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道三千,难求其一。
晏不笠原以为楚吟选得是当下最流行的苍生道。
心怀万古,以济天下。
但他很快就知道他想错了,楚吟走得是人道。
人道不像苍生道那样出名,但晏不笠对其要义也耳闻,其中弯绕说来复杂,概括来说就是所作所为皆以人为本。
结了丹选了道就要炼把自己的剑,于是在梁逢的要求下,他带着楚吟往南边的洗剑阁飞去。
洗剑阁在云微山外,是青衍宗和中州几个大门派共同建造的。
他们飞得很高,无数层峦起伏的青山都敛于脚下的云雾间,偶然露出山尖。
飞得高,也就意味着行进得很快。
不多时就看见了几座覆着金瓦的阁楼,分别立于几处格外高的山上,飞檐翘角,周围云霞缭绕,好不气派。
洗剑阁周围二十里不可驭剑。
于是晏不笠只得带着楚吟落最大那座楼阁的对面的山头,从悬空栈道走过去。
“可是师兄,苍生道要心系天下,我的眼中装不了那么多。苍生道太难,只有师父那样的人才走得下去吧?”
楚吟眉眼弯弯,看着万丈高崖,笑得飞扬。
晏不笠对此嗤之以鼻,因为他知道梁逢的道也不是苍生道。
可他也不知道梁逢选的道是什么。
毕竟当人徒弟的,师父若不肯说,他自然也就不知道。
但师兄弟之间的忌讳就没这么多了。
栈道虽长,但对修真者来说不不过几息,忍耐了半天,楚吟终于忍不住好奇,大着胆子问起晏不笠,“师兄,那你选得的道是什么?”
见晏不笠不答,他又顾自接着道:
“他们都说你性子冷淡,但我不这么觉得。我想师兄这样一定和修得道有关,因为心中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才没空理那些俗事。”
实在吵闹。
晏不笠觉得这些凡人真是无趣,无论做什么似乎都要安个理由,才显得合乎情义。
可与此同时,他突然想起自己做过的一个梦。自他有意识起,就常常做一个梦。
那是个不见边际的冰原,四周是白茫茫大雪,灰天和白地连在了一起。可晏不笠的视线却是红色的。他露在外面的整个面颊都沾满了温热的,新鲜的,流动的血液,糊得他鼻头,眼睛,额头上到处都是。
但这些却不是他的血。
他面前还站着个人,身形高大,黑衣墨发,宽大的袖口沾满了血渍,他深处抚在晏不笠脸上,给他抹眼泪。鲜血就是从那里流下来的。
“莫哭,莫哭,哭脏了脸就不好看了。”
男子可能是哪里被插了一剑,喉咙管像剖了口子漏气般一处,沙哑无比,可纵使如此,还不停说着话。
梦里的晏不笠想,“早已经不好看了。”
可他太难过了,说不出话来,一张开嘴只能发出不停的抽噎声。
于是他又想,“如果我之前刻苦点修炼就好了,就不会像现在这样,什么都做不了。”
每每梦境得最后,都是以男子没了声息,倒在他身上告终。
而晏不笠用尽了全部意识,也看不清他的脸。
对修仙者来说,梦境是往往有深层的含意的。修真界也有专门的解梦人,称为卜者。按理说,这种反复出现的梦境是需要找卜者解梦。
可他谁也没说。把它当作一个最大的秘密埋在心里。
晏不笠只是想,无论这梦境意味的什么,他再也不要体会那种无能为了的感觉了。
众多心思只在短短一瞬,楚吟全然不知晏不笠在想些什么。
栈道很高,风也很大,将晏不笠的长袍吹得猎猎作响。
青年面色不虞地将其拢起,扶冠时,不知想到了什么,看了他一眼,然后微微皱了眉头,掐了个决。
四周刮着脸颊的风一下静了下来。
他想,师兄真的很好,可惜其他人都看不到。
*
青衍宗作为中州第一剑派,在洗剑阁所有的阁楼自然也是最大的。
他们才进入阁楼,就有两位剑童迎上前来。
“公子,请出示令牌。
晏不笠顿了顿,取下腰间系着的木牌,剑童在看清令牌上的回雪峰三字时,眼神瞬间变得肃穆。
“请。”
洗剑阁内部构造如支出鞘的宝剑,一条大道笔直向前,有一位老者在尽头的炼剑池等着。
老者须发虽皆白,但劲头丝毫不减少年,眼神矍铄,目光在楚吟脸上停了一会,朗声道:
“你炼剑的胚子,剑尊已经为你准备好,剩下就看你的造化了。”
炼剑池中铁水滚烫,红浪翻腾,上方用粗大净铁链吊着一块形状粗陋的黑色“石头”。
明明是极高的温度,上方的精铁炼已经烧得通红,这柄剑胚依然是冷静的黑色。甚至在高温的炽烤下,它表皮上的灰色薄膜甚至隐隐泛着银白色光芒。
昆仑玄铁,乃天下最深重的冰寒凝结而成,百火不侵。在回雪峰雪芽洞的深处就放着一块。
纵是凤凰之身,他只要靠近,都会浑身不自在。
梁逢居然把这东西给楚吟作剑胚,也太看得起他了吧?
晏不笠盯得久了,头脑感到有些晕眩。
仿佛站在不见尽头的茫茫白雪中,身前是看不见底的悬崖,和翻涌的黑雾。
浓重的寒气从深渊钻出,不住地往上冒,明明是刺骨的,可他的脚像生根似的,移不得分寸。
“你怎么又来了,不是跟你说不要靠近了吗?”
