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桂花从不问原因,看见他唇角破开、脸颊浮肿就一定认为他在学校不学好,急了径直抄起破鞋底上去抽他。
朝朝也不想再和她解释,前一年还会跟个木槌似的站那让她打,后面不等她打下去他就转头跑出去找宇豪。
但看见宇豪奶奶知疼着热询问宇豪的伤,他又常常待不下去,会独自去那片杨树林后的田埂呆坐。
等他摸着手腕上的银镯子消化完委屈,等到天黑奶奶早早入睡,他才会悄悄回去,拿水冲掉破皮流血的伤口外的泥土。
时畔高三那一整年没时间再回来,朝朝六年级,他的个头再次窜高,脸上几乎时刻都挂满了我不好惹,低年级的孩子没人再敢招惹他,但不妨碍班级矛盾。
虽不如以前那么频繁的打架,但他依旧频繁的被叫家长。
刘桂花每次被老师打电话了叫去,都要先被那些小孩起哄,小疯子的奶奶又来喽又来喽。
朝朝会觉得对不起奶奶,但并没有觉得他该忍耐,直到那年冬天下着大雪,奶奶又被老师叫去,大概也就说他没家教低素质之类的话,一通发泄,让她回去好好管教。
回去的路上挂着大风,地又滑,刘桂花从车上摔下去,被村里人发现送回了家,一躺躺了几个星期没下来床。
听送她回来的人说,人老了,摔一下指不定就再也爬不起来了,还好过路车没压身上,但也差点冻死在路边。
朝朝请假在家照顾她,看见她发白的头发老态的脸,听她难熬疼痛地抓着他的手,让他听点话别再惹事了。
也不知道为什么,朝朝心头有了种无力。
从那以后,再被那几个人挑衅,朝朝总能想起奶奶躺在病床上祈求他憔悴的脸。
他不想被叫家长,平时能躲就躲,躲不开他也很少还手,打完他冷冷爬起来自己擦擦伤口,问句,“打够了。”
再在几人面面相觑的眼皮下,捡起被踩满脚印的书包背着回家。
有时候老师走的晚,正好碰见,看见他挨打不是动手的那一方,对打人的孩子睁只眼闭眼喊几声轰走算了,有时候干脆装没看见。
朝朝知道这些人的德行,和夏天爬满蝇虫的垃圾桶一样让他恶心,尽管他想不通令他们产生向外散发恶意的原因。
刘桂花又一次看他灰头土脸的回来,这次脸上没像之前鼻青脸肿,只要老师不叫家长她也不想管了。
她和进门放好书包的朝朝说:“饭在桌子上。”
奶奶一向不等他吃饭,朝朝虽然身子脏兮兮,但饭前保留着洗手的好习惯,洗干净手他经过右边的布帘,看道:“我妈吃过没有。”
刘桂花都不知道他哪一天开始关心起小杨来了,隔几天放学回来就得问问,“人在那屋,你去看不就行了。”
近几年小杨的精神状况好了一些,得于朝朝长时间在家,时畔想他没母亲陪伴,每年回来都会额外拿钱买药试着给她治疗。
虽然还是神思恍惚,但朝朝离她近,不再一个劲像以前扑上去要咬死他。
朝朝掀开脏布帘,她的头发油脏披散着,指甲藏着泥垢用手抓着碗里的米和菜,大口大口吃着。
他回到桌边吃泛凉的饭,像往常一样吃完掏出作业本写题,写到刘桂花睡下,发出熟睡的鼾声。
朝朝捏着笔往后瞄,确定奶奶睡着,他低头继续写完作业后去了妈妈的屋里拿药给她吃,再洗漱好躺到奶奶对面的小床睡下。
只有他和妈妈知道,今夜他要帮助妈妈逃跑。
他这几年知晓了很多不为人知的秘密,知道他是妈妈的第三个孩子,前两个都在刚生下来没多久就被她偷偷掐死了。
这些都是她吃了一段时间药,确定他没有恶意以后,亲口和他倾诉。
她不是疯子,在精神失常之前是被拐卖来的正常人,她的本名也不叫小杨,只是因为她刚被拐来的时候,一次又一次逃跑,却一次又一次被村里的人、认出她的路人送回,或是通风报信,被刘桂花抓回来。
每次失败,等待她的是拴起来的铁链,打肿的嘴,骨折的腿,让她没办法逃跑。
刘桂花为了让她生下孩子,把她像羊一样栓在圈中,不让她穿衣服,朝军更不把她当成个人,每次摁着她完成刘桂花交给的播种任务,转头就走。
直到生下第一个孩子才给她每天穿衣服,那时她已经精神错乱,目光空洞,只是个失去精神的空壳。
奶奶并不避讳和他说,小杨其实是小羊,她起的名字。
