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康熙四十三年·暮春。
距离上次正儿八经选八旗秀女已经过了六、七年,虽说三年前曾依惯例选过一回,但彼时正逢圣上携太子出巡塞外各部,湘桂粤三地遇瑶民起事,情势危急;再者后宫格局已稳,并不急于充新人,也就由太后出面主持,稀里糊涂走个过场,一晃就拖到现今。
由于两个月前内务府才选过包衣秀女,乌泱泱一帮子鲜活娇艳的姑娘入了宫,这会子又选八旗女,连才被昨夜新雨浸透过的红墙,都妍艳如胭脂。
丑时不到,滺澜就起床梳妆,教养嬷嬷不让过度进食水,说是不知会等候到几时才能入宫,回头叫人瞧笑话,只给垫补了半块米糕、一口水。她家得恩典住弦乐胡同的宅子,就在东华门边儿上,绕皇城半圈聚到神武门处,会有内务府官员和太监等人接引登记。
临出门之前,完颜大人从书斋赶到府门口,他昨儿说写奏章一宿也没睡,看了闺女几眼,忽然发现嬷嬷手里挽着个侧福晋给准备的小包袱,絮絮叨叨又数落侧福晋没见识,说宫里什么都带不进去,叫给扔回家去。这人一开口叨唠就没完没了,润晖看了看天色渐明,忙扶着妹妹胳膊给送上了车,自己骑了一匹高头白马,一甩鞭子跟在马车旁。
弟弟润昕没人搭理,他自己披了件盘扣系得歪七扭八的褂子,急冲冲跟着马车跑了几步,到底亲姐弟,滺澜鼻子有点发酸,掀开帘子冲他挥手,走了老远看见侧福晋把人领回去了,又听见他在府门口哇哇哭,跟完颜亮一样遇事爱嚎。
车马走得不紧不慢,滺澜倚在窗口胡思乱想,侧福晋说她有福气,逢上暮春气暖好时节,人也穿的利落漂亮。她年少时,内务府选秀定在腊月,候选的时候在殿外,穿了棉鞋都不管用,冻得脚尖儿生疮,好些年都犯痛痒。
“澜格儿,满洲贵女儿都有这一遭,光宗耀祖的好事,跟你哥哥说说话儿,别乱琢磨……”
教养嬷嬷见她不吱声,怕离家伤感,万一哭鼻子,红眼睛、抽噎都会惹宫里太监忌惮,趁机给你们家编排做文章,赶忙训导劝慰。
“润晖,要是我一时半会儿留里边,你想着给亮哥儿去个信,托江二姐家的船,给他捎几盒聚祥斋的点心饽饽,我临上京之前应个他了……”
谁承想她探出小半个身子,开口竟是惦记给堂哥捎点心,拢共来京里没多长的日子,哄着哥哥弟弟一起把京城八大楼的菜叫了个遍,点心饽饽铺子如数家珍,还逛了三五回东岳庙、白云观的市集,俩嬷嬷都是府里老人儿,彼此对视摇了摇头,完颜家这一代的姑奶奶是个心大的顽主儿,恐怕出不了主子娘娘。
本以为自己来得够早了,谁知拐过护城河边儿的甬道,马车已经寸步难行,积压了三五年的贵女从各地赶来,选上选不上另说,有的姑娘再不得赦令,留成老女,就难寻年貌相当的好郎君了,家里都跟着着急。
姑娘们依次下了马车,缓步排队走到神武门外,内务府太监和宫中的嬷嬷接领,家眷仆下再不准上前半步。果不其然如完颜侍郎所说,半件私物都带不进去,莫说包袱银钱,就钗环首饰都卸在由东西两侧长房改造的秀女所里,交给专门的嬷嬷登记掌管,没人惦记这点东西,若被撂牌子,出门自有人送还。
至于民间话本里所传言的,秀女儿偷偷塞给太监银钱,打算走后门的事情,眼下看来简直是无稽之谈,想贿赂就让家里提前找门路,自己当面掖镯子送元宝,根本没有机会,多少双眼睛盯着不说,管事儿太监一拨三换,脸都认不全。
秀女所由内务府太监和管事嬷嬷执掌,这个关卡是身体发肤、气息、病史的初查验,不合标准者由太监派人知会其家人领回,要不说用不着带私物,落选者都不必留宿,大半天兴许就回家了。
这拨秀的人多,饶是初选给退去一半,还剩下二三十人,分两列跟着管事嬷嬷们到西边重华宫附近的几处院落暂先安置,待明日再甄选样貌仪态。秀女最大不超二十岁,都藏着家里的叮嘱,谁也没敢冒尖儿多言语,就照嬷嬷们指派屋子安顿下来,滺澜随意选了靠窗的炕沿半坐半倚,身上还穿着方才统一让换的衣裳,这间屋里没人,也不知其他秀女的去哪儿了,留她闲闲发呆,也不敢乱走动。
