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灼和明霜陷入了焦灼的粮草和军备的筹备工作之中去。重南境内的大门大户之中倒是还有些结余,而魏灼就是瞄上这些现如今的落魄贵族家里的存货。
虽然肯定数量不多,但是聊胜于无。
而这些贵族早在没多久之前就纷纷离开重南,只在府邸之中留下了两三个人守着。
这两三个守家的人,也在前段时间魏灼他们疏散流民的时候跟着一起来了重南的军营之中。
只有找到这些人,问出他们所剩之物得具体位置,就可以稍稍填补一些和南海诸**备上的差异。
魏灼很快就找到了其中两个人。
能被留下的,都是年迈且没用的老奴隶们,他们这辈子没见过魏灼这么有气场的人,看到魏灼就自然而然跪在了地上,双手扣地,声音颤抖,“拜见大人!”
魏灼对于老奴隶们充满奴性的行为没有发表什么看法,只是轻声说,“你们起来吧。”或许是他的神情实在是太倨傲,以至于明霜在旁边看到这一幕觉得心里很不舒服。
魏灼在他们面前,就像是天生高贵的上等人一般,只是施舍了一点目光给这些一辈子入不了他的眼的家伙们。
明霜心里虽然一直知道人人都有高低贵贱之分,但是他却始终不认同把人分成三六九等是一件正确的事情。
在他的世界里,人是没有高低贵贱之分的。
说他天真也好,说他不知好歹也罢,反正在上津没人能改变他的这种想法,现在在重南也依旧没人能改变他的这种想法。
而魏灼如今的形象,就和明霜印象里那种他一向不屑一顾的“上等人”重合,其实之前在重南军营对上那两个妇人的时候,魏灼就已经展现出他桀骜不驯居高临下的这一面。
明霜想到了上津流传的那些关于魏灼的流言——他是一个多么恶毒,多么狗眼看人低,多么看不起他人的一个人。
这些话现在一字一句地都构成了魏灼的皮肉,为他只能算是虚无的骨骼终于装点上了那些明霜所不得而知的面貌。
魏灼可能从始至终都是这么一个人,只是明霜之前不知道而已。
明霜捏紧了拳头,上前两步,把跪在地上的两个老人扶起来,轻声细语的说:“您老先起来,我们慢慢说。”他的态度及其谦逊,把那两个老奴隶弄得惶恐不安,不停摇头后退。
魏灼看着明霜轻皱了一下眉,到底还是没有说什么,只是微微倚靠在军帐的高位上,看着明霜,看他到底要做什么。
对比起魏灼来说,明霜对那两个老奴隶来说确实算是一个很好说话的人,两人惶恐了一阵,然后对视一眼,然后在明霜的搀扶下慢慢落座。
明霜继续开口讲述重南现在的现况。
“我们的所求,皆是为了重南百姓的安危。”明霜言简意赅地解释了一番他们到底要做什么事情,以及找到他们的原因,最后说出了这么一段话。
他好像觉得,只要自己的理由足够打动人,那两个老奴隶就一定会答应他的。
魏灼看着明霜的所作所为,只觉得为什么上津这种大染缸里面会染出明霜这种白丝绢出来?现在烂俗话本里都不用金诚所至,金石为开这种套路了,偏偏明霜还把这句话当无上至宝?
魏灼冷眼旁观,没什么反应。
那两个奴隶从没有被这样恭敬的对待过,但是魏灼看来他们多少有些不识好歹了,因为他们只是露出了很为难的表情,支支吾吾地说:“但是那是公家的东西啊,我们怎么能轻易地做决定呢?”
明霜觉得那两个老奴隶说得不无道理,只得把这种为难的眼光又投向魏灼,他觉得魏灼应该能理解这种苦衷。
但是魏灼只是一脸不耐烦,很凶狠地说:“想死是吗?”他的声音很具有威慑性,至少明霜只是听了这么一句,就后背发两,感觉自己时日不多的样子。
不出他预料的是,他这句话出来之后,那两个本来还一脸为难的奴隶直接就变得恭顺,幺蛾子也不整了,多余的话也不说了,很快就交代了他们知道的全部东西。
甚至不去看一眼站在他们旁边,被他们一脸为难的表情所骗的明霜。
明霜目睹了全过程,从最初的不可置信,到最后甚至觉得有些屈辱。一直到那两个奴隶被带下去之后,明霜也只还是低下头,他指甲快要嵌入肉中,但是他却一点都不感到疼。
为什么呢?为什么他好言相劝的时候那两个人不听,反而魏灼对他们恶言相对的时候,他们却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了?
难道真的是糙皮子,要刀刃落在身上的时候,才会觉得疼?
