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线穿过层叠的密林,水声哗哗入耳。
继续拨开朦胧起伏的树影,木根掩映后,瀑布酿绿藏光,揉着清白垂下,片片山坡叠青泻翠,若空游而无依。
幸蕴站在谷涧漱石边,无暇顾及被水汽洇湿的头发和单衣,愣然看着眼前,不待片刻,她突然兴奋地回头,冲旁边正卷着衣摆的少年高声大喊:
“喂喂,霍顿,你看,是瀑布啊!”
“我之前只是在书里和电视里看过这些,读着那些诗词,美则美矣,直到今天看见真正的瀑布……这也太棒了!我的天哪,我早就想说了……这里,是仙境吧!”
岸上的少女滔滔不绝。
一只脚已经蹚下水的人瞅幸蕴一眼,她立即识相地闭上嘴巴。
“你就留在岸上,顺带帮我观察水里的鱼,别马马虎虎掉进河里淹死了。”
意识到自己就是一只旱鸭子,幸蕴一时点头如捣蒜。
霍顿满意颔首,不紧不慢地下入河中,水位线当即上升,漫至他膝侧,澄澈碧蓝的眸子灵活追随着游动的鱼群,约莫几分钟后,一只肥硕的红头鱼落了单,停靠在霍顿的脚踝边。
幸蕴小声唤他,指了指自己脚下,示意他往下看。
少年循着她的手势低头,对上一摆动的红尾,他抿唇,悄然举起削尖的长矛。
屏息,蓄力。
一道阳光透过树隙洒在水里,倏时,尖利的矛头划破空气,刺进水中,直直地贯穿鱼腹,矛身一挑,焰红的鱼被甩出水面,跌落在岸上。
长矛带出的水溅了幸蕴一身。
事发突然,她还木讷地立在原地。
霍顿咧着嘴,露出一张人畜无害的脸。
“啊呀,抱歉,这位不幸运的姑娘,水洒到身上了啊。”
本来她是有机会站远点的,但她正在发呆,对着……衣料拉扯下少年清晰显现的背部肌肉,以及,捕猎成功时嘴角扬起的弧线,幸蕴眯眼又回想了一下,刚刚场面如此之香艳,她好像也不亏。
于是,出乎少年意料的,她只是平和地折回一枝足够大的树叶,蹲下,将咽气的鱼包起来,乖乖的站在河岸上等他下一条鱼。
正午,日头高照。
水里的人背过身,精致的脸上,露出恶作剧没成功时的疑惑和苦恼。
直到日暮西斜,霍顿一共捕了五条鱼,两只螃蟹,一只乌贼。
至于幸蕴,一共被甩了四次水,夹了两次,躲避飞来的乌贼时绊倒一块石头,回去路上时来运转遇上一只撞死的兔子。
于是,幸蕴开始在霍顿耳边滔滔不绝地讲述守株待兔的故事,当做她对霍顿无力的反击。
这个世界的白昼似乎格外短,只一会儿功夫,天就暗下来了,两人走出森林,来到一座山洞前。
少年恍入无人之境般走进去,将捕来的食物搁置一旁,堆起干木柴,坐地上取火。片刻后,火心混着呛人的烟升起,散发出若有若无的温度,他才拍拍沾了灰的手,想起那个聒噪他一路的幸蕴。
他扭头去寻,眼尾扫过一个瘦小的影子,望过去,正是幸蕴。
她没跟进来,而是站在洞口,探着身子往里头看,除了光秃秃的石壁,一张自然形成的勉强能称得上是床的矮石柱,一摞枯黄的草,别无他物。
她不禁咂嘴感叹,啧啧,果真家徒四壁。
洞里的人稳住火势,开始架杆烤鱼,当然,劳作同时丝毫不忘挖苦她,
“怎么,小姐这是嫌弃了不进来,还是准备出去找点蔬果?毕竟,今天这里只有蛋白质和脂肪,贫困的我和这个荒寒的落脚处亏待你了。”
幸蕴在心里狂翻白眼,一天几十次,他也真是一点不觉得腻,她没理他,径直走到石床边,在上面铺满干燥的草梗,又扯出早上坐过的布铺在草上,一个简易的床才算完成。
不过,吃人最短,拿人手软,她想了想,还是决定出去找点果子,不过外面乌漆嘛黑的,得速去速回,她正要跨出洞口,身后烤鱼的人噌一声站起来,脸色骤地由晴转阴,带着近乎斥问的语气叫住她。
“不准出去,谁让你出去的?你这么倒霉,又没力量,只有被豺狼虎豹吃的份儿。”
“不是你说要……”
“而,而且马上就要下雨了,你如果迷路,我可不会去找你。”
幸蕴被他这一通矛盾的骚操作惊得挑眉,也真好笑,不离开就要受他挖苦毒舌,离开就被他急切挽留,这大哥咋滴,回避型依恋人格?
