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庭语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自己站在人行道上,手里有一把伞。
这把伞是纯黑色的,很大,撑开来像是能吸收一切光线的黑洞。此刻伞盖正在他头顶上,密密麻麻的雨点的响声如同鼓擂。
他站在雨中。
也站在深不见底的夜色里。
这里是一片宁静的居民区,暴雨之下的路面上没有行人和车辆。高居半空之中的路灯投下冰冷的白光,映出积水上颤抖扭曲的景象。
他身上穿着一件长过膝盖的黑色风衣,立领衬衫高高扣到了顶。没有撑伞的另一只手插在风衣口袋里,手指稍微摸索一下,就能知道里面有一串钥匙和一支笔。另一边的口袋里轻飘飘的,似乎是一些零散的纸张之类的东西。
——林庭语突然知道了那是什么。
那是一叠挺括的、带着油墨味的万元整钞。
这件风衣的内袋里还有一张杯户饭店的房卡,两套窃听器,一套定位器。还有一瓶半满的防狼喷雾,一个袖珍电击棒,一把瑞士军刀——这把瑞士军刀是他的私人订制品,后来留给了降谷零。
留给了——
他缓缓地抬起伞缘,望向不远处的,那片杂草丛生的,人行道旁的空地。
按照记忆,他再往前走上一阵,就会遇到那个躲在废弃的水泥管子里独自啜泣的小孩。年龄已经有十岁,但可能是缺少亲人照管的原因,个子看起来比同龄人要小。
雨势很大,水会一点点漫进管子里去。不过那个小孩既然能保有这样一片秘密基地,自然也不会让自己过得太狼狈。
那么——
要过去吗?
林庭语沉默地站在原地。
在这一场记忆里,他只跟降谷零一同度过了两天。一群怪人冒出来追击他们,为了甩脱这群怪人,他在同样的一场大雨中制造了一次爆炸。冲击力把他自己震晕了,送回到陆阳那间小小的一居室里。
如果这是一个故事,他离开的时候仅仅只是开始。
假如他是作为“林庭语”,被重新放进这一个被中途打断的故事里,他就应该按照“林庭语”的行为逻辑,继续把这个故事走完。
而且,掌握了更多的信息,现在他还可以把这个故事变得更美好。
比如直接把降谷零带回酒店,免去了第二天这小孩爬出离地超过五十米高的大楼外墙,从空调外机上钻进他窗台的危险行为。
也不需要在宫野诊所再装什么窃听器,把某个小朋友卷入未知的危险中。他还可以把降谷零支回家,独自对上那群怪人——那群怪人显然不可能是冲着一个小学生来的。
甚至是世良玛丽的委托也可以现在完成了。他已经知道都有谁在盯着宫野艾莲娜,也知道赤井秀一和他的母亲正在附近,直接将宫野艾莲娜交给她的亲人,告知结果就可以了。
萩原研二的声音这一刻从脑海里浮现出来:
“我有时候会控制不住地想,如果我在那时没有……或者我做得更多一些,是不是会有更多人得救?不是只有我一个人逃出生天,如果再来一次,我就能让一切变得更好——”
而他自己的——杜凌酒的声音,也接着响起:
“你要相信你每一次经历,都已经做到了你当下最好的选择。改变不一定会变得更好,也可能更差。”
会更差吗?
首先的影响当然是他会被那种神秘的力量制裁吧。此时此刻的“林庭语”不应该知道这么多信息,自然也不能做出上述基于预知的行为。
而且,在未来,宫野艾莲娜确实加入了组织。这似乎不是他能改变的事,哪怕宫野艾莲娜现在同意跟姐姐远走高飞——乌鸦的利爪一定会追随着她们前去,而以世良玛丽的强硬性格,她绝不可能屈服于组织的威胁。
或许会有更大的牺牲……如同当年降临在林庭语身上的噩运。
但或者——有另一种解法。
林庭语记得在人鱼岛的悬崖上,聂展青默认了是他把宫野艾莲娜引进组织的。
聂展青明天能去拜访宫野艾莲娜,今晚肯定已经到了东都——他甚至还提醒过林庭语带好手机,有事给他电话。
林庭语紧急检查了一下自己的内外口袋。确实没有手机。估计留在酒店的房间里了。
如果他现在回酒店,拿到手机,联系上聂展青,至少也能知道聂展青的动向,说不定还能从聂展青那里了解到和组织的关系情况。
再稍作暗示——比如自从来到东都,就发现有不明人士在周围打转窥探,觉得很不安。那么聂展青就会联想到,组织盯上了林庭语。
这是聂展青的逆鳞。而且聂展青一向多疑,即使组织辩解也不会相信,而且组织后来确实绑架了林庭语。
就算看在其他的利益关系上,聂展青暂时不跟组织翻脸,继续操作宫野艾莲娜加入组织的事,也会有所提防,处理起来避人耳目,留些余地,不至于做得太绝。
那些小孩子们,不会,也不应该被卷入未知的黑暗中来。
林庭语转过身,望向远处夜空中那黑魆魆的大楼。那是杯户饭店的方向。
大雨没有能够侵入他的雨伞和长风衣,但他的身体好像已经浸透了雨水一样,沉重冰凉,光是抬起来腿,就要花费不小的力气。
可能是心理作用——但震耳欲聋的雨声中,似乎隐隐传来了小孩的抽泣声。
假如……假如他没有在这里认识那个小孩——
日后在那道昏暗的、血腥气弥漫的小巷里,他还会遇见那个将一头黯淡金发埋上他肩头,笑着对他说怎么迷路到这里来的青年吗?
