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庭语从剧痛中缓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身处的环境又发生了变化。
不再是车里,而是坐在自己惯用的定制款轮椅上,停在一个房间里——停在窗前。
这是一个没有开灯的房间,房内唯一的光源是从窗外照进的月光。丝丝缕缕的云在夜空中随风缓缓移动,间或遮挡了黯淡的弦月。于是在昂贵的手工地毯上,花纹也随之明明灭灭。
厚重的天鹅绒窗帘沉沉垂下,挡在他的身旁。他穿着正式的黑色西服,背对着房间的正门,此刻正微侧过头,望向空中遥远的弯月。
月光静默摇曳。
——他明白了这是哪一场记忆的画面。
自虚空中、无人得见的那道不知从何处来的棱柱上。
现出了另外一面有着浓郁黑暗底色的幻象。似乎是从高处俯视的场景,黯淡的月色落在一个黑洞洞的窗口里,映在窗前人苍白的脸上。厚重的天鹅绒窗帘垂在一旁,掩住了他瘦削而笔直的腰背。
他微侧过头,抬眼望来,神色淡漠没有一丝生气,仿佛缺少了某种成为“人”的气机。
——是杜凌酒。
也是林庭语。
同样是港岛的小林教授,谈笑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郁。那丝阴郁在无法行走后日渐蔓延堆积,酿成灭顶的酒液,将他淹没在深渊之底。
无数只黑暗的手抓住他,将他往更深处拽。也有那么几只手,穿破暗渊试图把他拉上去。起初他还陷得不深,能抓住其中一只手,但最后——最终——
林庭语眼前一花。
黑暗的墙壁上,忽然出现了一台黑色的灵柩。
是父亲吗?
不、不是——有一幅红色的旗帜正在展开,红色的布幅,白色的花,五片花瓣上每一片都有着小小的星辰。
那旗帜缓慢盖住了灵柩。有一群人行进到灵柩两旁,沉默地抬起它,将它送上了一台黑色的,布满白花的灵车。
车的侧面写着大大的字:“警POLICE察”。
林庭语感到一阵眩晕。
他没有办法眨眼。一股强烈的意志在命令他看下去,看着,看那辆车缓慢转过头来,现出了前方挂着的那幅黑白遗照——那张熟悉的笑脸。
——我有个主意,我们来互相取个炫酷又绝不会重复的代号吧!日后要是看到这个名字,就可以知道是自己人了!怎么样?你先来给我取一个……
——那你就叫“曙雀”吧。
古诗有云:曙雀西沉怎可留。
“曙雀”,就是太阳。
记忆里那个热烈如朝阳的笑容,去掉了所有色彩以后,也失去了所有的温暖——那些原本一直陪伴着他,即使在他遭逢大变,心态崩溃,把自己彻底封闭起来缩进房间里不理人的时候,也从未离去的温暖,在那一天全部被关到了一具小小的灵柩里。
那么小的匣子是怎样装下那么巨大的热光的呢?
