瓜尔佳氏秀瑗,殁于康熙五十八年某个倒春寒的深夜,天色熹微将明的时候,十三阿哥府邸派仆下送来白信,不过是个妾室,本应悄无声息发丧,这还是念及着她生前同十四福晋的交情,这才特意知会了一声。
滺澜隔着帐帘听太监瑞庆给传话,猛然睁大眼睛,都没来得及披外裳,翻身提了鞋就往外头廊下跑。
曲曲折折的回廊,仿佛永不到尽头,似冬寒凉的清晨,她竟不觉得冷。一众仆妇、丫鬟在身后追,最终还是锦云在拐角处给拦了下来,悲悲切切的恳求,说主子奶奶咱不能这样,再着急伤心,人也见不着了。瑗福晋是夜里走的,这会子都装裹入殓了,想送她一程,好歹收拾齐整利落,披头散发去夫家叔伯兄弟的府邸,忒不像样子。
“冷,啊,外头庭园风寒露重,咱们先回屋梳洗,叫奴才们备好轿子,过会儿就能出发……”
锦云扶着滺澜往寝间走,嘴上柔声哄劝,不住地给周遭仆下打眼色,让他们依着吩咐,把车马软轿都备好,她陪伴嫡福晋执掌府邸内宅,也磨砺出了手腕胆识,不再是昔年娇怯儒弱的陪嫁小丫鬟。
直待端坐镜前,滺澜都像尊木雕泥像,无悲无喜,眼泪都没见半滴。她被一种巨大空洞的哀戚笼罩着,魂魄仿佛被囚禁在麻木的躯壳下,尖锐的喊叫,难耐躁动想要冲破藩篱,可惜,她就是做不出反应。
热水净过手,锦云给滺澜挽了个简单的发髻,又轻轻扶她起身,换了身石青色暗纹锦缎长衫,平辈不戴孝,虽不同府,但也嫡庶尊卑有别,明明挚友逝去,但衣裳却不能穿太素净,会被有心人做文章,指责借此穿孝,有诅咒、不敬尊长之意,平白招惹是非。嫁到皇帝家,规矩森严苛刻到世人难以想象。为平整折痕,锦云的手缓缓抚过滺澜的背,只觉着脊骨蝶骨分明,愈发清瘦孱弱,不由心头一冷,忙掐断了不妥当的念头,当年在江南庭园里肆意玩耍的,她的小小姐,好像幻化成了信步枝头的雀鸟,稍稍晃神就会飞不见踪影。
临行前看着滺澜登上软轿,锦云回身悄声叮嘱玉嬷嬷,待弘明小阿哥散学归家,务必将事情一五一十奏报给他,福晋郁郁消沉,别府里连个掌事拿主意的人都没有。
彼时十四阿哥人在西宁,去年年末的时候,他被皇帝御封抚远大将军,替朝廷领兵征战藏地。
早在头两年的时候,大台吉策凌敦多布率精兵六千多人,徒步绕行戈壁,穿越和阗大雪山,昼伏夜行,历时九个多月,在次年抵达藏地,包围布达拉宫。并用诱骗手段闯进宫门,斩杀拉藏汗,俘虏其妻,囚禁六世喇嘛伊喜加措,又接连抢夺各庙贵重法器祭品,派人送回伊犁。
不仅如此,策凌敦多布在占领藏地之后,并没有因杀死拉藏汗而罢休,而是肆意破坏庙宇,遣散僧众,打杀掠夺百姓,不仅藏地,乃至沿途的川、滇、青海都陷入混乱。
如此嚣张,朝廷岂能闭目塞听,视而不见。去年年中的时候,先派西安将军总督额伦特,率兵救援藏地,并令侍卫色楞宣谕青海厄鲁特蒙古备兵参战。
但就在初战屡胜的情况下,遭了策凌敦多布夹击暗算,朝廷军队腹背受敌,弹尽粮绝,全军饿毙,连额伦特亦殉于阵前。
援藏失败,震惊朝野,不少王公宗室竭力主张‘藏地险远,不宜冒进’,可惜皇帝从不是软弱屈从的性子,尖刺不拔干净,只会养虎为患,将来永无宁日。他不再信任外臣,从诸皇子中相中了文武双全,有勇有谋的十四阿哥,认为在多年观察培养之下,他的十四皇子骁勇善战、运筹帷幄,且擅指挥、能组织、深通兵法,在军中威望甚重,是此战的不二人选。
年末,皇帝在给议政大臣们的谕旨中点名,将十四阿哥授封为抚远大将军领兵阵前,其纛(军队的大旗、帅旗),可用正黄旗之纛,式样同王纛。