低头瞅瞅,衣襟处别了块名牌,几寸来长的木头片儿,内务府太监核定之后,用正楷写上姑娘芳名,旁边附写其父官职姓名。滺澜轻轻叹息了一声,她的名字已经被写成‘完颜大妞’,这里头有规矩,一则太监识字不多,二则宫妃名讳不可乱传,谁知道哪位秀女今后会晋升小主,索性一开始就起个代称,大多是闺中的排序。
在这里,父母寄托心意的颂雅、婉仪、娴玉都是不存在的,全变成了二妞、三妞、四姐之类,再看看自己衣襟牌上写的大妞,噗嗤一声笑出来,她记起完颜亮私藏的民间世情话本子上,写了个不太中用的男子,名唤大郎。
只听闻吱嘎一声,有人推开门,顺光影抬眼一看,却是熟悉的人,这让滺澜欣喜起来,忙不迭迎上前,笑着招呼。
“玥格儿,想不到你我竟分在一处,这可好了,咱们还能就伴儿!”
“可不,打早上我就寻你,居然未曾见,又不敢胡乱踅摸,叫人拿住错处,吃不了兜着走……”
接话的少女名唤董鄂令玥,其父原在江南驻军中任副都统,和滺澜是自幼相识的手帕之交,二人年龄相仿,十分要好,头两年随着父亲升任护军统领,她们举家迁往京城居住,虽是武官家的女儿,却生得面庞白净,眉目柔和,谈吐气度一派闲雅。
再低头一瞅,令玥胸前挂的名牌也没多好听,写作董鄂三姐,她却是不甚在意的神情,随意往炕边儿一坐,笑道,“这称呼不错,我在家里姊妹中行三,从来都只叫人家姐姐的份儿,这会子谁瞅见这牌子,不得尊我一声三姐……”。
滺澜慌忙上去虚捂住她胡咧咧的嘴,佯装谨慎的左右望了望,“三格格您可住嘴吧,这什么地方,谁不比咱们有派头有靠山,还尊称?闹吧就……”。
二人笑闹着小声说了几句体己话,屋里又走进来个姑娘,姓兆佳,看名牌是六姐,估计在家行六。身量小巧,年纪也看着不过十三、四岁的模样,小巧面庞丹凤眼,打招呼都是怯生生的蚊子音,可眼波流转之间,却有种我见犹怜的风情。(注:此兆佳氏不是十三福晋,凑巧一个姓而已,和十三没有交集。)
兆佳姑娘的阿玛是从五品知州,看似官职不太高,却是先前瑶民起事后,被圣上钦点派去掌管平乐府一带,可见亦是寄予了重托的臣子。闺名扶柳,当真是人如其名,身姿婀娜,扶风弱柳一般。
这屋里三个人自报家门后,就属令玥微微年长些,阿玛是从一品官职最高,护军都统又有实权,惹得扶柳过来娇羞羞的凑近乎。说自己自幼胆小,离家千里又拙嘴笨腮,望两位姐姐多照应,尤其看令玥名牌写着三姐,她写着六姐,就说有缘分,想认个亲,在京里宫里都有照应。
扶柳乖乖巧巧一脸热忱,偏偏令玥就是不接茬,她外表看似随和,却是个油盐不进的皮韧性子,骨子里还认生,往常人家跟她套近乎也好,泼冷水也罢,她都淡着一张脸,不太给台阶,更别提走心。
先开始滺澜还瞧热闹,心里嘲讽着扶柳会来事儿,明明丝毫不沾亲带故,哪儿能因为代称里都有姐字就攀亲的,这不胡闹吗?明晃晃的意图也太明显了。
可过会子看令玥就是不搭腔,还自顾自剥起桌上的糖,一旁扶柳脸都笑僵硬了,滺澜心下衡量往后几天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赶忙过去打圆场,说既然住在一个屋檐下,相互照应是应当的,不必太过生分客套。明明她在劝和,还被令玥轻嗤白了一眼,这个也不吃亏,佯怒着拿鞋尖踢了对方一脚,二人你来我往又打闹起来。
夜半下起雨来,三人洗漱之后也累的狠了,倒在枕头上,没多会儿就睡熟了。可好像才闭上眼睛,连梦都没来得及做半个,就又被叫早的嬷嬷唤起来,重新梳妆打扮,几个院落的女孩儿又被聚集在漱芳斋内,抬头看天色似乎寅时才过,困乏到每个人都是懵懵的。