再不会有这样一个人,每天念叨他,把他连人带被子扛到阳台去光合作用,劝他出门见见人,又把那些出言不逊的人赶走。加班到半夜刚睡下,又挣扎着爬起来给他冲一杯糖水——糖水本来就是他的谎言,但那个人无条件地相信。
再也不会有这样一个人了。
林庭语发不出声音。他的喉咙仿佛被扼住了,强大的迫力让声带完全无法振动一分一毫。他眼前的画面也变化了。他坐在黑暗中,前方是向下的台阶和群魔乱舞的幢幢黑影。而他面前站着一个人,那个人单手轻轻松松地掐住他的脖颈,把他提起来,他无法挣脱。
但他意识到这是谁。因为对方后来报出了自己的代号。
琴酒。
在黑暗中轻易突破重围,来到他面前的王牌杀手——属于那个把陆阳从他身边夺走,装进了黑色灵柩的乌鸦军团。
林庭语被松开了。他一边呛咳着吸取新鲜的氧气,一边听琴酒说明来意。那个组织居然还来招揽他。太好笑了。难道那群乌鸦不知道,在港岛的地盘上,没有什么能够逃过他的眼睛吗?丢两个顶罪的小喽啰就想洗脱罪责,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但是,既然,有一柄这么好用的枪送上门来——
他看见面前的人转身要走,银色的长发在他面前一晃,如同黑暗中骤然闪现的刀光——他抓住了那道银发,生生把对方拉了回来。
一股深重的悲哀和酸涩充盈在他的心脏里几乎要炸开。他觉得自己像一艘失却来路和归处,只能在无边无际的黑暗汪洋里漂流的,躯壳里只剩冰冷海水的幽灵船。因为已经没有了可以返航的港口,炉心里的火也就变成了坟墓间青绿的荧光。
于是他的心情和语气都变得冰冷低沉起来:
“你想要吧,那个最高的位置。”
原本正在甩开他的那个高大的身影,停下了动作。
林庭语缓慢地、轻微地展露出一个缥缈的笑容。在黑暗中,对方或许看不见这个笑,但是没有关系,催眠从来也不只靠一个表情施展。
他的声音变得温柔如垂落的绸带,一点一点缠裹住那道锐利的刀光:
“你难道不会觉得,那些顽固不化的老家伙很挡道吗?明明没有任何本事,只是命好早早占着了位置,就擅自对真正做事的人颐指气使。”
我们合作吧——
我们来掀翻这些大山,让你得到你应有的地位。我来为你布置天衣无缝的陷阱,让你一个一个撕碎这些碍事的路障。我会让你成为乌鸦们的首领,这是你本来就应得的——
然后连同你一起毁灭的话,这群乌鸦也就不复存在了吧。
对方很明显地动摇了。这是当然的。假如他想捕获什么人,从来没有谁可以逃脱。他拿过不少人练手,从精明狡诈的掮客到穷凶极恶的死囚,无一例外地成为了他的战绩。
而琴酒不愧是那个组织最强大的杀手,居然在这时还能坚持着提出了怀疑:“说这种大话的人,已经死过很多了,我凭什么要相信你?”
林庭语手底用力,缓缓地把那个人拽下来。某种奇特的快意在对方俯下身,整张脸显露在他面前时达到了顶峰,他知道是时候加一注筹码了。
他伸出手去,指尖轻轻地触碰到对方握枪的手。那只手松开了,枪落到地上,手落到他掌中。
他握紧那只手,将它拉近。
“我可以证明。”
林庭语沉默着望向眼前黑暗的墙壁。
他看到一幕幕场景快速出现、播放完毕然后又消失,换成下一幕。他看到许多不在他回忆中的画面,但又确实应该是他所经历的一切,桩桩件件都像是出自他的手笔。
他看到琴酒背着朗姆到港岛找他,跟他彻夜商谈一个又一个清道计划,然后顺便就留宿在他的家里。在这种时候偶尔有其他人突然来找他,琴酒就会去阳台上抽烟,那是一种无声的宣言:我在这里,我可以不管你,但你要清楚自己的立场。
但有些人来的时候,琴酒不会避开。正相反,他会面色沉沉地坐在沙发正中,一声不吭地抽烟,杀意随着烟气在室内漫开——只是这些人通常也不怕他。
比如卡登席德。这个人背靠组织最核心的研究所,又是组织里难得的,能跟魔女普罗米亚匹敌的爆破专家。琴酒的很多行动都需要他提供支援,所以还是要以拉拢为主。好在卡登席德平常很少露面,不然房子都要被他们两个拆了。
更麻烦的是波本。琴酒在场的时候,波本会显露出比平时更为兴致盎然的样子,故意做一些放肆的举动,说一些暧昧不明的话,直到琴酒摔门而去——“您看,这家伙脾气太糟糕了,果然还是我更好吧?现在朗姆大人的情报线可都掌握在我手里……您想用什么来交换呢?”