这人的语气带着无奈,音色很好听,和上次喂他竹米饭的一模一样。也和他梦中之人声音像个七八分。
他骤然回神。
对于结丹弟子来说,炼剑的关健就在于淬剑。
在这一步,炼剑者将灵力注入经过“强锻” 的剑胚,与其产生共鸣。若所淬炼的剑胚接受了求剑者,剑身便会自动褪去那层灰色薄膜,与只相呼应,称“起振”。
楚吟在淬剑的时候,晏不笠和那么老者就退到一旁等候。
“你觉得他要几息才能淬成?”老者问。
晏不笠看了老者一会,摇了摇头。
“我不觉得他可以。”
老者笑了笑,“怎么不行,我看楚师侄乃天下至诚之人,相信用不了半个时辰,便可听到‘起振’声。”
“至诚之人?”晏不笠觉得好笑,因为他想起来了一件事。
那是在他刚突破元婴不久,按青衍宗的律规,应该作为剑师,带领刚入内门的弟子筑基。
晏不笠自然是不愿意,但是梁逢发话了,他还是得去。
为人师表的日子很无聊,他站在石头,是日复一日教习同样的内容,吸气,去浊,淬身。
那些凡修也很无聊,每天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情吵吵闹闹。他们的心思也很简单,根据每天修行的进度或喜或悲。
但在带这批弟子的第十五天,晏不笠还是注意到了一位叫做刘世的人。
因为刘世的衣着实在太寒酸了。
能送到青衍宗来得弟子,修行的天资自是上佳,出身也大都不凡,多是些修真的大家族的弟子。
这也很好理解,毕竟只有在底蕴深厚的家族中,他们的天资才会被发现,才能被很好的培养。
像楚吟那样,于茫茫市野中被梁逢发现的才是少数。
当然,如果只是衣着寒酸,晏不笠是不会在意的。因为没过多久,他就换上了宗门发放普通的弟子服。
真正引起他注意的地方在于刘世太孤僻了。
他每天就在乌水畔打坐练剑,孤孤单单地,从不跟其他的弟子交流。
晏不笠好奇,于是他就问了。
刘世说,“家中有人在等我,我想修得快些,早些和她相见。”
他大失所望,原来他以为同道中人,结果却是这般无趣的理由。
他很快就失去了兴趣,再次听闻刘世消息,是在村子中候着他的那位妻子过世了,刘世大哭一阵。再然后,就是他天资不错,修炼又刻苦,被驻守在洗剑阁的一位长老看中,做了上门女婿。
于是他略带讽刺地说:“至诚之人?”
“你们洗剑阁的雷震云的女婿曾经也说自己是个至诚之人,念了他那位娇妻数十载,最后不还是投了仙途。”
“与其到头来悔了约,不如一开始就狠下心确定了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他话说完,老者愣了两秒,突然哈哈大笑了起来。
“晏师侄果然如传闻般那样有趣,但你还是对自己的师弟有些信心啊!世间沽名钓誉者居多,真正诚心之人少之又少,可就是因为少,才显得可贵。”
话不投机半句多。
晏不笠不欲多言,便闭上眼睛,将凤凰灵火在灵脉中运转了一遍。炼剑池温度高,是极好的修炼场所。
周身冒出红光,他想要安静,可惜这老者却是个话多的性子。
“师侄,你本体真是凤凰啊!真是难为你了,回雪峰那么冷,梁逢他又是个不会照顾人的,居然能待这么久啊。”
被打断了修炼,晏不笠甚是不快。
“我现在不住回雪峰。”他面无表情地说完,看了眼老者腰间的佩刀,又道,“三刀教的刀法在北地寒风中才能得到最大的精炼,难为你了,居然在炼剑池这待着。”
一刀斩人,二刀斩鬼,三刀斩天地。
北地三刀教,跟青衍宗的关系向来不好,流传最广的说法是回雪剑尊梁逢跟他们的刀圣曾经是挚友,后来因为那位老祖的事情反目。
但有一人是例外,刀圣应天心的师弟,应天音。
在五十年前那场争斗中,他站在了青衍宗,也就是梁逢的那边。
应天音见晏不笠认出了自己的身份,也不恼,又是呵呵一笑。
“你不住那边,那楚师侄呢?”
“也不在。”
“这样啊,那剑尊现在一个人在回雪峰上啊。”应天音花白的胡子一吹一瞪,“其实我一直说得师兄他不对,剑尊这样温柔的人,怎么会眼睁睁地看着老祖入魔呢。”
应天音口中的老祖,正是昆仑山的念慈老祖,亦是梁逢的师父。传说他有渡劫修为,甚至已经摸到了飞升的那道坎,是全修真界瞻仰的存在。可这么个大能最终结局竟是走火入魔。
这故事他早有耳闻,也曾好奇过梁逢跟那位老祖的关系,但晏不笠此刻却无心追问。他只觉烦躁,他心想世人眼中的回雪剑尊当然很好,世界最多情的,就是他梁逢了。
可能是他脸上的厌恶太过明显,应天音叹了口气:
“师侄你的事我听说了,勿怪你师父。当年你病重,剑尊带着你走遍了世间,我相信他比谁都要在乎你。”
真是胡说八道,他什么时候生过病?梁逢又什么时候带他走过凡间山海?
晏不笠正想反驳,炼剑池的方向忽传来一声巨响。
清越振鸣,犹如碎玉。
昆仑玄铁淬成的剑“起振”响起的瞬间,洗剑阁所有的剑都静了刹那,随后嗡鸣起来,三炷香不歇。
这里加了一段,将梦境内容提前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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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洗剑阁淬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