敖释这几日在仙鹤寺无事,替普渡法师整理了一些经卷。经卷庞杂,需要分门别类,有些纸张破损的,还需要费些心思进行维护。这些事干起来虽然琐碎,但对于敖释来说不算什么,甚至还能让人静下心来思考问题。
佛堂内一炷安息香静静燃烧着,檐下甚至能听到芭蕉叶上的露水滴落的声音,安静得不像话。
敖释直着身子,一丝不苟地誊抄佛经。身后帘子被拉开,钻进来一个人影,无声无响的。
“裘染走了?”敖释抬眼,放下笔竿问。
白桑一愣,接着盘坐在他旁边的蒲团上,伸手够桌盘上的栗子吃,顺便回答道:“是走了。”
敖释道:“他一走,我们也必须要走了。”
白桑点头:“的确。佛国我们已经待了好几天,不能再耽误下去了。如意那边也一直没有动静,所以我们得去找他。”
“那么还是同样的问题。萧米舟要带上吗?”敖释问。他原本不想再将这个问题重复问一遍的,只是他在白桑昏倒那一次,目睹了萧米舟是如何把白桑带回来的,萧米舟对于团队而言的重要性就不言而喻了。
白桑沉默不语。
“这几天我也找过普渡法师,谈过萧米舟的话题。萧米舟本就不属于这里,只是由于生存的问题不得不与法师立契。识君没必要一直待在饲主身边,所以他不反对我们将萧米舟带走。”敖释道。
“可是萧米舟不想离开这里。”白桑道,“他说过,这里再不济,至少安全。命总是第一位的,这个理由我无法反驳。”
“白桑,”敖释故意沉下语气道,“当初你从满金将我带走,可不是这个样子的。怎么,在你眼里他的命是命,我,文星,扶麟的命就不是命了么?”
白桑连忙抬头:“怎么能这样说?在我心里你们每一个人都很重要……”
敖释将他的话打断:“所以,萧米舟这件事你就不要管了。有些事情,楼主出面的确不好做。尤其是这件事。所以,我来就可以。”
树影斑驳,月光皎洁。
萧米舟收拾完手里的活儿,回去歇息。佛国的生活节奏慢,作息十分规律,哪怕一个再怎么性子急躁的人,在这里待久了都能待出一些若有若无的佛性来。
所以他看见敖释逆着月光站在那里,便顺手上去打了个招呼:“施主还不睡?”
只是没想到敖释侧过脸来,语气平淡地道了一声:“等你。”
萧米舟“啧”了一声,马上明白过来眼前这人所谓何事。麻烦地挠了挠头,他皱眉道:“我似乎跟你们说过我的答复了。”
“的确。但是抱歉,这次不是来跟你讨价还价的。”敖释的眉眼在月色下显得十分清醒和漠然,“无论如何,我也会将你带走。今后你可以尽你所能地逃回来,前提是你能逃得回来的话。”
听到这话萧米舟气得笑了,来来回回将敖释打量了一遍:“听你这语气八成是哪个国家的太子爷吧?还是说你其实是云生结海楼的副楼主?唱白脸可是一件吃力不讨好的活儿。这破事儿你也干?”
敖释没有回答他的话,静静的拆下手上缠绕的布带,道:“承让了。”
“等一下。”萧米舟警醒地退后道,“你要跟我打?你确定要跟我打?”
“不可以么?”敖释道,“若是你输,我便直接将你带走。我们这一行人的实力你是知道的。要说硬来,这里没有人是我们的对手。”
“你这是强取豪夺!是典型的强盗行为!没有一丝一毫的人道主义!”萧米舟道。
“你说什么都可以。我向来只看重结果,不在意过程。”敖释道。他手中的寒冰蓄势待发,在宁静的夜晚发出膨胀爆裂的声响。
萧米舟语气倏然软下去:“大哥。有事儿咱们可以坐下来心平气和好好谈一谈。你自己掂量掂量,你那一掌下去,我可能就要死了。”
敖释道:“没关系。你是识君,死了也是可以再次活过来的。”
萧米舟将自己暂且安稳地藏在一根廊柱底下,探出头来吼:“就算是这样,谁情愿莫名其妙地去死啊!”
