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禛脚步顿了下,但立马又往前走去。
那拉金婵又从床上起来,追到门口去:“王爷,您还没告诉我呢,您要带谁去呢?”
丫鬟跟在后面:“福晋,穿鞋子啊。”
那拉金婵固执的站在门口没动,眼神直直的盯着胤禛后背。胤禛都走到院子门口了,又转身:“谁也不带!不去庄子上!”
他带谁去?带谁去那拉氏都要发疯,那干脆别去了。
胤禛一阵风一样又回来,拽着那拉金婵往屋子里去:“太医说了,你不能受寒,你躺着去吧。”
那拉金婵像是木头人一样被拉进去,胤禛将她按在床上,又焦躁又无奈:“爷要和你说多少次你才能听得进去?弘晖没了,咱们不能只沉浸在这已经过去的事情里,你需得振奋起来,好好调养身体,将来再生一个就是了,不能因着弘晖,你连自己性命都不要,弘晖自来是个孝顺孩子,他若是知道你如此,他岂能安心投胎?你这不是要连孩子下一辈子都不放过了?”
“弘晖和咱们缘分浅,他来这一世,叫你我一声阿玛额娘,就已经全了这父母子女之间的缘分了,你再强求也求不得别的了,倒不如你日后多拜佛,求佛祖再给你个缘分深厚的孩子。”
胤禛捏了捏眉心,苦口婆心,心里又酸又苦,同样是丧子之痛,他还得拽着那拉氏,让那拉氏别继续深陷其中。
就因着他是男人,所以他的苦痛,他竟是也不能说出口。
“再不行,你多做善事,为弘晖求一个下辈子的荣华富贵,让他下辈子能长命百岁。你现如今这样,不光是折磨你自己,你还折磨了弘晖你知道吗?”
胤禛简直想掰开那拉金婵的脑袋看一看,里面是不是只装了浆糊,怎么一遇上事儿,就像是遇上了水,脑子都糊涂了呢?人活着都是要往前看的,你总沉浸在过往里算怎么一回事儿呢?
你这样日日夜夜的哀痛,弘晖能回来吗?
你这样百般折磨自己,将自己折磨死了,就能换回弘晖吗?
胤禛叹口气,捏住那拉金婵的肩膀:“弘晖狠心,舍了你我走了,你该振作起来精神,将弘晖记挂在心里,如此一来,才有人年年为弘晖祭拜。你若是将自己折腾死了,谁还会再记得弘晖呢?”
那拉金婵眼珠子动了动,抬头看胤禛,胤禛胡子拉碴的,从弘晖生病到如今,也只两个月,胤禛也瘦了整整一圈,脸颊都有些凹陷进去了。
她看着这样的胤禛,忽然有一种很遥远的陌生感。
那些沉甸甸压在心里的伤痛,也像是忽然变得很模糊,就像是老电视,那出来的画面,一会儿清晰,一会儿模糊的。
“福晋?金婵?” 她看见胤禛的身影也像是在走远,然后耳边就传来呼唤声,但她很快就听不见了。
眼前就像是炸开了一团白光,一个六七岁的小男孩儿笑眯眯的站在她面前喊额娘:“我要走了,我要重回天上去了,额娘要好好保重身体啊,我知道额娘舍不得我,我也舍不得额娘,等额娘身体好了,我再做额娘的儿子好不好?”
她扑上前来:“弘晖,弘晖!”
弘晖对她摆摆手:“额娘,一定要保重身体啊,不然我会生气的。”
“弘晖!”她大喊出声,她自己觉得自己用了全身的力气,声音必然很大,实际上,也就是一身呢喃,胤禛俯身在她面前:“走神什么呢?刚喊你你听见了吗?我说的话,你到底有没有听进去?”
那拉金婵伸手使劲推开胤禛脸颊,因着胤禛是俯身,还差点儿没被推倒。
那拉金婵起身往外跑:“弘晖,你先别走,再和额娘说几句话,额娘还没好好看看你呢……”
胤禛眼疾手快,将人抱住:“那拉氏!弘晖已经走了!你要我说多少次你才能听得进去!他走了,你还活着,活着的人,需得更好的活着才行!你这样折磨自己,到底是想做什么?”
那拉金婵嚎啕大哭:“弘晖啊,我儿弘晖!他还那么小,老天为什么要这么残忍,为什么非要带走他,我宁愿用我的性命来换他啊,弘晖啊!”