小杨也确实如羊般,在无数次逃跑失败和绝望中崩溃。
她什么都不会说,应该也已不记得自己的名字,记不得回家的路,过着暗无天日的生活。
就算如此,她也一直没放弃过逃跑,尽管她的双脚被禁锢,灵魂仍旧被药物唤醒自由。
她只在奶奶不在时和他偷偷诉说,这些渴望离开的话仿佛用刮骨的刀刻在她的脑子里,哪怕不清醒也能说出她充满恨的遭遇。
谁都不知道这个表面任谁都能畅通无阻进出的村落,唯独对她来说是个地狱,是个怎么都走不出的泥潭,所有阻碍她离开的人都是帮凶。
朝朝时常分不清哪个时候的妈妈是清醒,她有时不说话不理人,但有时又会突然表现很慈爱地叫着他。
所以朝朝经常被她骗过去打骂,尽管如此,他还是想多试试,想她和自己说上几句话。
虽然她大多时候都会轻声细语的询问他,和她一起逃出去,一起死掉好不好。
但他还是贪恋这似有如无的爱,贪恋她清醒时抱着他温暖的怀抱,用温柔的声音给他念诗。
她最喜欢诗词书本,她说她刚来这个家因短暂的听话得到过书籍,但后来都被刘桂花焚烧殆尽。
她后悔那时没藏上几本,能留给他,要他多多读书,希望他能和她一样读完大学。
每当她说起家庭都会打住,不再往下,她的表情麻木又后悔,如果她那天从图书馆出来没走那条夜里该多好。
她的里衣里藏着谁也不知道的一张巴掌大的纸,她偶尔偷偷翻看,想念回不去的故乡。
村里知晓她学历又不想家里女娃娃读书的人,常以她为反面例子,告诉孩子,多读书没有用。
像她那么高的学历不照样赚不到钱,不照样枉费父母的心血、丢父母的脸,不照样是个傻子,不照样嫁给个犯人,还不如一门心思多想想怎么长大嫁个好人家。
朝朝回村时听见过几次,但小杨对于人读书也有很不同的见解,说出去只会被当做她的疯言疯语。
她说读书并非为自我意愿之外的世界服务,而是为充实自己的精神世界,从而有勇气去认识自我,接受多样不符合当时观念的世界。
所以她希望朝朝遭困境时,能从书中短短数页他人的人生找到自己存在的答案,能把失败看待很轻,哪怕一无所有,唯独不要被打倒,人活着一定会有绝地逢生的机会。
但她也常面对着墙壁看着皲裂粗糙的双手,怀念以前白嫩只握笔杆的手,念念叨叨说着,这是黄昏的太阳,我却把他当成了黎明的曙光。
而后她常说,我的生命落如朝阳。
她的话比时畔的话还要难懂,朝朝很多时候都一知半解。
但他唯独记得哥哥没时间回来,把要给妈妈买药的钱给奶奶却被她私自拿去还债以后,妈妈意识到清醒时间变短,多次嘱咐他,一定要帮她拿药。
她要离开,去哪她不知道,家在哪也不清楚,但她也坚决要走。
朝朝问过她为什么,她要离开他了吗,万一走不掉会不会像以前那么痛。
她对着日复一日的墙壁却像在眺望远方,说着,因为这里不是她的家,她也有妈妈,她的妈妈也会很想她。
所以她不会被打倒,遭受千万倍的折磨,只会让她坚定不放弃机会和希望。
朝朝曾睡在她的怀着,听她轻而柔和的说:“朝朝,你虽然是我的孩子,但我不爱你,可我也没有对不起你,我在追求自己该有的自由,只是没有能力带你走。”
“我也不会带你走,我不是伟大的母亲,伟大意味着牺牲,不该拿来形容妈妈,也不该来形容我,我本身就是一个自由的人,不该受任何的拖累。”
“我希望你长大以后也会这么做,不要被困在这里,被困住一生。”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朝朝永远记得她痛苦的泪。
所以他不愿她在留在这里,哪怕再也看不见她,再也没有妈妈。
深夜,朝朝偷偷拿走了大奶奶放在盒子里的钥匙,打开了锁链,从门缝中看着妈妈的身影一瘸一拐毫无停留的离去。
走后的一天她没有回来,朝朝想她应该已经顺利离开了这里,安心的同时也带着失去妈妈的伤感。
但走后的第三天,嘴里仍旧骂着小杨的刘桂花打开了被敲响的木门,门外是好心的警察,他们把走失的她送了回来。
她面部青肿,神志不清,身上本就脏的衣服被撕扯的破破烂烂,终归没走出这里。