听闻紫禁城里排场大,规矩多,可选秀的流程倒是紧凑,今儿个细致查验声音、仪态、姿容,简单问了问读过的书,家中情形之类的。滺澜琢磨,这许是看看应变能力,总不能送到皇上和诸位娘娘面前,是个口拙驽钝之人。
一套折腾下来,天色已近黄昏,原先乌压压的秀女们,也剩下十来人而已,听教养嬷嬷说,待到圣上批了名帖,大抵诸位姑娘们就会御前面选,这几天先习宫规礼仪,去处都不会太差,皇上宽仁从不苛待,听这意思,最终去向虽不明朗,但回家自主嫁人,暂时是不能的了。
春天雨水充足,经白日里又洗过一回,石板路的缝隙里滋长出碧绿的草叶嫩芽,宫墙根下的花木傲然扬着新枝桠,仿佛眼前走过的一个个明丽娇妍的身影。
滺澜心不在焉,她有些怅然,看来完颜亮那张要题写‘贺妹撂牌子’的贴子,兴许用不上了,不是她傲慢,觉得稳能当上娘娘,而是这几日的局势也看明白了,层层选拔留下的姑娘,除了容貌谈吐过关之外,更重要的,就如扶柳的阿玛那样,这里头还含着官场朝野的门道。
她神游物外,恍惚间行进的队伍骤然停下脚步,冷不丁撞在前头令玥的后背上。姐妹俩相互帮衬,她匆忙往后退,令玥整整肩膀,装着抖落衣服,彼此想把方才步履失仪的事儿遮过去。
可谁知这还不算坏状况,满人女孩自小留三耳孔,入宫虽把首饰钗环都卸了,可堵的耳针没法儿摘,滺澜耳垂佩戴宫里发放的小玉耳坠子,后两孔戴单珠金耳针。方才想心事,不由自主的婆娑耳朵,鬼使神差的松动了耳针,上头珍珠不牢靠,愣是脱了扣儿,滚在地上出溜溜跑了。
她吓得心如擂鼓,也没敢吱声,抬头瞥了眼领头的嬷嬷,似乎正跟太监说话,她站最后一个,还好没人注意到,这才微松了口气。
但这口气叹到一半,就噎了回去,余光往珍珠滚落的地方偷偷瞧过去,恍惚间看见石青色的袍子底下,一双白底缎面皂靴,黄豆大的珍珠就如海底捞针,哪儿还见踪影。
来之前,大家都吓唬嘱咐她,宫里要步步谨言慎行,不可轻举妄为,尤其女子要爱惜声誉名节,随身物件不能展露遗失,万一被人拿住把柄,轻则惹祸上身,重则累及家人。这会子滺澜丢了耳针上的珠子,这可不就是随身物件。
她如芒刺在背,冷汗嗖嗖顺着脊背往外冒,又不敢言语,只盼着没人在意,蒙混过去。
再往珍珠方向瞟了一眼,看见那穿皂靴的人,身形修长挺拔,似乎十六七岁的样子,许是才从神武门进宫,不巧遇上秀女,为了避讳,这少年将脸别向一旁,鼻梁下颌线条分明,一路顺下来到喉结,甚是利落好看。
好看也不是她能看的,本来就犯了错,这会子再鬼祟的东张西望,更惹人怀疑。慌忙间又垂下头,这会子队伍复又向前移动,她也不敢再思索拿回珠子,只好懊丧着跟随众人回到下榻的院落。
晚间趁着扶柳去沐浴,和令玥抱怨了此事,二人一商议,将另一端耳针上的珠子也取了下来,趁天黑给深埋到墙根花丛中,两头一对称,外人也瞧不出端倪,这才算真正松了口气。
只可惜滺澜做了一宿噩梦,梦里都是那石青袍子底下的白底靴子,追着她要送慎刑司兴师问罪。
有的人,还不知道自己成了姑娘的噩梦……
注:
1.文中出现的兆佳氏是个姓氏相同的配角,她不是十三爷的正福晋兆佳,凑巧一个姓氏。
2.内务府包衣选秀女和八旗秀女分两批次进行。
下一章,澜姑娘继续升级~要面圣决定去处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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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手可摘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