胤禛顿了顿,长叹一口气,他眼泪也有些忍不住,弘晖是他疼爱的儿子,又素来懂事听话,自幼就优秀……
他将那拉金婵抱在怀里拍:“好了 ,哭出来就好了。”
那拉金婵哭到晕厥,胤禛自然是没再去别处,一直在这边守着。
第二天那拉金婵起身,胤禛就已经是上朝去了。
金婵在床上怔愣片刻,叫了丫鬟来:“给我梳洗吧。”
丫鬟怔愣了一下,随即大喜,又不敢露出来,只连连点头:“是,福晋请稍等,奴婢这就去打水。”
自打弘晖阿哥没了,这可是福晋第一次主动提出梳洗呢。
也没带什么首饰,只在头发上扎了两个绢花,很是素净的月白色。长辈不能为晚辈带孝,但穿戴素一些却还是可以的。
穿戴好之后,金婵就叫了嬷嬷来:“咱们到弘晖那屋子里去,将弘晖的东西给收起来。”
嬷嬷有些迟疑,怕那拉金婵看见弘晖阿哥的东西再悲痛起来,那拉金婵摆手:“我已经想通了……弘晖昨晚上亲自来过,说是要去投胎了,让我保重身体,弘晖……”
她眼眶又有些酸涩,赶紧吸一口气给憋住,没让眼泪下来:“我总不好拖住他,让他不安心。走吧,弘晖的东西多,咱们今儿一天,怕是也收拾不完。”
嬷嬷拦不住,只好跟着那拉金婵到前院去,弘晖六岁就搬到了前院。
院子里伺候阿哥的小太监和小丫鬟都还在,瞧着那拉金婵过来,跪了一院子。那拉金婵暂时没心情搭理他们,只摆摆手,就自顾自的进了屋子。
放在桌子上的笔墨纸砚,放在软塌小茶几上的九连环,放在床上的玩偶……所有的东西,都放在弘晖经常放的地方,就好像弘晖并未离开一样。
那拉金婵自己亲自动手:“这些笔墨纸砚拿到我屋子里去,这些玩偶,放在这个箱子里。”
被褥和衣服,则是全烧掉,并非是那拉金婵不想留念想,而是她怕弘晖在那边缺衣少吃。再者,有别的东西做念想就好了,没必要非得留着这些衣服被褥。
回头若是被别人用了,她心里也膈应呢,倒不如烧掉干脆。
院子里放着火盆,那拉金婵将弘晖的衣服一件件拿出来:“这个还是我亲手给他做的呢,他自己喜欢,就天天穿,后来又给他做了两件,他才愿意将身上的换下来。”
嬷嬷笑道:“阿哥孝顺,福晋亲手做的,他心里喜欢的很。”
胤禛急匆匆从外面进来:“好大的烟……”等看见那拉金婵,话就顿住了,他还以为是那拉金婵又想不开,要点了弘晖的院子呢。
只是烧衣服的话,还是能接受的。
“今儿天气好。”顿半天,他总算是说出来一句话,但凡和弘晖有关的,他都不敢提,生怕再引起那拉金婵的伤心。
金婵看他一眼,并未答话。
胤禛又说道:“可用了早饭了?”
金婵还是没说话,嬷嬷忙代替她回答:“回王爷的话,福晋一早梳洗之后,就直接来了这边,还没来得及用早饭呢。”
“我也没用,你陪着我用?”胤禛问道,伸手来拉金婵:“这些事儿有嬷嬷丫鬟呢,你不用操心。”他都看见了,收满了两大箱子,那剩下的就不用那拉金婵亲自盯着了,烧掉也就烧掉了。
那拉金婵顺从起身,跟着胤禛往外走,走出了门口,再回头看一眼,顿了顿,又跟上胤禛:“谢谢爷。”
“谢什么?”胤禛随口问道,金婵扯起来嘴角想笑一下,但笑不出来,也只好木着脸:“谢谢爷这段时间没想着冷落我,反而多有劝解。”
“弘晖也是我的儿子。”胤禛说道,侧头去看金婵:“你既然想通了就好,免得整日里悲悲戚戚,府里都不敢有笑声,每日里我从外面回来,都觉得王府像是个坟墓。”
他都快不愿意回来了,宁愿呆在衙门里整日里看些文书,既不用来看那拉金婵没活气的脸,又不用去想起来弘晖。忙的连喝茶如厕都没时间了,自然也就不用再烦心别的了。
胤禛也不知道是哪根筋搭错了:“要不然,将弘时抱到你跟前来?”
弘时才刚出生,不到三个月,若是从小养在那拉金婵跟前,长大了也必然和那拉金婵亲近。
那拉金婵面无表情的看胤禛,说话很是不客气:“你脑子进水了吗?”
胤禛一时没反应过来,随即就忍不住瞪大眼睛看那拉金婵——这是自己那温柔端庄,贤惠可亲,说话从来是不紧不慢,做事儿从来是四平八稳的福晋吗?
那拉金婵不解气,又问道:“还是你脑子长包了?”
胤禛斥道:“福晋,胡说八道什么呢!”该不会是终于想通了,然后也终于疯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