朝朝看见奶奶再次把沉重的镣铐锁上她的脚上,像在锁逃出圈里的一只羊。
他等奶奶离开,偷偷靠近妈妈,才发现她又回到从前,变得不仅不认识他,只是掀开布帘都好捂着头躺在地上大喊大叫。
她的情况远比之前要严重得多,不再是简单的药物所能控制。
朝朝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直到一天回家,奶奶指骂着地上单手捂着脸眼珠乱斜的小杨,说她不要脸,跑出去就为了找男人,还怀了野种。
刘桂花为这事焦头烂额,才几天嘴边就起了几个大泡,传出去不得被村里的唾沫淹死。
她琢磨来琢磨去,还是得花点钱找村里医生拿点便宜的药赶紧给流掉。
村里的医生本来不管这事,但架不住刘桂花装病打电话,医生来了她死乞白赖,又要下跪又是哭诉家里的情况。
说着:“你就别当她是个人,肚子里的东西随便给弄掉就行了。”
医生没办法,拿张纸笔写了个不伦不类的免责书,让她摁上红手印才给绊了点药。
但药是弄好了,两个人一人抓着小杨一个胳膊,硬是喂不进去药。
她人虽然不清醒,但本性保护着肚子里的孩子,怎么都不肯喝。
刘桂花不跟她墨迹,下狠劲捏着她的嘴往里灌,灌不成还想让医生给弄点迷晕人的药。
朝朝放学回来,一进门就听见妈妈极为怨恨的悲号声。
他丢下书包飞快掀开布帘,眼前的妈妈被强行摁住,咬着嘴不肯喝药导致嘴边出了圈血的一幕,深深刺入他的眼。
朝朝不顾一切冲上前,打翻了妈妈嘴边的药碗,犹如毛未长全的幼崽护母鸡,挡在妈妈身前,推开了医生,凶戾地瞪着两人。
他不清楚地上那一地黑乎乎的汤药是什么东西,但妈妈捂紧的肚子让他心里隐约有了答案。
不管奶奶怎么掐他,骂着他,让他走一边去,他都半步不肯退让,他不可能对妈妈凄苦的表情视而不见。
妈妈仿佛感受到了,没再他靠近时有多抗拒,躲在他的身后缩着身体,两手好好护着小腹。
刘桂花都拿他狼崽似的眼神没办法,医生更没主意,药也洒了,他说着还有下一家要出诊走了。
朝朝一连好几天不敢走开,生怕他一离开妈妈的视线,奶奶就要给她灌药,他很怕哪一天回来,一碗药下去,孩子和妈妈都会倒在血泊中。
刘桂花见他这样,从不和他讲道理的人也和他说着大道理,“你咋就这么迷着,跟你说多少遍这是野种留不得,不是咱们朝家的种,传出去咱家谁都要被唾沫淹死,你晓不晓得。”
朝朝对于伦理、生命、生死的概念都还很浅,虽然明白不了她的顾虑,但他接受不了她随意替妈妈做决定打掉她肚子里的孩子,比丢掉小黑还要随便。
他还要上学,学校不能总是请假,又快要寒假前的期末考,他不能每天寸步不离守着妈妈,奶奶也不可能带妈妈去正规的医生打胎,更不会顾妈妈的死活。
他很怕,每天都过得担惊受怕,怕失去,尽管他本身拥有的就少得可怜。
时间一天天过去,妈妈的肚子也愈来愈大,朝朝不知道自己做的阻拦对还是不对,到底该生还是不该生是个很大的问题。
四五月时,刘桂花打听来小杨肚子里是女孩,又一时没再提打胎的事,朝朝反而更加不安起来,上学也是心神不宁,也担心奶奶哪一天来个出其不意。
他最终还没忍住,知道时畔高三每天很忙,原本不想耽误他的时间,但事关人命,他不知道怎么办,只能摸到奶奶的手机打电话问时畔。
电话拨通时,朝朝听见手机那边声音比较吵,像是在外边,他抿了抿唇,说:“哥,我有事想问问你。”
“嗯,我听着。”时畔刚下补习班的电梯,起脚绕过闹区,停在安静的角落听电话,和缓道:“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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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第 30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