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国。立春。
风吹散融雪,将佛国结界显露出来。赫然是一座佛之国度。
日暮向晚,编钟之声悠扬,回荡在耳畔。雪松之上,碎雪震落下来,无声无响。
两位男子作僧人打扮,其中一位年长者柱法杖立在结界外,怀揣玉签,等待佛国人检阅入境。另一个年纪小的,戴个斗笠,捧着个热汤婆,举着把油纸花伞,哈着冷气,在一旁边跺脚边等待他。
佛国入境检阅向来费事又费时。半个时辰之后兜兜转转才轮到他们。
两份玉签一并交过去注了色、盖了佛国章印,还需要闭眼谛听一段佛偈,洒过菩提圣水,才准开结界入口放行。
戴斗笠的那个小僧人将热汤婆藏进袖子里,捂在胸口上,才肯闭眼让老僧人撒圣水。
圣水浸了一身,风一吹,冰渣都能结出来。
入了境,他将油纸伞举得高高的,遮在师傅头顶,又将滚烫的汤婆子从怀里抽出来,递给师傅。
“这伞太花,用不得。你自己掌着吧。”师傅从他身边经过,沿着清扫过积雪的台阶走。
伞不用,汤婆子没接。
师傅一向这样。小僧人只得打着伞捂着汤婆子跟在他后面,一步一步往台阶上爬。
从佛国结界处到仙鹤寺要爬一座山。下雪天山路滑,不好走,会有僧人在道中扫雪。
当然,扫雪的可不都是僧人。
“呦,花儿,跟师傅云游出去终于回来了?”扫雪的娘子立扫帚,热呼呼的手摸上他的脸,“小脸通红的,冷不冷?要不要来姐姐家里坐一坐?实在不行来姐被窝儿也行呀!”
这娘子一身迎春花厚袄,裸露一把锁骨。腰上系着一条粗腰带,系得整个身子前凸后翘。一袭黑发松松垮垮系在背后,脖子又白又长。
小和尚被她摸得汤婆子差点掉了,闭眼念佛埋头走路,不敢看娘子胸前那两个圆润的馒头在他眼睛前面晃啊晃啊晃。
“你呀定力不够,还要多念几年的佛!”娘子娇俏地笑了声,给他们让出道儿来,“姐姐等你长大,还了俗,给姐姐赎身,娶姐姐圆房!”
小和尚耳朵根子发红,转身结结巴巴还了嘴:“出……出家人不娶妓女!”
“等你还了俗,等我赎了身,你不是出家人,我也不是妓女,咱俩就是一对良人,可以入洞房的!”迎春花笑道。
“呸。我不要听你的!我不还俗。”小和尚走到一半跑起来,绕到他师傅前面朝那娘子做了个鬼脸。
迎春花看着他,只顾笑。
仙鹤寺在山顶。上山过程中有几所妓院和热汤旅店,还有几处小摊贩在卖热气腾腾的迎春面。
“呐师傅,什么叫做‘赎身’?”小僧人拽着师傅的袖子问。
老僧人垂头看他,放下手中的念珠,道:“就是用钱,将别人下半辈子买下来,还给别人自由。”
小僧人听懂了,认真地点点头:“那这是做善事。我以后一定尽力帮别人赎身。”
老僧人一笑,反问道:“你哪里有这么多钱?”
小僧人在袋里掏了半天,掏出两枚金灿灿的佛国币,龇牙道:“我请师傅吃阳春面!”
一会儿,两碗冒着热气的迎春面上桌,老僧人瞒着小僧人起身付了钱。
“呐师傅,我听说佛国周围的灵狐越来越少了。说是佛国结界外面来了一群猎户,专门捕佛国的灵狐,这是真的吗?”小僧人吸溜着面,看师傅。
师傅进食十分端庄,基本不会说话。
小僧人见状,也学师傅安静地吃面。
“阳春面好不好吃?”
小僧人将脸从碗里抬起来,下意识就道:“好吃呀!当然好吃。”
看见来者俯下身子凑近一脸微笑地看着他,小僧人的手一抖,这才反应过来,问:“你是谁?”
这人身后站着好几个人,个个都长得凶神恶煞的,小僧人心里害怕,往师傅这里凑了凑。
“白桑,你这微笑容易吓坏小孩儿。”敖释道。
白桑揉了揉自己的脸:“有吗?”
敖释不理他,上前问:“请问师傅,你们可知佛国的猎狐者一般会往哪里去?”
小僧人道:“我师傅和我才回佛国,什么都不知道的!”
老僧人放下碗筷,拿起法杖和念珠,并不看他们一行人:“猎狐者,自然往猎狐处去。”
“那佛国这里的灵狐,大多数集中在哪里呢?”文星歪头问小僧人。
不知为何小僧人并不害怕文星,从师傅身后钻出来,道:“这个我知道!每年佛国的赏花大会都会吸引许多灵狐。各个寺庙里也会有许多灵狐的!”
