一起赞颂神、靠近神!”
说到最后,她的语气接近癫狂。
钟止想起杜开砚科普过,有的组织将游戏的存在视若神明,衍生出了类似宗教信仰的团体。
有组织的人知道的总归比他多,他借着对方的拉拢解惑:“既然这么说,你知道进入游戏的间隔时间吗?”
杨姐的回答和杜开砚给出的答案差不多。
她紧锁着钟止的思索,洞穿了他的心绪似的,喜悦而润泽的音色滑出更为奇怪的话:
“神在思念你——”
钟止问:“你们所言的神,指什么?”
杨姐的眼睛微微亮起,欲在升腾的兴奋中开口。
猝不及防的巨大鼾声在车厢之间炸开——刘峰翻了个身,睡的更香了。
他左右两侧的乔悟和周庐一脸怨念地醒了。乔悟干脆安排换班,钟止点点头,杨姐也不再言语,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侧过身去休息了。
勘探的具体条件已经明确,他们准备在仪器能够使用后立刻安排第二次挖掘。
穆三秋确认勘探仪器随时待命后,还等了一段时间乔悟天文镜中的白天。在黑夜转向白天后,他们立刻预测出矿产的新坐标,指挥小凯朝新的位置驶去。
下车时乔悟再次确认,依旧是白天,才安排杨姐和穆三秋下车工作。他们运气真的不错,地质锤上显示的是对勾,这个位置无误。
周庐坚持下车保护穆三秋,两人在矿源最近的区域,交换了个坚定的眼神,一个护卫、一个挖掘。
没多久,穆三秋突然往深处探手,深呼吸着从土里擎起了一块泛着柔和白光的石头。
这次的挖出来的东西和那个头颅完全不同,让人感觉舒服而安心。
柔白色的发光矿石更像是某种异世界的产物,它没什么温度,触碰时也感觉不到它的表面是平滑还是粗糙,甚至重量都很难描述,抓在手里有种不可名状的抽象感。
穆三秋递给大家轮番查看,但传到钟止这里的时候,里面忽然掉出了一封密闭的信笺。
刘峰震惊:“卧槽!这从哪藏着的!”他从地上捡起信,仔细端详了片刻,“咦,白纸?”
信笺外的密封袋弥漫着尘灰和划痕。
钟止接过信,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的纸张也非常的老旧,甚至有点发脆了。
这并非是一张白纸,信上的字只有钟止能够看到。
他大略扫了眼,文字间并没有对他不利的信息,便一字一句的读给了众人听:
“我迄今还记得和史密斯中校的第一次见面,我像个小萝卜头,被他威猛高大的身形和特种兵的荣耀职业而震慑。”
众人再次看向“高大”“威猛”的周庐,沉默了片刻。
周庐也眨着眼摊手,脸上写满无奈。
“他性格冷淡,从来不说多余的话,但心比谁都热切。他是为了热爱的土地,为了责任,为了我们。我甚至不敢和他搭话,谁能想到,我第一次叫出他的全名,竟然也是最后一次呢。我对他毫无帮助,但他却为我……付出了生命。”
钟止念完信,不再说话。
周庐面对大家调侃时的俏皮霎间失色,声音有点晦涩,轻声问:“…这是一封预言信吗?”
“别这么暗示自己。”穆三秋立刻打断她的不安,“比起未来,这更像是过往。”
“比起记叙,这也更像是自白。”小白看着钟止,目光专注,“既然这封信只有心理学家能读,那或许,是写信者潜藏的心声。”
如果荒原是书写者干涸的心海,那看不清晴昼黑夜的天幕下,沉重尘埃下覆盖掩埋着的无数星子,沧海桑田而不忘,历久弥新地闪烁着温柔悲戚的光芒。
这样的荒芜心地之上,心理学家或许就成了另种意义的“勘探员”。
那这位信笺写作者所在意的,到底是怀念,还是愧疚?
钟止反复看信思考着。但还是不能确定,需要更多的信笺。
他看完信就坐到了记录员刘峰身边,给他念着记录下来。
刘峰依旧下意识翻到页中开始记录,在他翻页的时候钟止凑过去,瞥见前面的内页都是空白的。就连笔记都是身份专属的阅读权限。
真想充个会员预览全篇啊。钟止咬牙切齿地腹诽。
没走出多远,杨姐又说自己看到了不太一样的符号。乔悟迅速掏出天文镜,观察了一会儿,也皱着眉说,确实看到了和上次通讯相似,但明显不同的线条。
小白的对讲机应声响起!