她深觉无语。
不出去更好,天那么黑,鬼知道会遇见什么,哦不对,她现在就是一只小鬼,她可不知道会发生啥,而且,她身边还跟着一只老鬼。
幸蕴,你真的好可怜,好不幸,她摇头叹气,转过身,仰头对上霍顿碧蓝的眼睛。
“你不要蔬果了?”
“不要……我,我没想要过。”
“晚上会下雨?”
“嗯。”
“你怎么会知道要下雨?你是天气预报……哦不,你懂天象?”
“什么?不,我不懂。只是,几乎每个第二天早上,我都会看见下过雨的痕迹。雨,很大,还有雷。”
霍顿的眼睛变得湿漉漉的,很像她养的暹罗猫的眼睛,隐约下撇的嘴角,无袖可藏而暴露无遗没地安放的手,俨然一副委屈的模样。
这就是拥有美貌的百年老鬼的演技吗,要申遗啊,幸蕴自认俗人一个,被美色招安也实属无奈.她刚软下怨怼的目光,便闻到一股来自蛋白质的焦香,肚子咕地叫了一声,她饿了,早就饿了,这一天的经历消耗了她太多的热量,她现在要吃饭,没办法,美人,美食,秀色加餐。
意志力薄弱的她败下阵,也合情合理。
幸蕴拽着霍顿的胳膊坐下,取出烤鱼的棍子,隔着叶子快速掰下一块鱼肉,靠在嘴边吹凉,递给旁边的人。
献献殷勤,总归是有好处的。
“诺,你烤的,你吃第一口。”
霍顿看看鱼,又看看她,呆愣愣接过去,低头拂去上面的草灰,棕色的头发盖住绯红的耳朵。
幸蕴瞧着乐了,直言不讳道:“霍顿,你耳朵红了耶,是因为我刚才帮你吹凉食物嘛,哈哈。”
被点名的人身形一顿,脑袋坑的更低了,而绯红则一直从耳际,夸张的漫延进领口,雪白的肌肤好似要滴出血来。
幸蕴艰难地掩住笑意,往嘴里塞进一大口鱼肉,鱼皮滋着油香,她边嚼边想,这人还挺纯情,几十年更迭没改变面貌,竟也没改变当初的心性。
又吃了几口,剩下来的用叶子包裹全数递过去,除此之外,她还变戏法似的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颗李子,搁在少年面前,
“下午我在一块河石后面看见的,一共就三个,我吃了一个,剩下来两个,一个给你,一个给我。”
多的你也别想。
“我给你这个就当租床的定金了。”
也别多想。
幸蕴快速占住床面,还是免不了心虚地跟他强调。
霍顿甚是无语地看她一眼,拿起放在叶子上的果子,宽大的掌心握了握,有点硬,吃起来大概率会酸,虽然他现在确实有些渴,不过,这让他突然意识到一些没说的事。
“嗯对了,今天下午那个瀑布,里面的水可以直接喝,这个和你之前见过的河不一样。”
饱受草梗刺挠的幸蕴一个鲤鱼打挺,瞠目坐起来,满脸惊惑,还有不信。
她表情被远处坐着的人尽收眼底,霍顿了然一切似的,失笑摇头,又往火里添了几根柴,注视着火星相互卷食。
“我从没在那个瀑布之外的地方看见过动物,并且,那里一直是我的饮水之地,你不需要这般怀疑。”
幸蕴沉默,忽又愤激起来,她用拳头向空中挥击,
“那你为什么下午不告诉我?!你知不知道我就快要缺水干死了,这三个果子还是我在激流中勇进摘来的!”
“我忘了。”霍顿不以为意地耸肩。
又是一副欠揍的模样。
他说完,随便在靠近火堆的地方铺了些草,和衣而卧。
“还有,如果你真的在外面迷路,我还是会去找你的。”
幸蕴张嘴:“啊……我方便问一下为什么吗?”
