裘染走出仙鹤寺结界,下了山。
周围没有人。他平静的表情终于有了一些痛苦的神色,眉头微蹙,袖间的铃铛微微响起,一瞬间的失力让他蓦然跪倒在地上,痛苦地咯出一口血。血吐过之后,气息似乎平息了一些,他刚支撑起身子艰难喘息,下一秒胸口剧烈的绞痛让他五脏六腑都似搅拌在一起,几乎使他失去意识。
这个痛苦明显是从他的识君那里传达过来的。
裘染挑开眼皮,挣扎着抬起颤抖的手。手中的铃铛声脆响,一名井鬼单膝跪地在他的面前。
裘染压抑住胸口的喘息,抬眼看他们:“他人……现在在哪里?”
井鬼的眉眼被鬼面遮住,看不清表情,只是简单地回答:“在堪世的手上。”
裘染皱眉,唇齿间发出一丝痛苦的叫喊:“把他交给我。”
“抱歉领主。”井鬼的语气中似乎带有一些于心不忍。裘染憔悴的模样带着一种绝望的美,任谁看到都觉得无法呼吸,“就在刚才,堪世将他杀了。”
裘染的瞳孔皱缩,胸口起伏不定。片刻他冷静下来,道:“……去跟堪世说……至少……将他的尸体交给我。”
井鬼点头,旋即消失在他眼前。
井鬼消失之后,裘染终于失去力气,昏倒在路边。腰间的鸢吻发出一阵低低的哀鸣声。
……
“话说你跟你的识君怎么都一个毛病,喜欢动不动倒在路上?这样下去仙鹤寺要成为救死扶伤寺了。”萧米舟端来一盆热水,让白桑拧干热毛巾,将裘染额间细密的汗珠拭去。裘染倒得突然,若不是恰巧有其他僧人来路边做清扫,一时半会儿还发现不了。
其他人坐在堂外,尽量不打扰到里面的人休息。
萧米舟忙完也出来了,留白桑一人在里面待着。文星问起里面的情况,萧米舟将门阖上:“怎么说呢。这病没法治。”
“据我了解,一般人与识君立契,只需要共享影子就可以了平时没有太多感应。可是里面这位,他原先也是识君。识君与识君立契阻碍太多,如果不是万不得已,一般不建议这样做。”萧米舟分析道,“就比如现在,他遇到了最棘手的问题——他的感官貌似与他的识君共享了。”
“感官共享的意思是,如果他的识君那边出了事,他自己就能感受到?”敖释皱眉问。
“不仅仅是感受到,简直是感同身受。哪怕你在对面拽一下识君的头发,这边都能感觉到疼。”萧米舟啧了一声,“不得不说堪世这招简直太损了,受这种控制简直生不如死。”
“看裘染现在的样子,他那个识君目前恐怕是凶多吉少了。”扶麟抱臂蹙眉道。
萧米舟分析:“看来堪世之所以敢肆无忌惮地利用他,不怕他反水,是由于这个原因了。”
众人沉默,赞同了萧米舟的分析。
屋内的白桑将众人的讨论全部都听了进去。他用干毛巾将裘染脸上残余的水珠擦干,给他拨正额前的碎发,掖好被角。裘染的呼吸很微弱,面容憔悴和苍白,嘴角微抿,眉角间显得痛苦而忧愁。
白桑做这些的时候不由自主地沉下目光。裘染受过多少苦,他白桑都会一笔一划地记在账上,日后慢慢还。
这么干坐着也不是办法,还打扰他休息,白桑平定心绪,起身正待要出去,垂在身侧的一只手忽然被裘染抓住了。
“别走。”裘染没有睁开双眼,他的眉头纠在一起,嘴微微张开,声音十分细小。如果不是手被抓着,白桑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裘染的手十分冰冷,甚至有一些颤抖。白桑没有松开,而是转身,反手握住他的,等焐热之后温柔地放回被子里面。
“抱……我。”裘染缓缓睁开眼道。淡紫色的眼眸闪烁,里面倒映着白桑的脸,“我冷。”
“我去添一些炭火。”白桑道。
“抱我……”裘染莫名坚持。他此刻眼带忧伤,嘴唇苍白,倔强的手却从被子里继续钻出来,拉住白桑,不让他离开。
裘染的一双眼睛仿佛是活的,冰冷狠戾也好,示弱撒娇也罢,切换得十分自然。
“你白天还口口声声说要杀了我。”白桑抵不住他那双眼睛,笑了笑,不再坚持自己的想法,真的弯下腰来,隔着被子轻轻抱了抱裘染,“你不是小孩子了,裘染。”
隔着被子抱一下,白桑略表了心意,觉得可以了。
可裘染似乎不这么想,触碰之间不知从哪里伸出来的双手将白桑从背后箍住,压在床上动弹不得:“不。我永远是小孩子。”
白桑被他压得一口气差点没有喘上来,咳嗽了一声,不由地怀疑裘染是不是真的受了伤。动弹间,他额头若有若无地扫过裘染的唇。
有些痒,还有些烫。说不来什么感觉。
平复呼吸间,他听到裘染一字一句道:“白桑,若是突然有一天我死了,你一定要去替我收尸。然后再找个安静的地方,挖个坑,将我埋起来……”
白桑一滞,随后轻声笑出来:“是不是还要浇些水,等待你发芽、开花,结出许许多多个你,风一吹就会掉下来?”
