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崎城里又是一年秋光,天已经黑了,屋里的时针刚刚指向九点。
五味家的店主翁白拍拍手,收工了。
店门被推开,外面风很大,卷进屋里,翁白打了个哆嗦。一位身披黑色羽衣的人大步流星地走到左边靠窗第二张木桌,一屁股按下去,长椅的另一端高高地翘起来,悬在空中。
翁白见怪不怪,说:“先生,我们这里快打烊了,现在只有小面。您看您要牛肉的,还是鸡杂?”
黑衣人说:“有阳春面吗?”
“几两呢?”
“二两。”
“好嘞,您先歇着,马上给您上上来。”“小虹,快给先生倒茶。”
一壶碧悠悠的龙井,彩色玻璃杯,像民国的窗子。
面来了,盛在素净的白瓷碗里,碗沿描着青蓝祥云边。
他想起某个时刻吃过的小乔过桥米线,刺溜地滑入腹中,像腊月里的火炉,蹿起一股暖意。嗯,看在这碗面的面上,今天过得还算不错,他轻轻对自己点了个头,上一次这么好的日子还是老陈吃火锅鱼给他剩了片鱼鳍呢。
端起碗来,晃一晃,面汤里摇出一场蒸汽,搅得他眼前朦朦胧胧,柔和的汤里荡漾起一个小小的酒窝,这碗阳春面待他还真不赖,如此真诚的笑面可不多见了。
他有些恍惚了,他的生涯里一眼望去似乎全是任务任务任务。但他会恪尽职守的,这一点和他脸上的线条一样刚毅。他生下来的使命就是完成这些任务,他告诫自己。
“那个,先生,咱们还没结账……”
他顺手敲了敲那枚巨大的钟,然后走出门去。
“小虹啊小虹,教你几遍了?还不记得人?”
“哦,那黑毛人是鸟人……啊……鸟氏的吗?”“狗屁鸟氏,羽氏的客人呀。”
“哦哦哦,羽氏为什么不付钱啊?”
“你真是金鱼记性,羽氏来这里是为了吃饭的吗?我问你?”
“是为了吃面。”
“……”
屋里的时针回到了八点。
他手里捏着张小纸条,是刚刚从碗底撕下来的。
长街上没有行人,黑沉沉的天倾压下来,路旁的人家门户紧闭,朱漆凋敝,荒枝横布,石板路上干涩如沙,路旁的树也只余下枝干,在灰败中形影相吊。五味家是这街上唯一的生气,他们闭门了,暖烘烘的灯光收回去,现在他独自处在漫长的道路上。道路通向公主坟,坐落在长街的另一端,与五味家遥遥相对,像断桥两岸的桥墩。
北疆的秋天凉得早,风簌簌地吹着,他裹紧羽衣,到了,公主坟。
一片鸦群把他围起来,漆黑,沉静地绕着他盘旋,鸦群飞得越来越快,搅动起风声,刮擦过他的耳朵,铮铮鸣响。纸条从他手里飞出,化为一只白色的乌鸦,在他头顶盘旋一圈,悬停在他面前,舒展开来,纸条上的字隐隐约约地变亮,像萤火虫一般,在他眼前莹莹闪烁:
八月十二,夜设机关,京城鸿庙,次日群臣集会,废锦王。除逆星。维持朱书原载。
光渐渐暗了下去,他伸出手,这是一双硬朗的手,遒劲的轮廓勾勒出手背上的青筋,指尖戳在纸条上,写道:
知,明早查卷——羽十
“小虹,赶紧去倒垃圾,这都几点了,明天还要赶早做早点呢。”
“好,这就去。”
汪小虹推开门,长街上一片漆黑,垃圾回收站靠右走两百米拐进去就是,但汪小虹还是害怕,这么黑的天,靠太阳能手提灯续航也只能撑十分钟,在店里翁白不常叫他倒垃圾,他总共也不过倒过那么四五次,还是在天亮时去倒的。想到这,他不禁心里暗骂:一身长毛,叫黑猩猩算了,大晚上的来吃面,害得我这个点还在倒垃圾。
骂归骂,汪小虹本质上还是怂包,就算他平日里能和老板拌嘴,但说起饭馆的正事,那毕竟是老板啊,老板叫倒垃圾那能不倒吗?好吧好吧,那就快去快回,他拎起垃圾,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射出门去,冲到垃圾回收站,好一个冲天臭气,难怪这条街上寸草不生,要真生了,熏死的草怕是比那黑猩猩体毛还多。汪小虹心里认定自己还算个合法好公民的,为了满足自己洋溢的荣誉感,他停下来仔细地看了看各个垃圾桶的分类标识。
“啊!!!干什……”
羽十躺在旅馆的床上,崎城跟他从前去过的地方大同小异,翁白脑子不正常,非要挑这么个边陲小城建五味家,出任务在京城,两地隔那么远,谁知道他怎么想的。难得的一个安稳夜晚,他竟然觉得有几分落寞,甚至开始盘算KPI还差多少。
嗯,不错,这是最后一个了。收工了就可以......好像也不知道要怎样,收工了也就收工了,来年不过又添一岁,又开始下一项任务而已。
旅店的被子有些薄,事实上就是一层敷衍的被套,他笔直地伸展在被窝里,打了个寒战。行了,东想西想的,该合眼睡了,明早还要去庞云居查史料。
汪小虹醒来时发现翁白正守在身边,刚刚好像有人给了他一拳还按了穴位,他觉得有些郁闷,自己一遵纪守法好公民,怎么有人不识货偏偏来招惹他呢,惹了他摊不上任何好处,虽说坏处也基本没有。翁白一看,这小子懵懵懂懂的,忽然觉得自己的员工是给吓傻了,伸出三根手指问:“一加一等于几?”