“当然是这个李子,有句话不是叫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霍顿闭着眼,思索半天,给出奇怪的解释。
幸蕴不可置否地挑眉,暗忖一个过时老外,装什么文化人,不过她也没再追问,安静注视着头上的石顶。
也不知过了多久,半醒半睡之间,一阵掺着凉意的风吹进洞里,她半阖着眼外望,竟撞见一道电闪无声地落在远处森林,刺眼的白光刹那间撕开夜色笼罩下的世界。
幸蕴摇摇晃晃地坐起身,揉了揉眼睛再度望去,这一下,她直接清醒,现在外面的世界,没有绿意盎然的嘉木葱林,没有陷入睡眠的花,没有嵌着湿漉漉眼睛的动物。
她勉强压下心中恐惧,走到洞口,眼前清晰的景象让她倒吸凉气。
这是怎样的世界啊。
遍地是溅上血污,挂上尸骸的残垣断壁,食肉的鸟盘旋而下,落在削断的树杈上,枪矢凌乱贴地,参差的刀剑泛着冷冽寒光直插天际,炮火轰过的焦旗在胶着血腥热浪里颓垂着,举目望去,硝烟弥漫四野,血染大地。
这就是战场吗?
轰隆隆,头顶惊雷乍起,如注的暴雨随之而来。
寒意从头到脚笼罩下来,幸蕴脸色惨白,四肢抖得厉害,她艰难挪动不受控制的双腿,来到洞内一角睡着的人身边。
洞外暴雨如注。
霍顿蜷缩着,高大的身体藏在宽大的衣袍里,前额棕色的头发垂下来盖住眉眼,夜风掠过替他轻轻撩开,幸蕴看见他攥拢的眉,睫毛轻颤的眼和泛白的唇,皆昭示着少年此刻的痛苦。
他做噩梦了吗?
幸蕴伸手推搡着试图叫醒他,没有成功,她只得凑近。
“喂,霍顿,你醒醒看外面……”
少年似乎没听见她的叫唤,依旧紧闭着眼,嘴唇翕合在念叨着什么。
“你在说什么?你听见我的话了吗?”她继续向他靠近。
“不,不要放弃我,父亲,母亲……”
“为什么,要,战争,为什么,要背叛我……”
幸蕴皱起眉头,低头凝视着眼前喃喃自语的人。
“霍顿……”
她沉默,从石床上抽出麻布盖在少年身上,转身又往火里添了些柴,许是感受到暖意,地上的人身体逐渐放松,良久后,总算是舒了眉眼。
不多时,幸蕴别过注视少年的目光,看着噼里啪啦燃烧着的火堆若有所思.外面雨声不停,但雷声听着好像远了,又过了片刻,她带着警觉地扫过洞外,外面不知何时已返了模样,除了淅淅沥沥的雨,藏蓝的天幕,萧瑟的林风,别无其他。
始终觉得是静谧夜里凋零的一场漆黑的梦。
听了半夜的落雨声,幸蕴实在熬不住,又添了几根柴,这才爬上石床合起打架的眼皮,沉沉睡去。
梦里,响起一阵窸窸窣窣,听起来是什么人在低语交流,声响续续不断,吵得幸蕴愈发蹙紧眉头,最终睡意全无,索性睁眼坐起来。
她本以为是霍顿醒了恶作剧,可这一看,哪里是什么洞里,明明是在一个现代房间里,混黄的吊灯下站着几个女人,围着一张圆桌商讨着什么。
变化始料未及,现下,幸蕴只能曲身躲在木箱后面,偷听前方几位妇女的对话,她们支支吾吾的,幸蕴只得高度集中,边听边理解,这才弄了半懂。
原来这是一家修道院,战争之后破败不堪,加上修缮和救济医疗,物资面临短缺,现下几位负责人正商榷如何面向社会接受慈善。
覆巢之下无完卵啊,幸蕴感叹。
突然,暗黄的灯光替代阴影直直照在身上,幸蕴瞳孔一震,倏地转头。
原本借着掩盖的木箱子被人挪走,而自己,因为专注梳理信息没及时逃开,此刻正曝光于大众眼前,一瞬间,她大脑飞速运转,打算用流浪儿的身份混过去。
少女装作受伤的样子,颤颤巍巍地站起身,垂着头,痛苦咬唇,艰难地掸去膝盖上的灰尘,万事俱备只需要等她们的审问,她想,如果可以,她还可以落下几滴泪来。
分秒过去,没有询问,没有斥责,头顶上方没有任何关于她的声音,幸蕴疑惑抬头,傻眼瞧着面前观点胶着的几人,忽地明白,自己正游离在又一个梦里,所有人都看不见她。
