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池,我们到了。”
“嗯,抱我进去,我要继续睡……”
“好。”
池意闭着眼,却能感觉到沈回为他裹上的毛毯,打横抱起时温柔又坚定地搂紧。
恍惚间,池意闻见了阵阵兰花香味。
那本是清幽至极的淡香,却好像因为数量太多,甚至盖住了沈回衣物上的香味。
这让池意不由得往沈回怀中又钻了钻。
不知过了多久,池意被饭菜香味唤醒。
“醒了?”
池意睁开眼,发现自己正枕在沈回大腿上,身下是柔软的沙发。
头顶的光很亮,但在他眯起眼的瞬间,沈回就伸出手替他挡下一片暗处。
“你头低点……亲不到。”
池意的声音有些沙哑。
沈回笑了笑,俯身吻下。
待他适应好周围明亮的光线,池意才发现,天花板上的水晶大吊灯并不属于他和沈回的每一个家,而是——
“大少爷,先生和夫人请您和池先生入席。”
“嗯。”
池意彻底清醒。
他几乎是手忙脚乱地爬起,若不是被沈回抱住,险些就要跌落到沈家主宅的地毯上。
“你,我……”池意看着四周,“我们怎么在这儿?”
沈回也有些意外,起身道:“飞机上和你讲过,回国之后,我们得回一趟沈家。”
池意抬眼回想,好像是有这么一件事来着。
“不用想太多,只是来和他们说一声。”沈回握住池意的手,“如果你觉得不舒服,我们随时可以离开。”
“本来不舒服,但听到你这么说,舒服多了。”
池意反手牵起沈回,朝着记忆中的餐厅走去。
餐桌依旧是那个餐桌,桌上依旧是棕色系餐布。
坐在桌旁的沈母仍旧是一袭长裙,脖间、耳垂上的成套澳白却没能将她脸上的愁容驱散;
沈江身上的西装似乎将他禁锢在了座椅上,身形竟不知不觉间佝偻了下来,显得略显疲惫。
池意发现,上次来到沈宅时空出的主位,今日也被空了出来。
他扭头看向沈回,却没见到他在那儿落座,而是寻了与沈氏夫妇对面的位置。
他顺着沈回拉开的椅子坐下,随即,沈回又再次牵住他的手,坐到了他身旁。
现在,池意好像知道沈回为什么会带他来这儿了。
“多吃点。”
池意看着碗里的青菜,对沈回笑了笑,低头吃起来。
他不知道沈回和沈江说了什么,才会让他有了如此安静的晚餐时间。
除了沈回时不时会和自己说话,只剩下碗筷轻轻碰撞的声音。
最后一道热菜撤下,点心一道道被端上了上来,其中就是池意爱吃的水晶虾饺。
“小心汤汁烫。”
“嗯。”
半年来,池意的头发几乎长回了从前那般。
耳边的碎发还会在他鼓起嘴、轻轻吹着虾饺中的汤汁时,落下几缕。
忽然,他的耳边的肌肤感受到了沈回指尖的触碰。
——那是曾经沈回做惯地为他捋起头发。
毫不夸张地说,池意听见了对面沈江的呼吸声变得急促,像是在医院病房中,憋着口气怎么也吐不出来的迟暮老人。
“阿回,今天时间也晚了……”
池意顺着沈母的话抬起头。
“你们就住一晚,明天再走吧。”
沈母温和地笑着,却在不停拍着沈江搭在桌上的手背;挽住对方手臂的指尖更是用力到有些泛白。
沈回没有立即回答,反而看向了他,问道:“可以吗?”
池意点点头:“谢谢伯母。”
“我们已经结婚了,该随我叫母亲。”沈回话接得很快,甚至打断了沈母的点头,“当然,如果你不愿意也没关系。”
池意没有理会对面向他投来的冰冷视线,只是看着沈回,轻声道:“知道啦。”
余光中,池意看见沈母用指背按了按鼻尖,随后又换上笑容:“我们沈家有枚戒指,是给……”
砰!
白酒玻璃杯搁下的声音并不算大,但却是结结实实地落入三人的耳里。
沈母脸色一变,不敢再继续讲。
“那是他奶奶留给沈家长孙媳妇的,他一个男人……”
“不用。”池意抬起左手,“沈回送我的这枚戒指,我就很喜欢。谢谢伯母。”
“的确不用,每个家族都有它的传统。我和池意的家庭,也会有属于我们自己的传统。”
沈回说着,又往池意碗中夹了虾饺。
“哼,全新的传统。没有子孙后代,你再多的传统也传不下去!”
