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间的邪魔一家 第4章 定魂

无纠不知道自己是在做梦，还是又死了一遍。

恢复意识的时候发觉自己重新回到了阴域。

这里寂静又冰冷，膝弯以下都是不可透视的浓雾，黑暗中蛰伏着无数对新鲜灵魂虎视眈眈的阴魂恶灵。

他吓得腿软，急促呼吸着跌坐在浓雾里，谁知身上竟传来哗啦作响似铁索碰撞的声音。

无纠低头一看，自己的胸膛正中间位置不知为什么，居然有一根两指粗细的漆黑锁链延伸出来，深埋进他的灵体深处，而另一端则垂在浓雾里，一直延伸到望不尽的黑暗中。

无纠心神大震，哽咽着剧烈挣扎，想把锁链从身体里拽出去，却无法撼动丝毫，它好似跟手脚一样是长出来的。

极其静谧的黑暗里，诡异的哗啦声窸窣作响，在无纠的内心深处催生出无限的恐惧来。

忽然间只是松散垂在浓雾中的锁链猛地绷直，好似黑暗尽头有什么东西在拖拽。

这股力量仿佛来自于某种庞然大物，叫无纠完全无法抵抗，拼尽全力仍在被这股力量往黑暗中拖去。

“我不要！我不要！”无纠徒劳挣扎着，崩溃害怕地哭喊，根本不敢去想锁链的尽头是什么。

可惜不到一息的时间，他羸弱的灵魂便被猛然拖进黑暗，吞噬殆尽。

阴寒的亡灵之域再次恢复了原本的寂静阴沉。

……

无纠是被震醒的。

他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躺在公园的长椅上，枕着清机的腿。

而清机正神情焦急地抖腿，把无纠的脑袋当球颠。

他也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此时天幕仍然是深蓝一片，月影斑驳。

无纠还笼罩在刚刚被锁链拖走的恐惧中，此时看到清机，飞速爬起来紧紧抱着他，整个人都在发抖。

无论是昏迷前的雷霆还是昏迷后的噩梦，都险些把无纠给吓死。

结果清机幽幽地来了一句，“你差点把我吓死。”

重新把灵魂拖回来锁进躯体里，这小孩儿还是没有任何清醒的迹象，清机连家都不敢回，要是无纠出什么事他都不知道该怎么跟璧珩交代。

打雷了，咱孩子被劈死了，要不我们再去领养一个？

无纠要是再不醒，清机都要进酆都城把那个谁薅来，看看到底怎么回事了。

此时无纠好端端的，清机也终于松了口气，“走了回家。”

清机在无纠的肩头拍了拍，无纠松开后他便率先起身，径自走去。

无纠却是想起自己昏迷前的事，一时怔楞在原地，没敢动。

直到清机走出几米远还没听到小孩儿跟上来的脚步声，便转头看去，月影下脸色苍白的少年挂着一串泪珠，呆呆地看着他，可怜兮兮的。

清机皱着眉，单手凌空一握，一条冰寒锁链从他手中延至无纠胸口。

清机往后一拽，无纠立刻往前踉跄两步，震惊得睁大了墨绿杏眼。

他看着这条漆黑锁链，此时才惊觉刚才不是什么噩梦，而是他真的回到了阴域。

刚刚是清机……把他救回阳间的……？

月影下父子俩静静地两眼相望，锁链横亘在两人中间，似是大狗牵小狗。

无纠的心情很复杂，气息紊乱眼瞳震颤地看着他。

清机一直都知道他不是人？

不对，清机又是什么人？

他为什么能眼都不眨地引雷劈死一个怨气冲天的厉鬼？

他一直以为清机只是个普通人，每天出门上班，偶尔因为烦于写报告而在书房叼着烟抓耳挠腮，发脾气地摔东西，嘴里蹦几句脏话。

无纠会的几句国骂都是跟清机学的，学完了还要被他骂一句。

被领养的这两个月来，他对清机的印象骤然间遭到了绝对的颠覆。

一直以来无纠都在躲藏术者，那些但凡能一眼看破他表象的术者，无一例外都凶神恶煞地准备杀死他。

就是因为马维尔神父对他紧追不舍，想尽办法要送他这个亡魂回阴域，无纠才会主动向院长争取这次被领养到华夏去的机会。

哪怕他明知道自己年龄不合适，档案也不好看，极有可能被退养，他也抱着一线希望试一试。

结果就是他很幸运。

两位养父都是很好的人，即便对他有些不满意也没有言明，反而悉心照顾他的生活起居，为他跑了无数个政府部门，申请国籍办理入学。

即便会被一些阴魂纠缠，无纠还是觉得这两个月来的生活，平静美好得好像天堂。

但是现在，他的养父清机，居然也是一名术者，且实力远超他之前遇见的所有人。

马维尔神父追杀他的时候还要翻开圣经念叨一堆驱魔咒语。

清机却连眼都不用眨一下，心念一动就是万钧雷霆。

不管是刚才的奔雷，还是清机暴露的实力，都实实在在的把无纠给吓傻了。

他忽然掉着眼泪用哭腔小声说：“你要杀我吗？”

清机没搞懂他的脑回路，蹙眉叹了口气，抬手对他招了招，“过来，回家了，一会还得想想怎么跟璧珩解释。”