裘染道,“你还要在我的坟前搭个木屋,替我守个三五年,等我转世了,去投胎了,将你忘记了,你再离开。”
“那么我呢?”白桑依偎在裘染怀中,抬头温柔地看着他,“你去转世了,去投胎了,将我忘了,我怎么办?”
裘染道:“等事情结束了,你去做一个无欲无求的神仙,守着云生结海楼,成为九州老一辈人心中的传说。”
“若是我很想见你,要怎么做?”白桑问。
“不要穿衣服,带两盏薄酒,在我的坟头睡一夜。或许我心情好,会选择托梦来见你的。”裘染道。
“太麻烦了。我很懒,绝对不会这么做的。”白桑道,“所以你还是不要死了。”
* * *
“你觉得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估计是觉得自己时日不多,先把遗嘱立了。”
“你确定他这是遗嘱?怎么听起来有些怪怪的?”
文星和萧米舟趴在门上,竖耳倾听了半天,面红耳热地讨论道。
练剑回来一身汗的扶麟见状一脸黑:“乱听别人说话,小心耳朵被猫咬。”
文星冷不防被他一吓,撞了一下门。刚好门从里面被打开,他没个防备,和萧米舟两个人结结实实摔了进来,滚成一堆。
扶麟一手提一个,毫不客气地将人拎出去,还不忘折回来替白桑关上门:“打扰了。你们继续。”
白桑:“……”
此刻裘染手腕上的铃铛恰好若有若无地响了一声,他扶额坐起,长发散肩,声音中掩盖不住疲倦:“我该走了”。
休息了半天,身体已经好转,该离开了。
估计他晕倒的这段时间,替君归那边也在慢慢苏醒过来。
不管堪世这次杀替君归的理由无论是什么,他裘染都要接受。
白桑没想到他现在就要离开。天方才暗下去,他现在身子尚未完全恢复,赶夜路极为不方便。让他此刻走,白桑不放心。
“若不是堪世,我甚至想连你一起带走。”裘染笑了笑,“但是现在井鬼上下所有人的眼睛盯着,我做什么,都会间接性地影响到你。这个风险,我不愿意冒。”
“堪世他已经猜到你在九州的某个地方。所以你现在并不安全。听我的话,在堪世发现你之前,不要长时间在同一个地方逗留。我都能轻而易举地找到你,堪世一定也能。”裘染道。
“我的焚锁,你替我解开吧。”白桑忽然道。
裘染怔了一下,继而无言地摇头。
“为什么?”白桑道,“不解开它,我就没有办法面对堪世。”
裘染回答:“解开它,你可能就要死了。白桑。”
他继续说:“焚锁是你最后一层保障。接下来这一路上会有多少意想不到的危险谁都无法保证,有它在,至少你不会死。反正我是不想再看你死一次了。”
他起身,穿衣,系带。鸢吻在他躺在床上的时候静静地放在屏风旁边,无声无响,裘染将它带上。
“初春夜晚很凉,你的软氅不要忘了。”白桑拿下屏风上挂着的衣服,递给他。
裘染眼中含着笑,没有伸手去接,而是道:“替我系上。”
“你这架势,倒像是芙蓉山主人。”白桑道。他不喜欢诗书,可却对一首《逢雪宿芙蓉山主人》印象很深刻。如果让白桑立刻背出一首诗来,这首诗首当其冲。
裘染低着头,安静地看白桑垂着眼眸给他披上软氅,将两根带子系在一起,打了个漂亮的结。裘染道:“你在。我便愿意做风雪夜归人。”
白桑的笑容没有放下:“我若是不在呢?”
裘染淡淡道:“你若是不在,我连人也不想做。”
“这文学素养可以啊。”扶在门框外面窃听的萧米舟连啧了三声,他朝花归使了个眼色,“去给我拿纸笔过来!迅速!”
花归不明所以,迟疑了半天:“师兄你这是做什么?”