另外一个喜欢在琴酒的忍耐边缘蹦跳的是萨马罗利。跟林庭语后来所认识的那个活泼又体贴的萩原研二不同,这些画面里的萨马罗利,眼里已经一点光芒都看不见了,只剩下空洞的镶嵌的宝石,还留着原本的颜色。
只有其中一幕里的萨马罗利,显出了某些不一样的表情。
这似乎是杜凌酒的卧室,亮着一盏小夜灯。林庭语听到自己的声音:“什么事?”
语气并不能算得上好。那也正常,半夜惊醒的时候发现床边蹲着一个人,简直就是惊悚片的沉浸式体验。
但是当这个人抬起头来,把可怜兮兮的脸扒在枕头边上,漂亮的紫罗兰色眼睛在暗中仍然水光莹润,垂下来仿佛受了什么很大的委屈……那种惊悚就完全变成了无语。
而且杜凌酒本来睡眠就浅,看天色已经很晚了,这种时候他应该是好不容易脑子有了点昏昏沉沉的感觉,然后被强行扯回清醒的世界,估计脑子正在一跳一跳地在痛。
而萨马罗利也没什么急事要事,只是——“突然想您了嘛。”
和表情一样,比表情更可怜的语气。
“……”
“我们都已经有整整6个小时没见面了,您难道没有一点点想念我吗,我好伤心——”
说是这样说,但是等了一会,粘人的大型犬也没有立刻不老实地蹭进怀里。萨马罗利仍然蹲在床边,连手都没有搭上来。
“你怎么了?”
“……没什么啊。”
杜凌酒沉默片刻,声音恢复了日常的平静:“站起来。”
萨马罗利没有动。
在静默的僵持中,原本被浓烈的古龙水气味覆盖的,极为轻微的血腥气,就一点点在房中蔓延开来。
又过了很长时间,直到这幕画面都开始模糊,准备换成下一场的时候,林庭语才听到了萨马罗利的声音:“如果……只是说如果,没有那位大人的话,您会更爱我一点吗?”
画面消失了。
是“爱”吗?
过于奢侈的字眼了。
最后一幕是一片燃烧的废墟。林庭语看到自己——看到杜凌酒独自坐在熊熊大火里,汹涌翻腾的火焰逐渐向他逼近,将垂落的黑色发尾也染上了金红的光彩。
那是难得的明亮的颜色——离开他太久太久的光。
喧嚣火焰中传来异常的响动。一只黑色的男士皮鞋踏过开裂的地面和倒伏的屋梁,乌鸦军团的新首领仍然是一袭黑衣,如同一片庞大的黑影,缓慢掩袭到他面前。
一柄枪顶在他心口上。
杜凌酒头也没有抬。他只是平静地说了一句:“你来了,琴酒。”
琴酒的脸上同样没有任何表情。
“骗子。”他说。
杜凌酒很轻地笑了笑。
“可是你要跟骗子死在一起了……现在出去,还来得及。”
琴酒俯下身,火焰已经开始沿着他黑色的大衣向上爬行,如同致命的蛇群,正在迅速吞没他们。
即使在这种时候,那握枪的手也纹丝不动。
“没有必要。”
他扣动了扳机。
墙壁彻底恢复了黑暗,所有的画面都消失了。只有那覆盖了整个世界的滔天大火,还残留在视网膜上。
安静的房间里响起了很轻的,门打开的吱呀的声音。林庭语不用回头,也知道有一支枪从房门缝里悄悄伸出来,对准了他。是跟着贝尔摩得来的,组织的仇家之一,不过这个身份也不重要,反正马上就要死了。
因为他同样知道,有一只黑色的男士皮鞋,早已悄无声息地自黑暗中出现,踏进了半掩的侧门——然后停在门口。
他头也不回,声音平静: “你来了,琴酒。”
对方没有应声。
“正好,处理一下。”
忽然一阵狂风掀起了厚重的窗帘,布料像浪潮中狂舞的藻类一样在周围挥动不休。蒙昧月光瞬间被巨大的阴影覆盖,震耳欲聋的发动机轰鸣声让陈列架上的摆件都颤动起来。
一抹残存的月光横过窗前那道颈项,像一柄悬空的利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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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3章 阴霾裹缠之兽:琴酒篇(十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