怎么说,她有点兴奋,毕竟她曾幻想过隐身。
有了这个发现,忽地就放开不少,在没听到有用信息的几分钟后,她信步迈出房门。
建筑总体上以拱顶为主,极具装饰味道的玫瑰花窗,承接洒下复古多彩的光。据幸蕴异常贫乏的艺术史知识,也只能看出这修道院是典型的罗马式建筑,她在墩柱丛立的走廊里一通跑跳。
当然,路痴如她,转向迷路是迟早的事。
所以极自然地,当幸蕴绕过主教堂,来到一处人烟稀疏的地,脚没了大脑的控制,再走不出一步,她立在原地,任掠过的风刮脸嘲笑。
黑发在骄阳下灼热,鬓发生出汗意,能怎么办,幸蕴拉下脸,硬着头皮七拐八绕,实在落败地停在一道巷子口,这里绿暗侵纱,草丛油盛,倒是个纳凉的好去处,暂且用作歇脚,他话后说,她思量着点头,走进去。
半露天的顶,天光泄下一半,巷子里并不暗,只是越往里走,凉意越重,遽然,一股劲风自巷深处吹来,幸蕴不禁抬袖遮住脸孔,防着沙子入眼。
而一位名叫霍顿的少年,就出现在这阵风后,草木掩映之下,她的眼前。
同样是棕色的头发,却有一双碧绿的眼眸,也年少的多。
但是,她笃定这俩不是同一个人。
即使不是一个人,她还是向他走近。
少年持着一株小细草,在逗只小狗。
“喂,小狗,你又来找我玩的吗?可是,我今天没有带吃的,院里最近扣的紧,我今天也没吃……”
那小狗舔着舌头,汪汪两声回应着他,似是很高兴,他笑着,继续晃悠着小草,引它靠近。
“嘿,小可爱,你叫什么名字啊?我在这里啊……只有你一个好朋友,一起玩了这么多天,我都不知道你的名字,我们不是朋友嘛,我们交换姓名吧。”
小狗乖乖地在脚边趴下,毛茸茸的脑袋蹭着他的脚踝,少年伸手抚在它头顶,完了,将那株草搁在上面,眉眼弯弯。
“我叫霍顿,两年前跟我的父母走散了,就来到了修道院,战争之后,跟我玩的孩子都被领走了,有了陪伴的家人,要好的朋友……我还没,不对,我还有你,我的朋友!”
“汪!”
“哈哈哈,那,就叫你,德克斯特吧,幸运的意思,愿我们以后都幸运。”
叫霍顿的少年亮出一口齐整的牙,轻轻地哼起歌。
当爱融进记忆,幻化成歌。
厌倦飞行的鸟儿,
需要找寻回家温暖的路。
把你手中最后一抹温柔,
留给夜晚采摘的花。
我们就这样静伫站立,
美好结局,等待片刻,
然后心里倒数,默念。
我向你鞠躬,
再举起我的明灯,
照亮你的前行。
……
幸蕴坐在他们旁边,静静地听着,天上白云流过,炮火轰过的枝丫已经抽新,等来年,就能繁盛。
战争之后,幸运就会到来。
霍顿,德克斯特,幸蕴,都是这样想的。
善良又无力的人们,在如浮萍飘摇的世界上,由衷的期盼着。
时节如流,世间事默片播放一样不断在幸蕴眼前切换,她想去抓,却只能捞了个空,夏去秋去,冬天宣告着来临。
她依旧坐在那个地方,毫无准备地,迎来这年冬天的第一场大雪。
夜里,雪静静的下着,巷子里一片白。
她站起身,目送着一位少年,从纷扬的雪里,一瘸一拐地走过来。
直到近处,她才发现,少年的怀里,白布包着小小的一团,离胸膛最近的地方,洇湿着鲜红的血迹,贴着少年的心脏,剧烈起伏着。
刺骨的寒风吹过,掀起白布的一角,露出一只毛茸茸的耳朵,幸蕴触电般缩回手,踉跄后退,被脚跟雪盖住的枯木绊倒,参差的树杈划开手心,刺目的白雪晕成一样的鲜红,她浑然未觉,呆愣的坐在地上,张了张嘴,呜咽却发不出声音。
四下静谧无声,徒留少年颤颤巍巍站立,他目无定处地转着眼瞳,渐渐地,少年耷拉下脑袋,清瘦的背脊伏低下去,他蜷缩着跪在深厚的雪里,像被水泡发的浮木,瘸断仍在湖里。
许是因为怀里的一团,许是因为这漫天的大雪。