老僧人道:“灵狐在佛国是圣物,各个寺庙有义务供养。”
文星点头,看向敖释:“那么猎狐者,很有可能会选择寺庙再次下手。如意去追他们,应该会很快回来跟我们汇合。”
敖释皱眉。
白桑拿出一张信纸,道:“这是结海楼刚才在结界外给我的。说是如意留下的信。”
众人一齐摊开来看,只见洁白的信纸上全是墨迹,一滩一滩的,像是被猫爪子踩过一样,完全不知所云。
敖释道:“……你确定结海楼的信没有给错?”
白桑轻咳一声,淡定地收回信纸:“不管给没给错,如意不会无缘无故掉队。我想,先前佛国外的那帮猎狐者里,一定有他想找的人。”
“也就是说,如意决定暂时不跟我们汇合,去了别处?”文星道。
白桑道:“毕竟他自己似乎还有事情悬而未解。等佛国这一趟结束,他若是还不能跟我们汇合,我们就去寻他便可。”
众人点头。
“你们是外乡人?”小和尚问。
“有什么问题吗?”白桑浅笑。
“那你们一定是来修护结界的了!”小和尚自豪道,“佛国的结界,天下第一厉害,整个九州的高手都会来佛国学习结界术!”
果真如龟兹女王所说的一样,白桑心想。
“那你呢,你的结界术厉不厉害?”文星逗他道。
“我不厉害。”小僧人非常诚实,不打诳语,“但我的师傅十分厉害!”
“花归,你的话太多了。”老僧人道。
“哦。”小僧人拽了拽斗笠,松开文星的手,道:“师傅等等我!”
“那我们呢。”扶麟站在文星身后,替文星掸掉头发上的落雪,问白桑,“我们现在去哪里?”
白桑一笑:“当然是跟在那个结界术十分厉害的师傅后面。”
* * *
佛国仙鹤寺。
这是一座木制构架的寺院,给人一种简洁轻巧之感。白木的地板铺在长廊上,纹路清晰,有几个僧人正在给它做打扫。庭院内种植了许多樱花树,假山石缝中还长有一簇尚未开花的野百合。天气尚未回暖,这些植物都只冒出了一点绿芽,躲在积雪底下让人难以发觉。
总得来说寺院不大,但到处充满禅意。让人看了觉得内心宁静不少。
白桑一行人跟着老僧人进寺院,入了禅房。
禅房空旷,当中摆了个火盆,冒着热气。朝南一扇大窗,山外的雪景一览无余。
“施主们请坐。”老僧人道。他放下法杖,脱去蓑衣,盘腿坐下,不一会儿便有僧人给他们端来热茶和一些简单的糕点。
“寺庙中的白桃乌龙和蒸青糕点。”老僧人道,“施主们若能用得惯便好。”
白桑一行人学着他的样子坐下。端起陶瓷茶杯细品。
茶杯里的茶水色泽十分清澈,和白桑一行人喝的所有茶都不同,饮下后,唇齿间残留的是一股桃子的清香。
糕点表层覆盖着墨绿色的茶沫,咬一口微微发苦,不久便会回甘。
白桑开门见山:“大师对结界大有研究,我身上有一把焚锁,大师能否替我看一看?”
老僧人头都没有抬:“怎么,你想解锁?”
白桑点头道:“这把焚锁封存了我的能力。我必须要解开它。”
老僧人放下茶杯,抬眼看他:“我劝你不要。”
众人都一愣。白桑自己似乎也没有料到他会这么说,于是问道:“为何?”
老僧人缓缓呼出一口气:“焚锁就如同这扇窗户,切断了你与外界的联系。你触碰不到外界,外界也触碰不到你。凡事都有功和过,焚锁让你施展不了真正实力不假,但它在关键时刻能够保你不死。我想,这把锁的主人当初也是这么想的。”
白桑闻话,垂头不语。
这把焚锁是裘染的东西。
如果不是要急着面对堪世,白桑也不想将锁解开。可是不解开锁就不能将自己原先的实力发挥出来,打赢堪世更是不可能。
敖释见状,问道:“可有办法控制住焚锁?”
老僧人不急着回答,转身对门外扫雪的僧人道:“去把花归喊来。”
众人面面相觑,等待下文。
花归小僧人正在柴房和另外一个僧人在火堆里烤地瓜,被师傅叫去的时候两个脸颊灰扑扑的:“师傅叫我?”
“你去做什么了?”老僧人皱眉道。
花归用袖子抹干净脸,实话实说:“师兄说要烤地瓜给我吃。”
老僧人闭眼,道:“他倒是悠闲。偷懒还不忘带上你。你还记得我之前教你怎么看结界吗?”