片刻他道:“我知道你们为什么一定要带我走。你们是要保证白桑的安全,毕竟有焚锁在,你们谁都碰不了他。可是那天我能够碰到白桑说不定只是一个意外,也有可能是焚锁感应到白桑有生命危险而自发产生的一个应激反应,也就是说,我是凑巧碰到他的,没什么别的原因,你们别多想。”
敖释上前用手按住廊柱。整个柱子逐渐被敖释手中的冰霜包裹,寒冰激得萧米舟连忙缩手:“我警告你,今晚你若是将我打死,我说什么也不会跟你们去九州的!”
敖释道:“你的意思是,不必完全打死,只要打得半死你就愿意跟我们去?”
“不是,”萧米舟显然一副要投降的样子,差点想给人跪下来,“我喊你大哥行不行?收了神通行不行?我**凡胎,受不了这个刺激。咱再商量商量,不是还有商量的余地么?”
敖释收手。他不是没有发现,萧米舟只是想找个台阶下。
萧米舟平复自己的心绪:“说实话,来到这个国家之后我还没有想过从这里出去。佛国虽然偏远,但至少安全。我贪生怕死,龟缩在这里生活是我觉得最好的选择。让我跟你们走可以,但你们要答应我几个条件。如果你们做不到,我是不会跟你们走的。”
敖释闻言抬眸道:“你说说看。”
“第一,”萧米舟道,“无论发生什么情况,保证我的人身财产安全,我不干送死的事。”
敖释点头。
“第二,”萧米舟继续道,“万一我落到井鬼手里,你们要做好心理准备,我这人禁不得任何摧残,只要他们拿鞭子一抽,问我任何问题我都会招供。”
敖释疲倦地揉了揉眉角,姑且点头。
“第三,”萧米舟仍然继续道,“我这人很现实,一路上我如果发现有比云生结海楼更好的归宿,好时候还望你们另请高明,不必挽留我。”
敖释道:“说完了?”
萧米舟想了想,点头道:“差不多吧。暂时只想到这么多,后续有的话再补充。”
敖释“啧”了一声,刚缠上去的布带又拆了下来:“这三条里面没有说不允许将你打得半死吧?”
萧米舟见情况不对,退了几步,拔起腿来赶紧跑:“我现在要补充这一点……喂……大晚上的,和谐一点不行吗?佛祖面前不得喧哗!施主……贫僧知错了……白桑呢?白桑在哪里!随便谁都好,来一个人救救我……”
第二天一大早,洗心革面重新做人的萧米舟出现在众人视线里。
众目睽睽之下,他穿了件看上去十分宽松的大褂,挂了些零零碎碎的东西在脖子上,将收拾好的包袱搁在桌案上,道了句:“你们什么时候出发?”
正在用早膳还不知情的文星抬头:“怎么,你要给我们送行?”
萧米舟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子:“那什么,你们走的时候叫我一声,我先去跟师傅他老人家道个别。”
萧米舟走后,文星问众人:“他什么意思?”
用完膳的扶麟放下碗筷,道:“看样子是同意跟我们走了。”
“诶?”文星和白桑一起抬头,一脸惊讶。文星道:“怎么做到的?一个晚上就能大变活人?”
扶麟看了一眼敖释,道:“大概是被威胁了吧。”
敖释低头不动声色地喝粥,并不说话。
萧米舟轰走一帮缠在自己身上的僧人朋友,将小师弟哄去柴房烧锅,清了清嗓子,往普渡法师所在的佛堂内走去。
凭心而论,这几年来,他似乎没进过几次佛堂。
佛堂太安静,太庄重,跟他的性子合不来。他不是那种会为了适应环境而委屈自己的人,所以,他宁愿选择不踏进这个地方。
普渡法师正在给堂前的净瓶换花草,转过身见他进来,一声没吭。
普渡法师不吭声,萧米舟一时也没好意思开口,嘴张了半天莫名其妙只来了一句:“我来吧。”
话毕他就替师傅将旧的花草取下来,换上新鲜的,将它们一支一支安插在瓶内,摆放整齐,淋上水珠,进贡在佛祖面前。
普渡法师在一旁静静地站着,看他摆弄花草,少有地仔细专注。
片刻,普渡法师开口:“米舟,你我都是破戒的人。”
萧米舟闻言抬头看他。
“当初我说过自己这辈子不会同识君立契,我没有做到。你说自己不会出佛国,也没有做到。你我到头来都破了心中的戒。”普渡法师道,“造化弄人”。
萧米舟勾了勾嘴角:“在佛祖面前说句冒犯的话。我心中倒是没有什么戒。戒都是弄来膈应自己的。我这人从来都是享乐主义,绝对不会委屈了自己。人生得意须尽欢是我的信条。”