魏灼交代了手下的人快快去把这些富绅还剩下的那些能用的军备和粮草收集起来,送去给凌久维。交代完了之后才有时间看向一直站在原地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的明霜。
魏灼本来没什么精力去操心一个小孩的成长问题,但是看着明霜这种百思不得其解的状态,还是把自己的精力从紧张的战事中抽出一部分,打起精神说:“你如今做出这副样子是作甚?你想不明白?”
明霜哪里想得明白,他没有魏灼那么好用的脑子,亦没有赵乾煜那种过人的胆识。在谁的眼里,他都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监察院掌事之子。
幸得二皇子垂怜,才有机会见得这么多市面。
要是他只是困在上津的笼中鸟,那他自然就没有这种烦恼。
魏灼歪着头,看着明霜,把手腕一转,他手上拿着的那只笔就啪嗒一声掉在了书案上,魏灼却毫不在意,“他们天生奴性,你能和他们说什么呢?”
“没有人是天生奴性的!”明霜很笃定地说,他在这个问题上可以直面魏灼的眼睛。
但是魏灼只是轻蔑一笑,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好笑的笑话,不顾书案上的墨迹踏了上去,雪白的衣袖被墨迹浸染,他浑然不在意,只是说:“怎么就没有人天生奴性了?要是你从小生下来就是奴隶,那就不叫奴性,所谓的奴性不过是人生存的本能,要是你把人生存的本能都剥夺了,人,又怎么生存?”
魏灼整个人站在书案上,比明霜高了不止一星半点,用明霜最厌恶的姿态看着明霜。
明霜抿着嘴唇,不知道该从哪里反驳魏灼这些话。
魏灼听着军帐外面熙熙攘攘的声音,这种声音这么几天不绝于耳。外面呆着的人好像总有说不完的牢骚。
“外面的大多数人,生来是什么人,到死的时候依旧是那类人,很少有人能真正改变自己的命运,更别说那些为奴的人,根本就没有可能改变自己的命运,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做无谓的挣扎呢?”
魏灼质问明霜。
明霜昂起头,“难道为奴的人,是真的想为奴吗?谁不想安安稳稳过完这一生?何必沦落到去伺候别人呢?”
魏灼像是等的就是这么一句话,他眼睛亮了亮,讽刺的笑容终于没有挂在嘴边,“是啊,不怪他们,他们不想为奴,那你知道怪谁吗?”
明霜与魏灼的眼眸对上,像是读懂了魏灼的意思,他无声的比了一个口型:
“皇上?”
魏灼没有任何表示,但是明霜莫名觉得这就是魏灼想说的东西。
“你怪奴太奴性,就像是怪米饭里为什么全是米饭一样无理取闹。同样的,要是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奴,那是不是......”魏灼没有把这么一段话说完。
明霜这一刻清楚的意识到,他不能改变他们的想法,是因为他们身处那样的环境之中,只有改变那种环境,才可以彻底改变那些为奴之人的命运。
“你的怜悯用错了地方。”
军营外面还是叽叽喳喳的人群,重南的夏风已经几日没有从海上吹来,整个重南都闷热得不像话。
“明明前段时间才下了雨的啊?为什么会这么热呢?你知不知道?前段时间张家婆娘的娃娃突然死在了这军营之中,就是被这热潮热死的。”
“当真?”
“还能有假吗?”
几个妇人围在一起一直在说这些事。她们都神色严肃,不知道的还以为这些家长里短是什么机密。
这群人聊着这些无关痛痒的事情就能聊一下午。她们的一生都摆脱不开这些事情,她们的长辈在说这些事情,她们的小辈以后也会谈论这些事情。固化的阶级之下没人能摆脱从最开始就注定好的命运。
魏灼深知那就是愚昧无知,粗俗浅薄的几个妇人,也深知重南军营里汇聚了太多这样的人。
魏灼知道自己不可能一个人一个人去纠正他们经年累月下来的无知与浅薄。告诉他们你们要目光长远,你们要知道家国情仇之下这些对于他们来说是天大的事情的事儿都是小事。
千嘴难辩,万身难做。
只有尽全力把他们从那种环境抽离出来,才能让他们从无知的漩涡挣脱身子,迈向光明。
魏灼深知。
他目光看向明霜,明霜也听到了外面的人所谈论的那些无关痛痒的小事,他面色复杂,慢慢领悟魏灼言语之中的深意。
没有奴,就没有奴性;皇帝好,政策好,就没有压迫与剥削。
一切的根源还是他们最初所求之事,时局不宜,谁来都做不好重南这一局。
魏灼不过是用了最省事的一种方法,算不得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