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影”坐落在不错地段的某所高端写字楼里。
抵达楼层,电梯开门直面偌大一块形象墙,LOGO加两个字,扼要有力,昭示着整层都属于他们组织。看得出这位周董出手阔绰。
办公室各分区隔断复杂,全安装了电子锁,组织成员根据权限刷脸通行不同办公区域。
三人拥有预约,一路到了总经理办公室。
只是办公室里还有其他人,好像还在和这位周董争执着什么。
颇有威严的声音说:“垂影明确禁止带非组织内的人过游戏,你为什么违规?”
另个有些熟悉的声音拔高:“我说了,我是和李竭同进的游戏,到了我才知道他带了组织外的人!”
威严的声音静止了片刻,轻声问:“李竭是谁?”
燕迟风深深看了对面一眼。
其实这是他意料之中的回答,但那个陌生而疑惑的眼神还是令他心堵得难受。
他瞥向周董桌上的最初的那张垂影全员合照,无数诡异缺口错落其中。
如今又多了一个。
存在被抹杀——只有同场见证他死亡的玩家仍保有记忆。世界的其他所有细节、其他所有人,即使同为游戏选中的玩家,仍以茫然的忘却回应着相似的宿命。
门外传来敲门声。
燕迟风回神,深吸了口气,恢复平和的神情:“你有客人,我们改日说。”
对面却打断他:“不必走,也是你的熟人,留下一起谈。进来吧——”
杜开砚打开门看到燕迟风,简直气不打一处来。
燕迟风一瞬的讶异后,倒是心情好了起来:“踢人招牌踢到自己脸上了,你竟然是垂影的新人。不过……你表现也不错,倒是没给垂影丢人。”
威严的声音再次打断两人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迟风,开砚是和卿在带的。最近你回来的频率也不高,不认识新人也正常。”
燕迟风常挂在脸上的温润笑容顿了顿,不再说话了。
钟止勾了勾唇角。这人表面是在缓和气氛,其实是在不动声色的点人失职。
再抬眼的时候,那个威严的声音正注视他。这人目光并不锐利,但无端让钟止有一种被审判和看穿的退却感。
周董似笑非笑,主动打了个招呼:“你就是钟止吧,我是垂影的话事人,周沉霖。”
钟止也客气地点了点头:“周董,有所耳闻。游戏的大致情况他们和我讲过了,有不明白的地方,也尽量不给你们添乱。”
周沉霖颔首,示意大家坐下:“那我们来聊聊这个《崇明小区纵火事件》,迟风昨天已经给我讲了你们在这个本里发生的事。”
“什么?”
杜开砚惊讶地打断了他的顶头老大,“剧情不是…无法在现实中交流给无关玩家吗?”
“大多数情况是这样。”周沉霖淡淡道,“但存在极少例外情况,也就是【已封档】的剧情,是可以被共享和讨论的。”
几人回想了游戏结算的系统语音,确实有一句【档案已封存】。
周沉霖接着解释:“自发现封档剧情的存在后,垂影就一直在收集这些剧情的详细信息。坏消息是,这种情况非常稀有,好消息是,这些剧情存在共同点——玩家引导的结局最终都起到了对主角有利的制衡作用。就比如,你们通关的这个。”
“根据字面意思,以及通关方法可以交流的这种情况,我们推断,封档的剧情将不会再重复出现在游戏里。”
“按这个逻辑,只要封档所有剧情,就能终止这个杀人游戏。”
钟止一直在听,但他回到现实后,脑子又陷入了那种笼罩着云雾的老状态。
他以为燕迟风会提出异议,但对方始终沉默而漫不经心的坐着。燕迟风对上钟止的眼神,不明所以地笑了笑,他有点做作地看了个表:“时间不早了……你们先聊,我还有点事。”
然后起身离开了。
周沉霖似乎并不在意,看向杜开砚和习羽:“你们非常优秀,目前垂影还没有成员真正做到封档。不过听迟风说,你们没认出侍神者,说明经验还尚有不足。”
杜开砚露出了歉疚的神情,他始终觉得放任钟止接触侍神者是自己的责任。
“不过没关系,等你们经验也跟上来,我会破格提拔你们为组长。再拓展一个队伍,你来带。”周沉霖器重地看着杜开砚,还对钟止笑了笑。
他的手机却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他瞥了一眼,少见地蹙起了眉。
“迟风要退出垂影。开砚,他点名想见你。”
杜开砚:“啊?我?”
周沉霖不咸不淡地盯了两人片刻:“你俩替我去劝劝他吧。”
杜开砚明白了老大的逐客令,他想和钟止单独聊。
周沉霖给钟止倒了杯水,俯视着递给钟止。冰冷的镜片后同样无机的眼睛,审视般锁在他的身上,令人不悦。
钟止接过水,单刀直入:“周董,有话直说。”
周沉霖低低地笑了一下:“考虑加入垂影吗?你是个心存善念的好孩子,和我们一起阻止这个游戏,怎么样。”
钟止:“你认为,这个游戏是为了抹杀我们而存在的?”
周沉霖:“不然呢?事实就在你的眼前,你们见证死亡的401,在迟风口中曾是我的左膀右臂,现在我却毫无印象。你也觉得残忍吧,钟止。”
“如果任凭这个游戏肆虐,个人的丰功伟业将被抹去,群体的不屈气节将无人铭记,历史的璀璨章节将无迹传承,最后乃至整个人类文明,都将在抹杀中——不复存在。”
他说的确实令闻者群情激昂。
但钟止却轻佻地笑了:“周董,说实话,我就快要死了,人类福祉实在不是一个将死之人应该背负的责任。”
周沉霖却好似没有一丝意外:“钟止,你知道,游戏的影响会【辐射】吗?”
