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野之中突兀地矗立一座灯火通明的楼本身看上去就很奇怪了。
更奇怪地是,伴随着时间一点一滴的消逝,原本少有人迹的荒野中空出现许多结界波纹,大批井鬼仪仗从波纹中现身出来,吹吹打打往这座楼聚集。
白桑侧身靠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静静地看着大批佩戴面具、身穿各色鬼服的井鬼官员们鱼贯而入,相谈甚欢。
这里即将举行百鬼夜宴。
他和萧米舟自从被迎进这座楼之后,先前那些井鬼霜色们就像已经完成了命令,不再管他们,任他们自由活动。
白桑经过一阵摸索,基本上能确定这座楼是七座尚且活跃于世的名楼之一——神楼。
不为别的,神楼的标志“神”字实在太明显了,几乎随处可见,哪怕是这里的婢女,背上都带有“神”字。
萧米舟净完手回来,大呼一口气:“怎么回事?我怎么在哪儿都能看见他们大大的logo!这座楼的楼主什么品味?”
白桑无奈地笑,随即道:“看见前面那座主楼了吗?”
萧米舟循着他指的方向望过去,正中一座塌肩塔状大楼,比周围的楼要高出许多:“看到了。有什么问题?”
整座神楼呈现出一个“口”字形,他们目前所在是最不起眼的南楼,与北边的主楼对视。南楼两旁为东西入口,众井鬼们从这两个入口进入,穿过东西走廊,往主楼而去。也就是说,主楼是今晚夜宴的主场。
“我猜再过半柱香的时间,井鬼的高层都会聚集在这座主楼里。神楼楼主将我们请来,就是要让我们与这些高层们碰面。所以,我们需要去那里。”白桑说。
萧米舟点头。但他又道:“这个神楼楼主可信吗?”
白桑知道萧米舟在担心什么。的确,虽说世间留存的这些名楼最初都属于占星世家,但随着初代占星人的销声匿迹,万国旧土分崩离析,已经不能保证起着镇守万国职责的名楼不会屈于当前局势归顺井鬼了。更何况神楼楼主能够使唤得了井鬼霜色,甚至能够夜宴百鬼,足以见得他同井鬼是有不浅的渊源。
堪世一直在暗中搜集万国的旧土。而万国旧土很大一部分散落在各地名楼脚下。可见堪世心里清楚,若想让万国旧土重现于世,不集齐名楼是不行的。
“你现在的想法我知道,”萧米舟从一名经过的神楼婢女手中接过一盘点心,抛给白桑两个,“不管这个神楼楼主可不可信,你今天都要去会一会井鬼高层,甚至井鬼堪世。因为你的记忆还没有恢复,也许见到了这些人的面孔,会对你记忆恢复产生帮助。”
白桑咬了一口雪白的饼,发现里面是凤梨馅的:“不完全是这样。其实到目前为止,堪世都在刻意躲避我们,所以我们必须主动一点,才能找到他。而且奇怪的是,他手下四名无色领主,两名都同我们有关。按道理来说,以裘染和如意这样的身份,在井鬼中应该十分尴尬才是,可是堪世似乎没有考虑到这一点。”
“你的意思是?”萧米舟道。
白桑定了定,将眼光再次放到这座主楼:“井鬼内部已经出现分歧。这背后似乎有谁,成为了堪世忌惮的对象,让他不得不采取非常措施进行抗衡。”
“能让堪世忌惮的人?听上去怎么这么可怕?”萧米舟皱眉。
白桑又咬了一个白桃馅儿的饼,笑了笑:“现在管不了那么多。我只想进这座楼。”
说罢白桑便扔掉剩下半个饼随着人群往主楼挤:“我似乎闻到了裘染的味道。”
害得萧米舟手忙脚乱搁下点心盘追上去:“说了半天你就是想去找裘染吧!!”
主楼入口处是一条玉带般的河,上面横亘着三座玉桥,人群在这里分为三路,一路往桥上挤,一路涉水而过,一路在天上飞。看得萧米舟眼花缭乱甚至有些懵:
“这是什么意思?”难不成进个大门还要分水陆空?