“三,”汪小虹脖子一扭,脑袋一歪,探出半个舌头来,“来来来,赔我医保。”
“去你的,没事儿就去端盘子。昨天打你的人还记得吗?”
“不——记——得,但友情提示,发个红包我就记得了。”
“你个臭小子,发就发。”
“哟,铁公鸡拔毛啦,那我告诉你吧,昨天我一到那儿,正仔细观察垃圾桶呢。诶,你猜猜我为什么要仔细看垃圾桶?”
“......”
“唉,别分心啊,我这不马上讲到正题了吗?然后一个人无声无息地从我背后给了我一拳。”
“后来呢?看见那人身形模样了吗?”
“没有,后来不知道他按了我哪个穴位,我就安安稳稳地睡着了。”
“......所以说那么多废话,你就是不记得那个人。”
“哎哎哎,好店主,良心老板,我还是看到了点的,昨天那个人他胸前挂着一只红枣大小明晃晃的沙漏一样的东西,应该很沉,他打我的时候那东西从衣领翻出来,撞到我身上,快给我胸口都砸青了。”
羽十是被鸡鸣声吵醒的,夜间下了场雨,从窗檐拍过,捶在羽十的心口,像按摩店的大师傅一样熨贴着羽十乏力的心脏。羽十翻身爬起来,披上变白的羽衣,付了酒店钱,携着行囊推门而去。
庞云居到了,他从车上下来,这座宅子很古朴,但也极为气派,很像早些年富贵人家的大宅子,入门口仰头一望,雕花的美人靠,宅子两翼檐牙高啄。不用动脑子羽十也知道,这座宅子是一进三院一花园,各抱地势,错落有致。即便每次它总因地制宜地伪装成不同形象,其内格局还是基本没变。
嘴上说的轻松,羽十倒也从未搞清楚这里面各个角落究竟什么样,他每次只是进大门,从前院穿过,到中院主楼,见过羽氏总管,左手边上二楼,从回廊过,找到他的羽氏十号房,查好资料,再从房间去走马转角楼,穿出来后从中院原路返回。
现在他穿过前院,那里新培育了一棵梨树,梨树上还缠着一卷白绫,嗯,是羽五的下一桩任务了,赐死贵妃吗?
他走入中院,迈步进主楼,有个乌龟一样的老头坐在桌上闭目养神,他走到桌前,老头眯着眼给他点了点头,于是他就去左边上楼梯了。这老头差事真是白捡钱,天天坐在桌上,来个人点下头,一个月的薪资就到手了,羽十心里实在有些愤愤不平,把楼梯跺得咯吱咯吱响。老头忽然扭过头来,还是闭着眼睛,念道:“此行危险,不要滞留。”
羽十有些惊诧,老头先前极少讲话,讲话也不过照本宣科念上头又有什么政策啦,今年局里工作如何啦,要不就是压榨他们加班,这还是头一回乌龟嘴里吐出点别的三言两语。
“记住你属于哪里,完成任务,不要与世界产生瓜葛。” 老头的眼骤然睁开,烈日一样的目光聚焦在羽十身上,羽十从未见过老头这样炯然的目光,心里一颤,点点头,上楼去了。
回廊蜿蜒曲折,未经训练极难找到方向,这是一座时间的迷宫,里面穿插着不同的时间碎片,羽十从中间穿梭而过,终于找到十号房。这次是一扇带纹样的绳织门,应该是早年间结绳记事的工艺,做工难以恭维,结的花瓣全是残片,推开门去,吱吖——操
书。
放眼望去全是书,没有书架。晃眼一看,一摞一摞从地面垒到天花板,像积木一样间或交叠,甚至还有几摞书层层穿插。丛书之间相去不过两掌。羽十有些头大,除了一句操半天憋不出别的话。
来吧来吧大宝贝儿,他突然一发狠,就不信找不到你。朱书是吧,他从Z的一摞开始。
贞观之治-细说隋唐,政治学导论,鳟鱼乐谱,曾国藩家书,侏罗纪科普,真假A风波——
这什么玩意儿……
昨天那纸条突然从他兜里挣脱出,他急忙起身去抓,纸条却忽然展开了,寥寥几字飘扬在他眼前:
去N那摞找,他们放错了。
……
哎呦,小白鸦你今天倒怪好心啊,他一手把它抓回兜里。谢谢哥们嘞,哥们改天给你找个老伴,你说咱工作这么多年了,岁数也大了,帮你规避规避七大姑八大姨催婚。纸条在兜里朝他肚子捶了一翅膀。
羽十摸到一面硌手的封皮,埋眼一看,是这本吧,朱书。
赤红的书皮,金漆刷着两个楷体大字,翻开目录,眼光一扫,锦王年间——第六百二十三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