终于,一滴晶莹的泪,描摹过少年的脸颊,落下来,没在雪里。
后面,一颗接着一颗,洁白的雪地上,有一张颤抖而通红的脸,源自一位少年,和他破碎的心脏。
当美好的幻想撕开,只剩下现实的残酷和可笑。
数十天后,深冬。
各家各户在落满雪的树枝上挂上彩灯,其乐融融地等待圣诞老人亲临,战争后的所有人,都在精心酝酿着一场期待已久的幸运。
站在高处远望,万户张灯结彩,而灯火可亲。一群寒鸦自巷间飞出,树枝晃动,蓄着的雪簌簌而下,蒙住角落里倚靠着墙的人身上,那人陷进黑暗,仅可见霜白垂落的手臂,青紫的脚趾,彰示着已僵硬而死去多日的事实。
群鸦飞了一阵,扑朔扑朔落在一座修道院的窗沿边歇脚。
倏地,院里传出一阵尖利的训斥声。
此刻稍稍站稳的鸟儿正用喙啄梳着被雪水氲湿的毛羽,这般惊吓后,再度振翅,头也不回的飞远了。
幸蕴站在大厅内的一旁,看那被称为院长的中年女士,满脸横肉的脸青紫,正气不可耐地指着地上跪着的少年,破口斥吼。
“你知道你做了什么吗?你为了一条狗,杀了一个人!人!你有这力气,你就该早早地到战场上去,去杀敌人,要不然,你就该死在战场上,死的远远的,你这个肮脏讨厌的东西!”
“你还敢回来自首,呵,怎么,你还指望我们能宽容的收留你?真是白日做梦,你该庆幸,差半年你才成年……”
那中年院长咧着嘴,动作夸张,唾沫飞散,期间,挥手甩下一张写着墨水字的纸,重重打在少年脸上,又飘飘然落在他腿边。
“你以为你的父母死在了战乱里,哈哈哈,其实啊,他们是早看清他们的儿子是个潜在的杀人犯,所以借着逃乱抛弃了你,你若不信,大可顺着这个地址找上去,睁大你的眼睛好好看看!”
她咬牙切齿说完这最后一句话,少年便连同那张纸,一道扔出门外。
瘦弱的人在雪里连滚了两圈,禁不住碰撞而咳嗽出声。
幸蕴在少年旁边蹲下,伸出的手僵硬在半空,又收回去,晦涩笑笑,她只能眼睁睁看着,什么也做不了。
少年整个人埋在雪地里。半晌,他动了动,攥紧手里的纸,脱力而有力地摩挲。
在幸蕴的注视下,他缓慢地用手臂支撑起身体,缄默站起,留身后一个萧条的背影。
半月前,德克斯特被一中年流浪汉以食物引诱,围至角落,棍棒打死。
等霍顿找到它时,已被剥了皮。
刹那,他感觉自己所有的血都被寒意侵蚀而凝固了,他瞪大干裂的眼眶,一度失声,他记不清自己是怎么抢回德克斯特的,等他清醒过来,流浪汉已经跑了,他瘸了一条腿,只能爬,爬到那血肉模糊的一小团旁边。
他身后,留下一条逶迤拖拽的痕迹。
霍顿带着德克斯特回到最初的那个小巷子,把它埋了,立碑刻名的时候,他头坑的很低很低,他没有履行承诺,德克斯特没能迎来幸运的那天。
霍顿也没有。
一个半月后,他找到了纸上的地址,可他挫败的发现,原本的一家两口,现在已是一个四口之家,他们欢声笑语,沐浴着战争之后的阳光,在和平的岁月里,获取属于他们的幸运。
没有人记得他。
他们不会知道,哪怕和平的季节之交,也有人在无力而不幸着,即使他们的身体活着,灵魂却早已枯萎。
无人问津的树抽出新芽,无人问津的人溘然长逝。
德克斯特入土后的第二个月,一座年久失修的石桥下,冗久漫长的冬季,夺走了名叫霍顿的少年早已干涸的心跳。
他到底,没有看见战后树木的繁盛,没能迎来自己的成年礼,没有成长为一个幸运的大人。
两个没有迎来幸运的胆小鬼,是这世间厌倦飞行的鸟儿,他们没有找到回家温暖的路,他们或许还结伴停在某个地方,驻足观望。
幸蕴抱住自己,闭上眼。
冬天真冷啊,眼泪鼻涕一起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