“进门方式等于自报家门。上桥意味着来自九州。涉水意味着来自海内,飞天意味着来自云间。”白桑解释。
“也就是说,我们来自九州,就必须去挤人最多的桥?”萧米舟啧了一声,下一秒他就被白桑扛起来,轻轻松松直接飞上三层楼。
“能飞还挤桥的人是傻子!"白桑笑着说。
萧米舟被这一顿骚操作吓得声音都变了调:“你……会飞好歹先跟我透个气儿啊!”
原本以为扶麟御剑飞行已经超出自己的接受范围了,没想到自家的楼主更加夸张,什么道具都没有直接开飞。这搁谁谁能受得了?!
白桑将人安安稳稳地放下来,才露出一抹歉意的微笑:“一不小心忘记了。”
萧米舟望着楼底,还好不是特别高。他也不是什么恐高的人,适应一会儿也就习惯了。
“你不是云间的人,为什么也会飞?”萧米舟不解地问。
“一直都没有跟你们说,不过这也是我最近才想起来的:我的母亲,是云间出身。”白桑乖乖回答道。
萧米舟愣了一下,随即笑道:“看不出来你还是个小混血啊?”
“我是小混血?”白桑表示不解,“小混血是什么?”
萧米舟来不及跟他解释。他俩抄近路抄过了头,直接抄到第三层来了,鬼知道第三层有哪些人,等会儿会发生什么。
白桑循着空中气味嗅了嗅,道:“这一层没有裘染的味道。看来井鬼高层不在这里。”
萧米舟差点没忍住,想问他裘染的味道到底是什么味道。敢情自家楼主本身就是一个可以移动的人形信号追踪器。
“这个给你。”白桑不知从哪里抽出一张符纸状的东西,往萧米舟手腕上一贴。
“什么东西?”萧米舟皱眉。
“通灵符。”白桑回答道。白桑手头这些形形色色的符纸已经好久没有用过了,目前情形复杂,刚好可以用之以防不测,“这张符纸有效期是两个时辰。两个时辰之内你这边遇到什么情况我都知道,时辰一过我就会想办法和你汇合,所以你不用担心。”
“你的意思是接下来我们分开行动?”
“你先留在第三层。第三层只有寻常井鬼,没有人知道你的身份,待在这里相对来说比较安全。”白桑道。
“那你去哪儿?”萧米舟问。
两人目前站在三楼廊外,万千灯火闪烁。白桑抬头:“我得去最上面。宴会开始了。”
萧米舟啧了一声。的确,明眼人都能看出来最顶层藏着大人物,也是最最危险的地方。
“要是你那头有什么危险,我要怎么跟你联系然后救你?”萧米舟问。如果他没猜错的话,这张所谓的通灵符实际上只能单向传送信号,也就是说白桑能感应到他,而他却感应不到白桑。
白桑一愣,没想到萧米舟会这么问。他笑了笑,感觉心里有点暖洋洋的,回头道:“没关系的米粥,将你自己保护好,就等于救我了。”
萧米舟望着他离去的背影,不放心地“喂”了一声:“记得尽快来三楼跟我汇合啊!”
* * *
同萧米舟分开行动之后,白桑恢复一贯的表情。
最顶层与第三层完全是不一样的光景。整层楼的入口处白桑没看见几个人,倒是看见许多识君。没影子的白桑混迹在这群识君中间,倒也不会显得特别突兀。
“哈哈哈!好歹也是个夜宴,没什么节目助兴,那就只能自己表演!”正前方一个粗狂的声音传来,伴随着一个识君歇斯底里地哀嚎声,在空旷的宴会大厅内传出回响。
白桑在这个哀嚎声中皱紧眉头。
陌生识君的人头被此人利落地取下来,血淋淋地盛在一个金盘里,轮流在几位井鬼官员面前转着。
“来一局击鼓传花,这颗头传到谁的面前,谁就将自己识君的头割下来放上去,愿赌服输!”
一阵熙攘,一个稍显年轻的声音传出来,很明显带着一丝不悦:“斧钺大领主很明显是瞧不起我们这帮识君出身的井鬼高层了,难不成轮到我们,非得将自己的头割下来?”