“被游戏影响的人,他身边的人也会被游戏的力量所浸染。换句话说,你在游戏中见证的死亡和抹杀越多,你就越不被正常的世界所容。”
“我们这样的组织应运而生。为了不把家人朋友拉进这个游戏中,我们断绝一切社交,来到新的地方、选择新的生死之交。”
“同样,你从游戏中获得的力量越多,就越能影响身边的人。比如,一个从游戏中获取新生的人,你仅仅是抱着探究的心态去靠近他……或许就会被游戏所辐射。”
钟止骤然瞪大了眼睛。
安福特·格勒也是玩家——他受游戏的巨大力量影响,并将到访的自己卷入了游戏中!
换句话说,游戏不仅能够抹杀人的存在,还能改写医疗所不能救助的死亡。
周沉霖笑起来的眼睛闪烁着金属般不近人情的光:“这是你最好的选择。朋友与生命,幸福和成就,垂影都可以给你。”
办公室外的蝉鸣声突兀地停止了。
有一种为等待钟止回应而静音世界的微妙感。
钟止低垂下眸子:“加入你们也可以,我需要搞清楚一件事。所谓的主角,到底是和我们一样的玩家,还是游戏杜撰的NPC?”
“你果然非同寻常。”周沉霖难得一见地笑了,“我空口白牙地告诉你,你未必会相信。这里有份资料,当做是今天给你的见面礼。”
他从手边取出了份文件夹,并不太厚,看上去像是临时整理的。夹子的封面上,详细的标注了地址、电话和人名。
钟止惊讶,因为最后的人名,写的是王荇。
杜开砚骂骂咧咧地回到总经理办公室,暴躁地和周沉霖告状:“燕迟风还想撬走我,他疯了吧!我拒绝他了,还把他骂了一顿,您放心吧周董!——咦,钟止呢?”
环顾四周,才发现钟止不见了。
钟止拿到资料当即就订了机票。
杜开砚和他说过,游戏间隔一定时间就会无法抗拒地自动登入,至于间隔的时间是多久,每个人都不太一样,多进几次就能摸准自己的节奏。所以说不准什么时候他就会被拉入游戏,他想在下一次进游戏之前,争分夺秒地搞清楚这个关键问题。
下午起飞,傍晚就抵达了地址上写的小区。
但面前这个小区并不是游戏里所设定的崇明小区。钟止之前也搜过崇明小区和火灾等几个关键词,但整个互联网上都无迹可寻。
周沉霖的资料里却详细且可靠,崇明小区在现实世界确实存在,根据城建局留档的建筑图纸判断,户型与游戏里的基本一致。文件夹里还有几份红头文件的复印件,关键信息也被周沉霖标注出了。
资料显示,崇明小区在三十年前被改造拆除,原区域规划成了非居民住宅,而小区的原居民可以选择迁居指定小区或是拆迁款。
他面前的这所小区,就包含在当年的指定迁居范围内。
钟止到的时候,正是老小区最热闹的时段。
小学生扬着书包在院子里边跑边疯,放学的兴奋和纷飞的书页一起撒了一路;买菜回来的爷爷奶奶们拖着小车边走边聊,新鲜的蔬菜和缤纷的塑料袋在彩色的地砖上滚动,铺成了会流动的霓虹。
而他头顶半片绯红飘过,余晖正落在他半面颧骨上,竟衬得另半张阴翳下的脸有些许不得宠爱的失落。
他面前走过了谁。
那个面容不似钟止见过的任何一张,不是有点惊悚的孩童模样、不是带着泪痕的青年面孔、也不是他印象最深的中年时候,但钟止一眼就认出了王荇。
她面容柔和而恬静,弯起眼来带一点点笑纹,还正是风华与柔情最好的时候:“有什么事吗,小伙子?”
钟止反应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有点失礼地拦住了人家,连忙道歉:“不好意思。我有个远房亲戚在这住,叫于国华,你认识吗?”
他印象里,王荇的丈夫应该叫这个名字。
王荇轻轻蹙了下眉,好像在记忆里搜寻了一下:“邻居我都很熟的,我们小区好像没有这个人,要不你去社区问问?”
“怎么了?”近处走来一个男人,牵着个孩子,孩子冲着王荇脆生生叫了声妈妈。王荇笑得更加温柔,牵住了小朋友的另一只手:“哎老公,这个小伙子在打听熟人,于国华你认识吗?”
那男人与王荇年龄相似,温厚而憨直,认认真真地给钟止指了去社区办公室的路。
她嫁的人不是于国华,依照她如今的年龄,崇明小区拆迁的时候她甚至不到十岁,那些痛苦的经历如同云烟,完全不存在于她身上。
他忽然明白周沉霖似笑非笑的答案:“是,也不是。”
同一个身份,却拥有完全不同的记忆和人生。那还能被称作是同一个人吗——
怨念缠身的她与幸福美满的她,像两个灵魂在平行世界的交错相逢。
还是说——游戏犹如抹杀存在般,篡改了她灾厄的人生?
钟止几乎笃定,是游戏根据玩家对剧情的影响度,改写了某人的人生经历。
在他通关游戏后,现实跟随被改写。
他竟然,改变了别人的人生。
这个游戏有逆天改命的压制性力量。
在横尸的诡异空间中任性无畏的人,面对充满温暖的人间好景却几乎停掉呼吸。
他第一次感觉到极度的恐惧——
钟止突然感觉一阵眩晕,趔趄了几下后,倒在了一片绯红绮丽的余霞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