“知道!”花归回答。
老僧人道:“那你替这施主看一看,他目前的结界有多大。”
花归听话跑到白桑跟前,屏息凝视了半天。
白桑被他盯得十分无奈,动都不敢动一下,腿都麻了。
“回师傅!”花归的脸耷拉下来,“我什么都看不见……”
“嗯。”老僧人似乎料到他会这样说,“去把你师兄喊来。”
“是师傅!”花归小跑着出去了。
期间文星小声问身边的扶麟:“你说他想做什么?”
扶麟看了问一眼,道:“他自有他的道理。”
“师傅,你找我?”一个没有任何起伏的声音传来。
众人抬头,便见门外拐进来一个年轻男子的身影。怎么说呢,这人嘴上喊着“师傅”,可是一脸冷漠,甚至一副“跳出三界之外,不在五行之中”的表情。而且他的头发挡在僧帽里,完全不似其他僧人的头光溜溜的。
像个假僧人。
文星眼睛尖,道:“他是个识君。”
扶麟补充道:“而且似乎就是这位大师的识君。”
白桑闻声,抬眼看着来者,来者也看着白桑。只不过前者一脸好奇,后者一脸冷漠。
老僧人开口道:“你来替施主看一看结界。”
年轻僧人“啧”了一声,开口道:“不用看了,没救的。”
似乎想要印证自己不是随口胡说,他继续道:“解铃还须系铃人,焚锁这种东西,没有本人亲自来解,其他人是破坏不了的。”
老僧人道:“能否从内部控制结界大小?”
年轻僧人皱眉,在白桑周围转了一圈:“这个问题就不应该问我了。谁的结界,就该谁来控制。我总不能替他钻进去控制吧?”
也就是说结界是能够控制大小的。这点其实白桑自己也发觉了。若是他精力集中于某个点,是能够将结界最小化从而无限接近外界的。
日头西沉。众人借宿在仙鹤寺。
寺庙中僧人不算多,也没有多少空余的禅房。所以临时决定与其他僧人合住。敖释住老僧人那里,扶麟则和一群扫地僧睡大禅房。
花归牵着文星的手,道:“施主你跟我睡吧?我现在晚上都是一个人睡,总感觉夜里能看到发光的眼睛,很害怕。”
扶麟见状嘴角一勾,道:“小僧人你抱错大腿了,他只会比你更害怕。”
“谁说的!”文星也不管还是下雪天了,撸起袖子牵住花归的手,豪迈地迈进禅房,“花归你不用害怕,有我在,什么眼睛都不会出来吓人的。”
这是在说自己能辟邪吗?扶麟失笑。
白桑今晚与年轻僧人,也就是花归那位师兄合住。
这位师兄似乎性格有些孤僻,脾气有些不好。可白桑更加在意的是,这位师兄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站在门口,白桑迟迟没有敲门。
虽然仙鹤寺被结界包裹,外界的雪透不进来,但是大晚上穿着一件单衣站在门口还是有一些凉。
白桑打了个喷嚏。
门吱呀一声开了,里面的人擦着头发,毛巾披肩,简单道:“进来吧。”
白桑注意到他的头发极短。难不成是先前剃度过,然后重新长起来的?
“怎么称呼?”那人问。
“白桑。”白桑回答道,想了想还是在后面加了个“乙”字。
“幸会。我叫萧米舟。”那人道。
“小米粥?”白桑不觉明厉,点头道,“听起来挺好吃的。”
萧米舟给他一个“你挺奇怪”的眼神,道:“我的床不大,所以晚上只好委屈你挤一挤。”
“我可以睡地上。”白桑道。
萧米舟在柜子里抽出一床新被子,扔给他道:“我睡过,第二天整只腿都冻麻了。如果你也想让你的腿冻麻,你就睡吧。”
抱着被子的白桑道:“我不想。但是跟你挤一个床,我担心你会被焚锁伤到。”
“嗯。这倒是。毕竟你那个焚锁看起来还挺凶的。”萧米舟竟然跟他聊起来,“这焚锁是谁给你下的?”
“我曾经的识君。”白桑道。
萧米舟“啧”了一声:“是个女子吧?我想,她跟你是相好。她怕你在外不忠,才出此下策,让你碰不了其他女人。说实话,这招还挺狠的。”
白桑扯出一个艰难的微笑:“他是男子。”
“哦。”萧米舟道,“那你一定是干了什么对不起他的事。比如抢了他的相好。”
白桑:“……”
“不过你们的事我不想管。”萧米舟铺好床道,“跟你说实话,我压根就对结界不感兴趣。我在这儿做和尚完全只是为了混日子。我现在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早点离开这儿。”
“为何?你想去哪儿?”白桑问。
萧米舟想了想,道:“回我该去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