文星已经偷听半天了,实在是有些力不从心,但又不忍心错过,干脆搬了个小竹凳在廊间坐着赏月,顺带听一听房间里的动静。见他俩师兄弟鬼鬼祟祟,便朝花归笑:“你师兄在门外偷师呢。”
花归道:“我这就告诉师傅去……”
“哎别!回来!”萧米舟忙不迭上去捂住他的嘴,“别跟他老人家说些有的没的。”
“唔唔唔——”被捂住嘴的花归叫个不停。
文星在旁边看着有趣。
门“吱呀”一声打开了,文星他们抬头看去,只见白桑和裘染并肩走出来,月光将两人的身影拉得老长。此刻月色皎然,星空耀眼,哪怕隔着一道结界,也能看得一清二楚。
两人并未说话。白桑在廊间立定,目视裘染独自离去,融入黑暗之中,没有回头。
“就这么让他走了?”文星问。
白桑收回目光,平静道:“还会再见的。”
“一定?”文星笑着问。
白桑被他弄得莫名也笑了:“一定。我发誓。”
“唉你们可真好。”文星看着星空和月亮,发出一声长叹,“怎么说呢,我希望你们永远都好好的。裘染表面看上去虽然淡漠,可能感受出来他骨子里是个很温柔的人。看着一个这样的人时时刻刻受到堪世的折磨,说实话,是谁都会觉得难受的。所以,你一定要拯救他。”
“我会的。"白桑回答。
一旁打发完花归的萧米舟耳根子终于安静下来,听了文星的话不免疑惑道:“你怎么看出他骨子里很温柔的?恕我说句实话,我只能看出来他长得好看。”
文星朝他扯出一个标志性的微笑:“在我心目中,长得好看的人骨子里都温柔。”
萧米舟被他驳得一愣:“搞了半天你只看脸?”
文星继续微笑:“有什么问题吗?”
两个擅于发言的人凑在一起场面太过热闹,白桑摇了摇头走掉了。
“得。算我没说。”萧米舟道,“这么一看你们这个队伍里平均颜值都很高啊。”
“什么是颜值?”
“就是长得好看的程度。”萧米舟解释道,他指了指那个月下孜孜不倦练剑的人,“比如说那位大侠。”
文星不由地看向萧米舟所指的方向,月色下吹喉发出幽蓝色的光亮,将扶麟的眉眼衬得幽深。
说实话,文星经常观察扶麟。扶麟跟裘染不是一种类型。裘染五官倾城,一颦一簇让人心动,而扶麟剑眉星目,给人一种沉稳而安全的感觉。
反正在他身边待着,文星觉得挺安全的。至于好不好看,文星自己也说不来。
于是他托着下巴,反问萧米舟道:“你觉得这大侠好看么?”
“从一个男人的角度来说,可以。”萧米舟道。
“那跟我比起来呢?谁好看?”文星问。
萧米舟“啧”了一声:“你觉得我会回答这个能得罪人的问题么?”
“这有什么得罪人。”文星道,“扶麟他听不见我们说话,我又不介意你的答案。都是男的,谁会把外表放在第一位你说是不是?”
萧米舟皱眉,似乎没法反驳他的话。支吾了一声,他妥协似的回答道:“那……那就你吧。”
说罢他不自在地碰了碰鼻子:“你挺好看的……怎么说呢,五官秀气一些,像女人……”
“噗嗤,”文星忍不住笑了,“敢情你就是在男人和女人间选择了女人?你是个假僧人吧?”
“我本来就不是真的,当和尚只是为了生计。”萧米舟搬了个小板凳,往他身边一坐,道,“再说我说的都是实话。你的确挺好看的……”
他的话刚落下,扶麟手中的吹喉忽然脱手而出,飞过来“铿锵”一声竖在萧米舟面前,缠绕的剑气张牙舞爪。萧米舟没个防备,被吓了一跳。
扶麟淡定地走过来拿剑,看了萧米舟一眼:“抱歉,刚才脱手了。”
这距离也能脱手?萧米舟用余光比划了一下距离,这都赶上远程定位了吧?
扶麟走后,萧米舟质问文星:“你不是说他听不见我们两个人说话么?!”
文星赏月有些倦了,打了个呵欠,懒洋洋地说:“他的确听不见。可是他的吹喉可以。”
萧米舟:“……”
【小剧场】
文星:我的颜值高还是扶麟颜值高?
萧米舟:你。
(吹喉:重拳出击)
文星:我的颜值高还是扶麟颜值高?
萧米舟:扶麟。
(鲲化:重拳出击)
文星:我的颜值高还是扶麟颜值高?
萧米舟:老子颜值最高!mmp!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1章 撒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