这么说,那发笑的人便是南天领主斧钺了。白桑心想。
斧钺是堪世手底下四大无色领主中资历最老的一个,也是唯一一个云间出身的无色。他的存在让白桑不得不相信,堪世的野心,已经伸向九州之上的云间了。
斧钺听闻这话又是一阵粗犷的大笑,他的笑声让门边众多待命的识君不由发出一阵战栗。
那个年轻乖张的声音这时又传出来,颇有些转移战火的味道:“况且这里可不止我一个识君出身,这次宴会最大的大东家,坐在我身边的、咱们的极光城领主也是识君呐!咱们在他的地盘上办宴会,反倒还要割下他的头,这说得过去吗?”
众人传来一阵嬉笑。
白桑循着目光看去,在宴会圆桌最里面的位置,如意一直垂眸而坐。他好像换了身衣服,身上没有佩戴任何用来沟通的装备,仿佛对这场宴会置身事外,从开始就安静冷漠地等待它的结束。
看来如意在这群人中间,的确是格格不入的。白桑皱眉心想。
斧钺的提议遭到在座的人泼冷水,十分不爽,便将话头传给如意:“宴会主人还没有来,大家都嫌得无聊,我玩一局击鼓传花怎么了?这人头砍下来再按上又不会出什么事,过一会儿便活蹦乱跳的了。大家求个气氛,玩点儿刺激的,又不会损失什么。你说呢?”
如意慢慢地抬眼,丝毫不带温度地看着他。
“我知道你能开口,成不成你就给个准信儿!你是大东家,在座人都给你面子。”
众人都将目光聚集在如意脸上,看他的反应。
如意在众人的目光中,平静地开口:
[你在做梦。]
门口待命的一些识君们爆发出低声的赞叹。白桑没有听懂如意的话,于是虚心地向身边的一个识君请教:“请问,刚才如意……哦不你们的领主说了什么?”
被请教的识君似乎十分激动:“我们领主说南天领主在做梦!在我们地盘上欺负我们的人,凭什么!”
白桑理解地点点头。看来如意遇事果然还是喜欢硬刚啊。
这么一想,白桑不由自主地勾起嘴角:果然是云生结海楼的人,做事风格都跟自家楼主一样,特别上路子。
宴会桌上显然已经有一部分人听懂如意平静面孔下说的那几个字是什么意思了,了解到目前剑拔弩张的局势,大气都不敢再出。当然也有相当一部分人还被蒙在鼓里不知所云的,其中就有南天领主斧钺。
斧钺压根就不知道眼前这个极光城领主刚才开口说了什么,但是从他云淡风轻的表情来看似乎是什么“我饿了”“我很困”“今天天气很好”这一类无关痛痒的话。
于是斧钺将金盘里的人头拿出来抛了两下,重新放进去:“你要是同意,这颗头我可就传下去……”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如意的手就摁在圆桌之上。
力气不大,声音也不大,但是全场都安静了。
众人都在见证这个井鬼老领主怎么收场。
再怎么迟钝也能察觉出大东家的意思了。斧钺的脸一阵发青,看上去十分恐怖。
正待众人猜测这两人是不是要大闹一场的时候,东北角的金门打开,几十名身穿彩衣的神楼婢女翩翩而来,当中簇拥着一位华贵之人。
身边立马有精明的人赔脸卖笑打圆场:“原来是今晚的主角儿到了!还好极光城领主机灵,及时将头拿下桌去,不然等会儿摆桌开宴,大领主难道要就着血腥味下饭?”
众人都笑。斧钺的脸色在一片笑声中缓和一些,但还是有些不满如意。不过他忍着脾气依旧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暂且将这事了了。
白桑于是将目光放到这位被无数婢女簇拥着坐在最上头的主角“贵人”身上。为什么叫他贵人?白桑扪心自问。最后终于得到答案:此人着装打扮从头至尾都是金丝白玉珊瑚玛瑙,珠光宝气,像是把一座金库都堆在身上了。
穿成这样出来还佩戴鬼面,硬生生营造出一副“我很低调也很朦胧”的感觉,有种说不出来的违和感。
好在此人刚一落座,便挥手让由其中一个婢女替他摘下。
鬼面摘下的那一瞬间,白桑倒吸一口气:这人……似乎非常熟悉?
