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匝的丛林深处,是一株参天古槐树。吹喉的剑身深深没入树干,银白色的火焰在它周围燃烧着。扶麟赶来的时候,剑下半跪着一个人,腿已经抖成了筛子。
白桑晚几步赶到,见状默默在地上放了几张符纸,以防不测。
“你是谁。”扶麟问道。
那人腿依旧在抖,半天爬不起来,听到扶麟的问话又气又急:“我倒想问你们呢!你们是谁?凭什么大白天拿凶器唬人?”
“不是识君。”白桑在一旁小声提醒扶麟。
扶麟了然,一个眼神过去,吹喉挣脱开树缝,在那人头顶示威似的盘旋一圈才肯入鞘。吓得那人捂住脑袋缩成一团。
“你为什么一人在密林之中?”白桑问。
该人穿着是满金的式样,二十岁左右,样貌普通。他见凶器已经回到主人那里去了,松了口气,这才道:“众所周知,从密林到满金是最近的路。再者天气这样炎热,当然选择往林子里走。”
“你叫什么?”白桑笑,上去递了一支莲蓬给他压压惊。
“我叫伴堂,满金城六街沽酒铺子的酒保。托掌柜的嘱咐出来送酒,这才准备回满金。”男子顺手接过莲蓬,剥了两颗塞在嘴里,“这莲子挺甜……”
想到什么他又道:“前阵子就听闻满金附近如今不太平,一开始我还不信,出来一趟才发觉不是空穴来风。”
白桑道:“为什么呢?”
“嘘。”伴堂警惕地环顾四周,声音小了下去,“你们不知道,我被一个识君盯上了,正躲着呢。”
“那女鬼,哦不女识君,长得好生俊俏,跟画中人走出来似的,只不过猛然撞见,着实吓人!满金明令禁止与识君立契,一旦被发现准没有好下场。”伴堂道。
说话间他的眼睛瞥见扶麟的影子,眼神瞬间不自在起来:“你也是识君?”
没等扶麟开口,他瞥了一眼白桑,脸都白了,刚剥好的莲子抛了一地:“你怎么连影子都没?!你是鬼?”
白桑歪头问道:“鬼会给你莲子吃吗?”
伴堂冷静下来:“说来也对。我刚才说到哪里了?哦,女识君。我虽然对识君了解甚少,但这些年在铺子里干活儿,也听出点门道来。没有立契的识君,根本没办法在世上立足。所以他们想方设法要找人立契,好得到影子,光明正大地存活下去。近年来周围的识君好像越来越多了,只不过满金规矩定得严,这才一时半会儿感受不到。”
与扶麟对视一眼,白桑问:“你还记得那位女识君的模样吗?”
“怎么不记得?身材娇小,模样怪可怜的,穿了件桃红绣裙,只敢往背阴处走。”伴堂道。
“是不是你身后这位?”扶麟指了指槐树后头。
伴堂闻声下意识回头,同从槐树后面露出来的半张惨白的脸来了个近距离对视。那张脸惨白如墙灰,两只漆黑的眼珠占了整张脸的一半,嘴角甚至咧到耳根后头,着实把伴堂吓得魂飞出老远。
伴堂惨绝人寰的叫声响彻整个密林,扶麟倾头皱眉,白桑干脆伸手将耳朵捂住了。
“请问我是怎么被发现的?”
待伴堂冷静下来之后,女子才从槐树后面现身,同伴堂跪坐在一起,乖巧地问白桑和扶麟。
这样一看,女子其实年岁不大,长发绾成两股,面容姣好,唯独那张脸惨白,和殷红的嘴巴一起看,视觉冲击力确实不小。
“我在这周围留下了行踪符。你从一开始就躲在槐树后面吧?吹喉想要刺的是你,伴堂只不过帮你挡了刀。”白桑道。
女子点点头,随手拽过伴堂的袖子擦脸:“你们是不是被吓到了?这是我在树上给猫喂食的时候不小心摔下来碰到的灰。”
“你知道这里是满金吗?”待女子擦完脸后,白桑问。
“知道啊。”女子从袖中拿出一面银镜整理仪容,道。
“那你为何还敢在这里逗留?”
女子收回镜子,又拿出一个小方盒,从外观上看就如同一个精巧的首饰匣:“这是魂皿。在签到合适的饲主之前,我就住在这里。这里很安全,满金的官兵绝对抓不到我。”
魂皿这个东西白桑有所耳闻,识君降临在世上,如果不能和饲主立契就不能长时间在世间逗留,只能用魂皿寄放身体。魂皿可大可小,形式外观多样,几乎是每一个识君都会有。
忽然,女子瞥了一眼白桑怀中的包裹,道:“我能感受到,目前你的包裹里至少有三个魂皿,但它们都是空的。识君一般不会轻易把自己的魂皿交给别人,难道说,除了眼前这位大侠之外,你有三个识君?”