沈江别过脸,喝过酒的脖子红得愈发厉害。
“孩子的事情简单,现在技术那么发达。我们好多朋友,都是在国外找的代……”
“更不用。”
沈回放下筷子,视线在对面二人间转了个来回。
“我和池意的基因,并没有优越到必须要进行延续;再者,这世界上也不存在任何一个人,可以将自己的繁衍加诸到无辜女性身上,成为她们的痛苦。”
沈回拿起热毛巾擦起手,抬手示意撤下饭菜。
他继续道:“况且,从我发现自己性取向那一刻,我就已经接受了它将给我带来的一切;其中就包括在单性生殖技术面世前,我就已经失去了繁衍的权利。”
“你,你就为了……”
“池池。”沈回不理会沈江的质问,看向身旁人,“上楼等我,好吗?”
池意点头,在二人诧异的目光中,准确走到沈回的房间。
-
房间很大,进门先看见的是一个小书房,正对门口的是一扇圆拱形落地窗和一旁的小圆桌。
池意仿佛看见了站在窗前、喝完咖啡后,随手将咖啡杯放在桌上的沈回。
两面整墙的书架上摆满了各类书籍,顺着一旁的房门进去,是沈回的卧室。
深色床铺一尘不染,还能发现佣人熨烫整理的痕迹;床尾铺着深红色地毯,尽头处有把木椅;它们面前的壁炉已经很久没有使用过,却依旧留下木炭燃烧过的痕迹。
池意在椅子上坐下,想象这沈回坐在这里时都会做什么——
他会看书吗?或者只是坐在这里,将视线随意地落在某一处?
池意放松身体,抬眼看去,在壁炉上放着的一本书引起了池意的注意。
是他看不懂的法语。
但在扉页背后深蓝墨水写出的两个单词,他却认识:Mon trésor.
池意笑着摸了摸那熟悉的字迹,随后看见下面更小的一排字:
「Efforcez-vous d’entrer par la porte étroite. 」*
沈回写给自己的笔迹很新;下面那排摘抄的文字,却和这本已经泛黄的书一般老旧。
从末了写着的日期看,那时候的沈回不过十三岁。
十三岁的孩子会想些什么呢?
沈回的十三岁,想好的事此后一生的目标。
“真是早熟。”
池意笑着,放在字迹上的手指却有些颤抖。
早一点认识就好了。
池意想。
浴室里的热浪如瀑布激起的水花,一层层朝着池意袭来。
就在他听见响动想要睁眼时,沈回已经先一步地抱住了他,用拥抱和亲吻传达他来到的讯息。
“以为还会谈很久。”
“没有,其实什么都没说。低头。”
沈回轻轻揉搓着他的发根,将他眼前和发丝间的泡沫带走。
“我不信他们这么好心。”
“也不是好心,是没有办法。”
池意睁开眼。
沈回昂着头,水流在他面部硬朗的线条上流动着,最后顺着他的肌肉没入脚底。
“这就是我说过的,只用当我拥有了绝对的话语权,才能够给我们足够的自由。”
说完,沈回拉过池意。
二人比泡沫更加轻易地在温水中融为一体。
“沈回,你说如果我们更早认识会怎么样?”
池意翻了个身,看着沈回的侧脸,认真问道。
“会更早在一起。”
沈回没有丝毫犹豫。
“其实,我们现在认识得也不晚。”池意玩着沈回的发丝,“我上大学才真正地来了江城。要是更早,只可能是你迷路走丢到我们深山老林,才有可能被我捡回家。”
“嗯,想被你捡回家。”沈回定定地看着他,“池池,你想回去看看吗?”
池意愣了愣,反应过来后眼皮也慢慢垂了下去。
“我没有亲人在那边,回去也没地方住。”
“伯父伯母还在那边。”
池意默默转过了身,小声道:“你伯父伯母的坟头得爬两座山才能找得到。”
下一秒,他就被沈回更加用力地抱紧,耳边也传来了沈回低沉却轻柔的声音。
“如果不是怕打扰到他们,我不介意开着直升机去。”
池意被逗笑。
他回头看着沈回,打趣道:“沈回,你好像想要迫不及待穿上新鞋的小孩一样。”
“近三十年都在做延迟满足,现在,不想了。”沈回撑起身,静静望着他,“也不是新鞋,是我的宝贝。迫不及待、急不可耐地想要所有人都知道。”
见池意微微咬着下唇,似乎还是在犹豫,他补充道:“这就是池老师口中的,想要早一点认识我。嗯?”
池意:。
沈回:“没关系,只不过是被忽略诉求和愿望罢了。”
池意:。
沈回:“我已经是成年人了,真的没关系。”
池意:。
沈回:“只是希望,如果池老师真的碰见了小时候的我,可以……”
池意:“去去去!”
池意将被子一把扯起,紧紧盖住脑袋。
过了会儿,见没了动静,池意有些不放心地探出头——
毫无章法的吻落下。
“池池,谢谢你。”
-
“沈回,我谢谢你啊!呸呸呸!”
池意费力在一堆杂草中站起,不停赶着都戳进他嘴里来的竹子枝叶。
30秒前——
“你慢点走,那儿不能踩。”
“哪儿?这……”
“诶!”