无纠迈着僵硬地步伐，魂不守舍地走到清机身边，也不敢离得太近。

清机看他有些畏惧的模样，一扬手，幽冥锁链溃散无影。

无纠立刻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胸口，从始至终不痒不痛，不冷不热。

“你的魂魄和躯体不符，不过契合得相当好，这具身体的原主人应该是自愿把身体交给你的吧。”清机垂眸看着无纠，声音淡淡。

无纠小秘密第一次被人当面道破，尽管知道清机没有恶意，但还是有些心慌紧张。

他两手不安地收紧，在裤缝摩挲，轻轻点头说：“艾斯特是我的好朋友。”

那是十几年前的事了。

那时候的无纠还是一缕游魂，成为了小艾斯特那个大人口中“想象里的朋友”。

艾斯特五岁的时候失足从屋顶跌下，濒死之际想的也是他死掉后爸爸妈妈一定会很难过，于是无纠附于其身，代替了他。

没过几年艾斯特的父母死于火灾，因为没有其他亲属，无纠被政府送到了孤儿院，中间经历了两次被领养又被退养，以及马维尔神父的追杀，直到十七岁这年被璧珩和清机领养到华夏来。

他小声又慢吞吞地说完原委，只隐去了马维尔神父对他的穷追猛打，期间一直不敢抬头去看清机的脸色。

清机倒没对无纠的过去有所追问，只声色平淡地说：“我之后会去酆都城给你记上一笔，此世结束可以让你以钟无纠的身份轮回转世。你的魂魄和身体，我也给你上了心锁，以后不会再魂体动荡或灵体出窍，更不会被别的阴魂侵占。”

无纠倏地抬头，眼里迸射出一丝惊喜的光华。

他终于逐渐缓过劲儿来了，清机还愿意带他回家，说明不会对他做什么……应该说，看清机的样子似乎刚见面就发现自己不是人了，却还是愿意领养他。

仔细想想，清机今天晚上过来，从对付勒索他的厉鬼到将他从阴域拽回阳间，分明是在保护他。

“以后再发生被阴物纠缠的事，一定要告诉我，知道吗？”清机的声音忽然严肃许多，他往嘴里塞了根烟，对无纠伸手，“打火机还我。”

无纠赶紧抹抹眼泪乖乖掏出打火机，小跑两步递给他，惊吓过后就是心虚得要命，只好拼命点头，“嗯嗯嗯！”

如果他早知道他爸爸这么厉害，他早就告状了。

“还有，你在学校这段时间，有没有人欺负你？”清机呼出一口烟雾，眼有冷光地正色看向无纠。

无纠先是摇摇头，随后眼神有些迟疑，郑元明那种算不算欺负他啊？

清机察觉他的犹豫，厉声喝道：“到底有没有！”

无纠被吓得一哆嗦，连忙如实招来，“没、没有吧……就是有个男同学总是叫我洋鬼子……”

清机长眉紧蹙，牙缝咬着烟，一身气势如群龙腾飞，活脱脱一个恶霸发怒。

无纠缩着脖子不敢说话，浓绿的大眼睛滴溜溜乱转，就是不敢和清机对视。

良久，清机恶声恶气道：“洋鬼子是什么好话吗？这叫没有那什么叫有！刚刚那个厉鬼就算了，为什么在学校被欺负也不和我们说！”

无纠心脏急跳，他一直都知道清机脾气火爆，但他从没冲自己发过火，此时被清机惊雷似的吼两句，无纠心里便生出一丝委屈和窘迫来，又尴尬又惶恐。

“说话！”

无纠低着头不自觉又流出眼泪，在清机暴躁地逼问中声音哽咽地说：“我就是……害怕给你们添麻烦，我知道你们对我很失望……你们更想领养年纪更小的孩子……”

这个问题其实一直都压在无纠心里，他从一开始就觉得自己很对不起两位养父，因为自己利用了他们的善心，导致他们没能领养到自己心仪的孩子。

此时说出来，无纠颇有点无地自容，眼泪汪汪哭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清机听了倒是一梗，他一直不知道无纠心里是这样想的。

“我们没有对你很失望。”清机一手覆在无纠的脑袋上，看着眼睫都挂着泪珠的小孩儿抬起头，眼眶和鼻头都红红的，一抽一抽地看着自己，声音不由得软下来，“因为璧珩想领养一个孩子，我们才会去福利院申请，对我来说你是七岁还是十七岁都是一样的。至于璧珩，他一直都是一个温柔心善的人，如果他不喜欢你，一开始就会退养，不会将你领到家里来又让你处处难堪的。”

无纠横着手臂用袖子胡乱擦了擦眼泪，颤声问：“真的吗？”

“当然。”清机微微一笑，手指往下抚摸，轻轻揩去无纠脸颊的泪珠。

看着眼前眉目浓靡清艳，性格又乖巧可爱的小少年，清机都没有自信养他几十年后还能放手让他入轮回。

无纠头一次看到清机爸爸如此温柔的眼神，心也跟着定了，正想松口气，忽觉脸颊一痛。

清机恶狠狠地钳着他的腮侧肉，狰狞地说：“如果以后再有人或者阴物纠缠欺辱你，你敢隐瞒不报，我就把你的屁股揍开花！”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无纠顺着清机的力道踮起脚尖，连声答应，可怜地求饶。

清机这才松开手，一甩头，“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