还是在刚踏入巷道的那一刻,就被抵住眉心的手枪射个对穿呢。
林庭语迈出了第一步。
防备着的剧痛并没有袭击他,看来这种变化是在允许范围内的。不会影响未来,也不会造成什么不符合“林庭语”行为逻辑的后果。
他最后回头看了一眼那片荒地。
那个小孩连他随口编的一个故事里的水怪都会害怕。在那个小孩的梦里,不应该有那样一只可怖的、沉在暗渊之中的巨兽。
林庭语不再犹豫,径直向前离开了。
杯户饭店离他原来出现的地方并不远,看来之前只是在黑夜里暂时迷路了——或许也只是为了去遇见降谷零,开启这一段故事而已。
不过因为雨势太大,走过这一段短短的路,撑着伞的手臂都已经酸麻到快要失去知觉了。这具身体还是像记忆里的一样虚弱,不过总算比后来的杜凌酒好一点。
林庭语在酒店大门前取了一次性伞套,然后操纵着有些不听话的手,把收起来的长伞塞进防水套袋里,顺便抖了抖风衣上的水珠,提起伞转身要往门里走去——
一直在积水路面上走着都还算稳妥的皮靴,这时候却不小心踩出了地毯的范围,靴跟在旁边的大理石地砖上猛地打滑了一下,擦出刺耳的声音。
……!
他整个人向旁边一歪,眼看就要摔倒在地。
一只手从侧后方疾如闪电地冒出来,攥住了他的右臂。
这是一只极其有力的手,林庭语嘶了一声。他能感觉到被抓住的地方隐隐作痛,虽然对方在他稳住身形以后马上就松开了手,但是那种好像要被直接掐断手臂一样的感觉,仍然残留在皮肉上。
……力气好大。
林庭语条件反射地道谢,同时回头望向这个人。
对方这时也正低下头望他。
足足比他高出一个头。竖起的风衣领和黑色的口罩挡住了大半的面容,露出的鼻梁和眉骨线条相当凌厉,不过眼神中仍然透出一丝独属于少年人的青涩气息,年纪看上去和这时的林庭语差不多,十五六岁的样子。
同样是一身黑色,但完全是不同的气质。
黑色的风衣穿在林庭语身上只让他显得格外修长,高领衬衫带来斯文的印象,年轻的面庞和柔软的黑发营造出蓓蕾一样的无害感。而站在他身后的人也是一袭纯黑的风衣,却因为那血一般殷红的瞳仁,无形中散发着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危险感觉。
林庭语的目光落在对方披散在肩后的银色头发上。
早该认出来的,这头一模一样的银色长发。虽然不知道为什么眼睛的颜色变了——
他试探着唤道:“琴酒?”
少年琴酒不屑地皱了皱眉:“聂展青跟你提过我?”
他的嗓音里带着变声期特有的嘶哑感。
不,完全没有,绝不可能——聂展青不会把自己的软肋暴露在凶残的食腐动物面前,同样也不会让他庇护之下的林庭语有一丝一毫接触那片黑暗的机会。
否则也不会特地安排一个手下来做林庭语的监护人,平时也刻意保持着距离,很少在公开场合见面了。
但这种事林庭语不能说,否则他就没法解释为什么自己认识琴酒了。
他望着琴酒。仍然年少的杀手还没有日后那种浴血而生的威势,但也似乎并不把林庭语这样一个菜鸡放在眼里。想必手臂上那一抓,就已经让琴酒评估出了他的战斗力。
林庭语转回身看了一眼,一辆黑色的轿车正从大路一端离开。那大概就是送琴酒到这里的车——是组织的车。
在记忆里,林庭语是在宫野诊所调查了半天才回来,那时碰上了正从酒店离开的琴酒。对方的衣着和现在一样严严实实,不像是住在这里,更像是来见谁。
而且琴酒似乎认识他?所以那时和这一次的帮忙,并不是什么好心发作,只是单纯路过一个知道的人,顺便搭把手而已。
组织确实调查得非常深入,在这个时候已经注意到了林庭语,也发现了林庭语和聂展青的关系。
那么琴酒这时候过来——
林庭语轻声说:“你是来找他的吗?”
琴酒正把雨伞塞回防水袋。这家酒店如果不这么做就不能进门,显然这多余的要求让他有点烦躁,声音都变得更为冷硬了:“当然。怎么,你也有吩咐?”
这个态度可算不上友善。
不过,琴酒并不是谁都有资格“吩咐”的。假设聂展青碰巧也住在这家酒店,而琴酒也确实是来找聂展青的,那么应该就是组织为了表达合作的诚意,把琴酒派来协助聂展青完成招揽宫野艾莲娜的任务。
林庭语心里多了一分把握,但他还是没有把话说尽:“……我不清楚你们的事,但是——”
他低头在口袋里翻找翻找,终于找出来一条暗绿色的绸带。拿在手里,在门廊灯的映照下散发着柔和的光晕。
“你的头发这样散着,要是被风雨吹乱打湿,会感冒的。”
披散着银色长发的少年杀手顿了一顿。
他低头看了看递到面前的绸带,又抬眼看了看林庭语,忽然向前一倾身,几乎压在了林庭语面前。
这一下有些侵入了林庭语的舒适区,他下意识地想要后退,但又生生克制住了自己。
不过琴酒也只是站在原地,并没有走近前来。甚至表情也没有变化,只是稍微扯下了一点口罩,露出的鼻翼轻微地翕动了一下,好像在嗅闻什么一样。
“味道不错。”
他发出了一声嘶哑的笑,紧接着就把口罩重新拉上去,抓过林庭语手中的绸带,随手就挽起脑后的长发,轻轻松松用绸带绕过三圈打了个结。绸带很长,打完结还余下不少,落在垂下来的银发旁边,极为显眼。
“走吧。”琴酒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73章 阴霾裹缠之兽:琴酒篇(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