普渡法师冷哼一声:“孺子不可教,我几年前就该看清楚你的本性,将你逐出门去。”
“但这几年我还是在师傅这儿学了一些东西,譬如大发慈悲。慈悲能救许多人,”萧米舟道,“但唯独救不了自己。而且,慈悲过了头绝对不是好事。人啊,有时候还是自私一些好,免得被别人觉着他人的慈悲不值钱。”
普渡法师坐下闭目养神,毫无感情道:“这些歪门邪道我没有教过你。在外不要说是从佛国仙鹤寺来的。”
“知道。”萧米舟露出个坏心眼的笑,“我在外一定声称是隔壁白虎寺的弟子。丢也丢您对家的脸。”
普渡法师半睁开眼,道:“滚。”
“您老人家平日里总是教我‘悟’,我后院柴房烧锅的时候天天悟,于是悟出来许多人生的大道理。”萧米舟道。
普渡法师不想听他的人生大道理,于是道:“时间不早了,打点妥帖就赶紧走。”
“我话还没有说完。”说话间萧米舟突然跪下来,趴在地上,给他结结实实磕了三个头。
“第一个头,敬您破戒同我立契,您是我的救命恩人。第二个头,敬您给我安身立命之所,您是我的衣食父母。第三个头,敬您任我发展,尊重我的信仰,您是我的人生导师。”
“我虽然不是什么纨绔子弟,但这些年来也给您惹下过不少麻烦。感谢您的慈悲善心,在这里我给您郑重道个歉。从今往后,愿您平安顺遂,安享晚年。”萧米舟道。
说罢,他起身,退了出去。
“站住。”身后的普渡法师道,他注视萧米舟良久,才道,“你本不是这个时代的人,与其日日怀旧,不如索性往前看。人生这道风景,可不只有身后的最好。”
“我已年近古稀,时日有限。若是有朝一日猝然离世,也希望你不要在这世间留有遗憾。"
“从此间佛堂出去,径直下山,再不要回头了。”
萧米舟闻话,只是顿了一下,深吸一口气,仰头看了看天空,便离去了。
从佛堂出来时,白桑他们一行人早已立与门口等待他。
萧米舟恢复正常的表情,若无其事地朝众人道:“我排面儿可真大。让你们所有人一大清早站门口等我。”
白桑站在众人前面,逆着朝晖,朝他灿烂一笑:“米粥,欢迎回来!”
不得不说楼主这微笑有一种无法言说的安定力,能让彷徨的心瞬间稳定下来。萧米舟露出一副“被打败了”的神情,笑了笑道:“我是不是该走一下流程?”
于是,在众人好奇的注视下,他单膝跪地,牵起白桑的手,深情而又庄重地在指间吻了一下:“我回来了。我的楼主。”
众人的眼神变丰富了。
白桑愣了愣,脸上浮现出一个笑容,然后张开双臂,回应给他一个特大号的熊抱,抱得萧米舟一口气喘不上来,差点一头栽下去。
白桑抱着他道:“你提的条件我都听敖释说了。放心,我不会让你死掉的,后面的日子里,我会保护你。我很强的……”
“我知道你很强。”萧米舟闷在他胸口上快要窒息,“但能不能麻烦你给条活路,先松一松手……”
“不可以。”白桑义正言辞道,“我不会让你离开我。我决定日日夜夜将你绑在身边。不让你从我的眼睛里面消失。”
萧米舟:“……”
一旁站着的文星唏嘘一声,道:“你们说楼主是不是这些年来没碰过别人,想从米粥身上一把头讨回来?”
扶麟道:“我倒觉得这是强者对弱者的一种垂怜。”
敖释道:“从另一个层面来说这是楼主对他的打击报复。让他获得安全的同时痛失自由。”
文星:“……”
萧米舟好不容易从白桑怀中挣脱出来,道:“在这之前先补充一句啊,我正儿八经是个直男。”
白桑问:“直男是什么?”
萧米舟回答道:“性别男,爱好女的意思。”
白桑歪头微笑:“所以为什么要专门提这一点呢?”
萧米舟道:“因为我发现了,你这个人倾向特别危险。”
白桑茫然。
白桑:米粥说的话好多都听不懂~为什么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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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条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