白桑兴奋地看向扶麟:“这么说,云生结海楼的识君不止你一个了!”
“云生结海楼?”女子微微蹙眉,变戏法似的从袖中拿出一个胭脂盒,打开来用指尖轻轻沾上一点,往嘴唇上抹,“你是云生结海楼的人?”
白桑刚想回答,扶麟拦住他,问:“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听闻过云生结海楼的人很多,但真正了解它的人在少数。托一位故人的福,我有幸略懂一些皮毛。”妆毕,女子收起胭脂盒,顺手携过伴堂的另一只袖子,擦去嘴角多余的唇脂,接着又道:“云生结海楼可不如外界所想,只是一座寻常的楼。它最重要的,不是楼本身,而是它脚底所在的土地。”
“怎么说?”白桑问。
“当初占星世家们共同建立万国,三界诞生许多名楼,用以镇住万国的土地。现在万国覆灭,各地分野,名楼已经成为占星世家的私家财产了。但名楼就是名楼,它脚下是万国旧土,在那块土地上生活,时间是静止的,没有生老病死这一说。更重要的是,它可以随意改变自己的时间轨迹。也就是说,只要它愿意,它可以瞬间出现在世界任何一个角落。”女子道。
“那你知道云生结海楼现在在哪里吗?”扶麟问。
一旁的伴堂完全听不懂这些人的对话,想偷偷溜走又不好意思,只好打发时间,好奇地拎起少女的袖子看看里面到底装了多少东西,不出所料被她当头一揍。
揍完之后少女摇头:“三年前那一战之后,传闻楼主已死,云生结海楼成了无主之地。不会再有人知道它的行踪了。”
白桑沉默。
失忆让他忘记了很多事情。包括与云生结海楼联系的方式。无主状态下的云生结海楼到底现在在哪里,他一点把握都没有。
“你们是不是打算去满金城?”女子打点完毕,突然换了个话题。
这将沉思的白桑拉回了现实:“是。”
“满金城易进,但皇宫难进。不过我有办法,愿不愿意和我做个交易?”女子一笑。
扶麟皱眉,白桑却不假思索道:“可以。但我需要先听听你的办法。”
“满金才除流寇不久,皇室想找个由头庆祝,这些天正准备举行宫宴。不仅达官显贵会去,寻常百姓得到宫帖,也是可以进去的。”女子道。
“这同我们有什么关系?”扶麟道。
“我认识一个人,她定能将你们送入宫中。”女子道,“但作为条件,你们必须替我找一个饲主。”
“我是识君。”扶麟张口就拒绝。
“我没影子。”白桑无奈。
“我……我没经验!”半天插不进嘴的伴堂不甘示弱。
“我看现在密林外头的那个牛郎不错。”少女舔了一下水葱般的指甲,狡黠一笑道。
白桑心里咯噔一下——文星还在林子外头呢。不知道这女子是怎么发现文星的?
扶麟开口:“他不行。”
女子反问:“哪里不行?”
“你应该明白,不是所有人都有能力签两个以上识君的。”扶麟道,“我只能是他唯一的识君。”
女子其实很想说“不试一试怎么知道不行呢?”,不过既然同类都开口了,她也不再坚持。指了指伴堂,勉为其难道:“那就他吧。只要让我同他立契,我就带你们去见那个人。”
“什么叫‘那就他吧’?我是迫不得已、有总比没有好的选择吗?!”伴堂生气道。
“你当然不是最佳的选择。你过于胆小。我担心你以后会被吓死。”女子慢条斯理,“我叫珊枝。”
“伴堂。”伴堂不情不愿介绍。
“我觉得这方面文星会有办法。”白桑小声示意扶麟。
一行人从密林中出来后,一时没看到文星和牛的影子。珊枝由于没有立契,不能长久待在外面,只能躲进魂皿之中成为伴堂腰上的一个挂饰。
“文星?”白桑试着喊了一声。
半天才听到文星的回应——从树上传来的。
“你怎么跑到树上去了?”扶麟皱眉。
文星显然也没有料到自己会上树。他道:“没有人告诉我所谓的‘功夫咒’,就是一只年迈的牛,突然领悟到如何两条腿走路,且健步如飞,然后在你面前表演下来一套行云流水般花式的拳法!”
“这跟你上树有什么关系?”
文星觉得自己从来都没有这么委屈过,他道:“不上树难道要我大白天被一头用两只蹄子走路的习武之牛缠着在官道上显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