沈回站起身,给池意拍着身上的杂草,丝毫不在意他那一团乱的大衣。
“经验不足,我下次注意。”
池意有些急地踹了一脚身旁的竹子,对着弯腰捡香烛、纸钱和贡品的人吼道:“都说了不来,你非要来!要是我们今晚都走不出去,就等着搜山来找我俩尸体吧!”
沈回的手顿住,过了几秒后,才重新将东西都整理好。
他站直身,看着不知是因为怒气,还是山顶寒风而脸颊通红的人,张了张嘴,最后还是没说什么。
“对不起。”他牵起池意的手,“我会注意的。”
但是,池意的脸色并未因此好转半分。
这更加让沈回确定,池意的反常并不只是因为自己的莽撞。
生气
发火
这些几乎不会在池意身上出现的字眼,让沈回都有些手足无措。
“对不起,我不该发火。”
池意此刻的道歉更是如此。
“池池……”
“先上去,不然今晚真下不了山了。”
簌簌——
池意踩过枯枝的声音很大。
沈回却觉得,池意难过的声音更大。
脚下山路崎岖陡峭,乱石遍布。
两旁是早已无人打理的菜圃,土地中间立起的竹竿上还绑着驱赶鸟雀的红色塑料袋,可那袋子早已残破,风吹来时,只有丝丝缕缕的红条还在飘着。
翻过一片山头后,池意不知从哪儿捡起了根棍子。
但他好像并不是因为好玩,而是不停地砰砰敲打着石头,他的脚步也变得急促起来。
很快,沈回的疑惑就得到了解答。
“汪汪!汪汪!”
“汪汪!汪汪汪!”
“汪汪汪!”
两黑一黄、三条大狗从前方拐弯处狂吠着冲来。
如果不是池意先把它们「吵醒」,如果不是池意手里拿了棍子——在他们进入拐角的视野盲区时,就会被城市禁养的烈犬扑倒。
“滚!!!”
池意挥舞着棍子,用方言咒骂着不咬人不死心的恶犬。
可那些狗皮肉上的疤痕,仿佛已经在告诉他们:仅是恐吓,完全无用。
“你别过来!”
沈回持棍上前的脚步停住。
下一秒,他就看见池意结结实实打在了那三只狗的头上,把它们全部赶下的山路。
它们好像对此习以为常,在滑下小坡后,又迅速地找到了底下小路,继续冲着池意叫着。
池意丢下棍子,抓起一旁的石子就往下面砸去。
就这样,那三只狗才终于离开。
哗啦啦——
沈回看着从池意的手垂下,手中剩余的石子砸落地面。
接着,池意忽然蹲下身哭了起来。
沈回快步走去。
可还没等他宽慰的话语说出口,池意又快速抹干了眼泪。
“走吧。”
沈回看着他离开的背影,掏出手机拨通了电话。
路渐渐好走了些,但沈回的心却越来越沉。
他开始后悔自己强迫池意同意这趟旅程,尽管他并不知道到底是因为什么。
而池意的沉默回避,就因为在告诉沈回,他并没有做好讲出来的准备。
可沈回还是知道了——
“哟,瘸子家那个娃儿来了!”
“在城头混出来了就是不一样,祖坟都不回来看。”
“废话少说哎呀,快点给钱!”
“给钱?”沈回走到池意身前,冷脸盯着田坎路口处的几个男人,“为什么要给你们钱。”
“嘿,你又是哪个?”
“他们池家的祖坟都在我们地里,他是要给钱啊!”
沈回睨了最末开口的男人一眼,说道:“我怎么不知道尔山的地是你们的。”
“你自己在这里打听一哈,那片山头本来就是我们村子的地!没把他们的祖坟都撬了算好的,每回来的过路费必须给!”
“不给钱也可以,反正我们屋里的狗是关不住的。”
“别人瘸子妈跑不动会遭咬,他们两个肯定跑得动啊!”
沈回扭头看了池意一眼,见他没有任何表情,呆呆地盯着远处。
“好,我给你。”
“就是啊,把钱交……啊!!!”
池意在尖叫声中回过神。
朝着倒地不起的男人看去,看到了手里握着自己先前捡来棍子的沈回。
“你,你敢打人!”
男人捂住自己的膝盖,颤声质问着沈回。
“我没有。”沈回举起棍子,“我在打狗。”
接着,池意就看着沈回一棍接一棍地朝着在场所有人身上打去。
“疯子!疯子!”
“日你妈还打是不是!”
“救命!打人了!打人了!”
池意赶紧冲上去,一把抱住了沈回的结实的手臂。
“沈回,强龙不压地头蛇,不要和他们……”
“在我这里,没有这个说法。”
轰隆隆!
头顶传来直升机的声响,周围的树木在三架直升机的巨大风力下被吹得东倒西斜。
沈回掏出手帕,擦着被蹭脏的手指。
“池池,我给你说过的,打不过要叫人。”沈回看着他,镜片后的双眼满是温柔,“打狗也是。”
*「你们要努力进窄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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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回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