这次的电流音格外的强烈、刺耳,近在咫尺的钟止甚至有摔烂它的冲动。
刺啦声中突然出现了一声尖利变调的啸叫——
“操!”已经有人受不了咒骂起来,这声简直比指甲刮黑板更让人难受。
好在啸叫结束后,电流音中,出现了窸窸窣窣的人声。
滋滋滋…
“勘探…探员……我放逐的……”
滋滋滋——滋滋……
伴随着锐器插入管道,以及液体呛入管道的咕噜声,这个分辨不出音色的男性声音消失了。
滋滋…滋滋…
“你疯了?你要杀了所有人吗!!!”
第一个完整的句子出现,全车人瞬间毛骨悚然。
因为这个声音,和杨婕的一模一样。
明显的搏斗声和衣衫摩擦后,一片厚重的液体浇在通讯话筒上,也迎面泼了众人一盆彻骨的冷水。杨婕充满恐惧的尖叫宣告了男声的死亡。
随后,那个沾着冷透杀意的凶手平静的开了口:
“离他远点。碰他的人,我都会杀个干净——”
滋滋滋…滋滋滋…信号终止了。
最后这句是小白的声音。
那个紧靠着他坐着的白衣青年还平稳地握着对讲机,蹙起眉,有一些茫然无措。
乔悟已经恐惧地无法合上嘴巴,亲耳聆听过自己喉管被戳穿致死后,任谁也无法冷静:“这、这是什么……”
“还能是什么,游戏惯用的挑拨离间,你别中计了。”钟止厉声强调。
乔悟恐惧的脸上出现动摇,钟止才开始理性地分析:“有可能是某种海市蜃楼,也有可能是主角的诡计。想没想过,为什么大家的技能都只有自己能看到,只有通讯工具是外放共享的呢?或许从一开始就是陷阱,先给我们一部分正确答案,再设置一个让我们自相瓦解的炸弹。”
“钟止说的是有道理的。”通讯涉及的所有队员中,还是穆三秋首先冷静下来,“但是为了大家的安全,我还是建议对通讯员采取措施,起码限制他伤害我们的能力。”
钟止还想劝。
乔悟打断:“你们是一起的吧……‘离他远点’,小白保护的应该也是你吧。”
“别说了,我同意。”小白冷峻的眉眼浮动出柔和,更像是被抓住软肋的认命。
他乖乖伸出手,示意特种兵铐住他。
周庐翻了半天,竟然真的从装备里找到了一把手铐,面含不忍地铐上了小白。
还缠着纱布的一只手软塌塌地困在冰冷坚硬的金属间,钟止执着地盯着,面色静如止息的海面。
搅动着某种平静的疯感。
“那个……你们吵完了吗?”清澈的少年音小心翼翼地发问,“车的能源要续航不上了,得停下等太阳能板蓄能,你们看停哪儿合适呀?”
小白被发配到了后备箱。
这种接近行军用的勘探车后备箱其实是宽敞的,贴着坐人的车厢椅背间隔了面铁丝网,眼下为小白腾出来了大半个空厢。他虽然身长挺拔,但空间满打满算还是够的……
不过加上个钟止,确实局促了起来。
“你不必来陪我的。”小白声音失落。
其他队员都趁停车下地歇脚去了,只有他和钟止窝在后车厢。
作为新手,被游戏挑拨、被队友怀疑孤立是什么感觉。钟止还记忆犹新。
钟止轻灵地比了个打电话的手势,明朗地笑起来,有意哄他开心:“对讲机里,你不是也为我说话了吗。”
“你相信对讲机?”他盯住故作闲散的钟止。
他轻擦声音,好像根本不在意钟止的回答,而是要从那张脸上看出什么别的东西。
钟止瞥了眼铁丝网那边,确认车厢其他人都下车透气去了,从口袋里拿出了他被动过手脚的宝石袖扣:“这是我贴身带着的东西,但启程后我发现,它被固定成了这个样子,还悄无声息的出现在了我的衣服里。”
“你感觉这是什么意思?”