身旁的识君们也是第一次见神楼楼主,觉得稀奇,个个争先恐后地观望,白桑担心他们会被自己的结界误伤,只能暂且退出来。
于是宴会继续进行。
混进宴会是不太可能了,白桑站在最外面思考。他现在最想做的事情,就是打探出这个神楼楼主到底是什么来历,为什么这么熟悉。
衣袖被什么东西蹭了一下,起初白桑还不在意,对上一双淡紫色的眸子后,白桑才发觉自己正被裘染一声不响地拉着走。
何时来的?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白桑愣了一下。
裘染的脸上也佩戴着鬼面,掩映在发丝之中,只有两只眼睛露出来。裘染此时没有看白桑,而是静静地牵着他,往前走。
他们两人身后不紧不慢跟着一个佩戴鬼面的短发识君,正扛着一柄巨大无比的锯子眼神不爽地看着两人。
“替君归,你先回去待命。”裘染忽然放下脚步,回头看他,“我跟白桑谈一谈。”
替君归伸出手指掏了掏耳朵,明显不耐烦:“别的不说,就问你一直往外走,还能认识回来的路吗?”
裘染闻言不易察觉地震了一下。
“所以说,我到时候还是得出来找你。麻不麻烦啊我的饲主大人?”替君归叹息一声。似乎已经见怪不怪了。
白桑闻言停下脚步,朝他露出一抹微笑:“没有关系。路我记得。”
随即补充了一句:“我会将他送回来的。”
替君归不知为何被一种威慑力给怔住了,想起那天晚上的耳光,顿时觉得脸上火辣辣的,回过神来之后便掉头走掉了。
鬼面下的裘染似乎在笑:“我的识君似乎有些怕你。”
白桑收回目光:“有么?”
裘染意味深长地轻轻“嗯”了一声,不再多说什么。
“从佛国回去之后……堪世对你做什么了吗?”白桑开口问。
裘染摘下面具,侧过脸来反问:“你希望堪世对我做什么?”
“他动了你的识君。我以为他也会对你动手。”
“他杀不了我。”裘染开口,“他也不能杀我。”
说这句话的时候,裘染的眼睛盯着白桑。他的眼睛特别好看,像是将天上的星星揉碎了撒在银河,里面有万物生长。
“为什么?”白桑问。裘染身上到底有堪世什么把柄,能让堪世无法除掉他?
可堪世是那种会忌惮把柄的人吗?
若是真的抓住堪世什么把柄,那么堪世反而会更想将他除掉吧?
怎么都说不过去。
不过裘染并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而是张开双臂,轻轻倚靠过来,环绕住白桑的肩膀,用一种轻柔又缱绻的口吻在他耳边道:“这里没有井鬼监视者。所以我们抱一抱吧,白桑?”
白桑:“……”
裘染只要一温柔下来,白桑的脑子就是空的,根本无法拒绝。
不过抱一抱白桑还是想抱的。哪怕裘染不提,白桑也会抱。
他现在理不清楚自己跟裘染是什么关系。满金堂苑遇见时那个吻,以及后面的这几次拥抱,都像是自然而然发生的。就好像这三年,裘染一直没有离开过他一样。
裘染比白桑高出一个头,所以拥抱的时候,白桑的唇能微微扫过裘染的脖子。于是裘染俯下头,扣住白桑头发,抬起他的脸顺势轻轻吻了上去。
白桑瞳孔倏然放大,随即就反应过来,双手搂紧裘染的腰,回吻。
这个吻太轻柔了,就好比茫茫人海裘染能找到他一样水到渠成。
白桑闭上眼,尽量让自己的呼吸和裘染的同步。
裘染被他的动作弄得一愣,也反应过来,嘴角一勾,用舌头舔舐白桑的牙尖,与他唇齿纠缠。
此刻,星空夜色,楼台之外的灯火,以及结界外的万里荒野,都成了最美的点缀。
“这里该有一张床的。”
不知吻了多久,两人才松开。裘染道。
“一张床哪够啊。"白桑笑了笑,抹了一把嘴角残留的水渍,“一亩地都不够的。"
裘染失神地望着他,半晌才道:“流氓。"
忽然裘染原本温和的眉眼一沉,伸手将白桑拉至身后,袖中带着剑气的柳叶就已经朝不远处飞去。白桑的反应不比他慢,裘染拉他的时候,手里藏的一张符已经朝来者飞去了。
来者一脸笑容,镶过金边的折扇正面挡过裘染的柳叶,反面避开白桑的符,动作麻利,胸有成竹。
“本楼既有床,也有地。需不需要在下提供给梦饲领主和白楼主呢?”上官鲛问。
工具人出现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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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神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