小白将指尖轻轻放在中央的宝石上,微微旋转,8字变成了无穷符号。
如果这是一个循环游戏,周庐凭直觉救人便是合理的,对讲机中出现的“放逐”和穆三秋下意识提到的处理方式相同也是合理的。他们之间莫名的亲密更有迹可循。
只是——他真的会为区区几面之缘的钟止杀死剩下的所有人吗。
小白无法做出任何解释,因为他的记忆出现了混乱。
什么都不可信,唯有眼前与他并肩的人是真的,钟止确实在这一瞬选择了他。
“看来我们的猜想一样……”钟止还没来得及继续讲,车厢上来了人。
是记录员。
刘峰很少露出这种凝重的神色,衬着他结实的臂膀肌肉显得有些危险。他上了车,急匆匆地找到记录本,仔细地翻看自己的记录本。
钟止想等他看完下车再和小白继续说,但没等多久,自己竟然睡着了。
不知是太疲倦,还是身上没盖东西,剧烈的寒意伴随着意识的混沌沦陷,他整个身体呈现无力挣扎的高热,下意识地往身边温暖的物体上靠。
小白被一片温热的发顶抵住了耳后,越来越热的皮肤令他不敢动弹。
他有点僵硬:“钟止?怎么了。”
“我……应该是,在发烧。”钟止哑着嗓子往小白怀里钻。
锁住的无措双手却张不开一个像样的怀抱,他卷曲的双臂来回收缩了两下,像只忘记如何游泳的水母,难过得几乎要透明起来。钟止越来越烫,状态肉眼可见地越来越虚弱,他任凭几乎废掉的左手渗出鲜血,扯着手铐去翻基础装备中的药物。
外面吵起来了。
背后的刘峰也扔下本子,哐地一下跳下车,整个人看上去阴鸷而暴躁。
几乎同时,小白也感觉自己的躁动在升腾。
他止息的负雪山峦在消融中情潮翻涌,后颈被贴着的那块皮肤泛起细密的折磨。但更折磨的是,他无法面对这个怪异的自己。
钟止依旧渴求着他的温度,额顶在他后颈上反复磨蹭,失水而透明紧绷的双唇无意识地开合、恳求着。
他甚至有点断片,颤抖地看着不知怎么出现在手心的药,白色的药片重叠着闪烁带着噪点的重影,耳边重复响着放大的喘息、湿发与耳廓的摩擦。
受限的单手甚至打不开水瓶,他暴躁地猛拧了一把,塑料水瓶被整个抓爆了。
靠在他身上的人存着坚韧的求生意志,忽地攀住他的肩,覆下身舔上他指尖手心残存的水——柔软滚烫的触觉顺着皮肤一起、一伏,他的呼吸也被一起一伏地抓住,水声中潜藏着某种情绪开裂的动静。
在钟止失去意识昏死过去的瞬间,小白心里那根弦完全失控崩开,他含住药片和水,几近侵犯地咬上滚烫失守的唇。
有力的手掌链着冰凉的手铐,掌控式的拨弄钟止被迫吞咽而滚动的喉结,侧颈被金属凉意惊得下意识瑟缩逃遁,反被扣在青筋绷起的手指下。
纯粹的白被**支配,索取无度地加深着这个吻。
中途有人带着一脸迸溅的血迹咒骂着上车,他也只是理智尚存的抬了抬眼,衔着半片唇,尖锐如冷刃的眼角充满大型猫科动物护食时的杀气。
刘峰的状态也非常差劲,他癫狂地收拾着自己的行李,收拾食物和水的手大幅度的颤抖着。轮廓豪放的半面脸被溅出的血点染,和他瞪得通红的双眼连成岌岌可危的血丝网。
他碎碎念着什么死了、不能相信、要离开之类的字眼,怒气冲冲地抓上行李离开了车厢。
当所有人再次恢复理智时,一片狼藉。
穆三秋在天旋地转的眩晕中看到自己颤抖的手,和握着的沾血利器。
地上的男人产生着不似人的悲鸣,然后在她的注视中惊恐地捂住了嘴,一双长手竟然遮不住红色的唇——拼命摇头中清醒看去,是一道从嘴角划开,切开脸颊,露出森森白牙的血口子。
穆三秋手中的利器陡然落地。
是自己,自己责怪对讲机里“放逐”勘探员的乔悟,而给了他一刀。
杨姐差点烧着某种东西而自燃,口中还念念有词;周庐藏在车底,像只受惊的猫一样不肯出来。刘峰更不知道发什么疯,指着杨姐说她已经死了,说所有人都有问题,竟然带上行李自己单走了。
小白清醒过来的时候……他的整只手全在钟止的衣服里。
他默默地从失礼的地方退出来。
两人之间发生了某种好笑的热度转移平衡,钟止的皮肤已经从高热恢复到普通温度,他却红的像个煮熟的大虾。
钟止睡得很香,生来温和的浅谈眉眼驯顺合着,常挂笑意所以自成仰月的嘴唇微微红肿,被润色得像覆釉的绯红细瓷。
记忆错乱的小白,忽然理解了对讲机那头的另一个自己。
他笃定自己忘却但仍坚守着的某个秘密,与钟止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