正黄旗乃是皇帝御驾亲征的象征,纛又依照王旗式样,一时间‘大将军王’、继任储君的说法甚嚣尘上。朝野格局又落入暗流涌动之中,不少臣子派家中女眷登门拜访,十四阿哥出征远行碰不到面,不若先从福晋处混个交情脸熟,日后也好图谋前程。
可惜,要见十四福晋却更为艰难,滺澜担过御前女官,性情柔韧玲珑,万不会拂旁人颜面,皆是以礼相待,四两拨千斤迂回推挡,那帮子诰命贵妇们虽没能成事儿,却仍喜滋滋,并不会因此忌恨指摘。
此次出征,朝廷甚为重视,誓要一雪前耻,不容半点疏忽折损。十四阿哥身负皇命信任,又肩背江山百姓重托,无限荣光,却也险阻重重。他不敢轻慢,军纪严明,无论宗室贵胄还是朝野权臣,稍有怠惰一律军法惩治。
腊月十二日,抚远将军出征,典礼的隆重,甚至超乎了之前几次御驾亲征。
先于太和殿举行颁敕印仪式,凡跟随十四阿哥出征的亲王、贝勒、贝子、王公,皆着戎装齐聚太和殿前。不出征的亲王、郡王、贝勒、贝子、王公及二品以上大员,要着蟒服聚集午门外。
皇帝命内阁大臣授敕印,十四阿哥上殿、跪授敕印、谢恩,礼毕后,撩衣上马,出天-安-门,直奔德胜门前行。诸位亲王贵胄、文武百官,一并送行至列兵处,待十四阿哥望阙叩首行礼之后,号角齐鸣,浩浩荡荡领兵踏上西征路途。
冬日的北京城风沙漫天,滺澜披了斗篷轻装简行,混迹于百姓之中。男人雄心勃勃,建功立业,且是平定江山、造福百姓的大事,轮不到她后宅妇人置喙,甚至都不能名正言顺的送心上人出征。她是大将军王的嫡福晋,要端稳沉静,犹如高高在上的仙像,要舍弃七情喜怒,要操持府邸、敬孝长辈,悉心教养抚育孩儿,哪怕透露半句舍不得,都是不顾大局,分他心、拖后腿。
她就跟着瞧热闹的京城百姓前行,踏上城墙沿途缓步慢行,远远望着她记忆中的小少年。当年,他就能在暗夜森林中一箭射杀狼王,被八旗权贵出身的侍卫们呼和簇拥;如今成了金戈铁马,铠甲加身的大将军,犹如天将下凡尘,拥兵百万,镇守河山。
不知怎的,她心中莫名浮现一句诗,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可四周抬眼看,京城的冬日没有杨柳色,枝桠光秃秃,风霜硬如刀。再者,她从来也没催着夫君觅封侯,明明图的是他说一生一世一双人,谁知凑巧就嫁了个大英雄。
想到这儿,她又记起往昔青春年少时的海誓山盟,忍不住笑出来,只是唇角几许落寞苍凉。
百姓又不认识什么皇子将军,号角礼炮的热闹瞧够了,也就熙熙攘攘各自归家,越往城外走,人烟越稀少。
仿佛注定了心有灵犀,阵前领兵的将军回头望,一下子,就看见了城墙上那熟悉的身影,像是一把匕首扎在他心尖上,被繁冗礼数和家国责任强撑出来的坚忍,霎时溃破。什么显耀荣光都成了虚浮,谁又懂他在意什么,像是被荆棘勒紧了心脏,连喘息都费力,挚爱近在咫尺,又好似远隔山海,恨不能快马加鞭了结征战,或是一夜白首,厮守已过一生。
滺澜浅笑着朝他招招手,他亦避过旁人眼神,扬了扬手中马鞭,暗示自己心领神会。两人墙头马上,低眉仰首,各自遥遥相望前行。
直到人影再难看清晰,滺澜缓缓蹲下身,顾不得仪态尊严,痛哭失声。漫天风沙中,她尽了全力一路跟随,奈何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她比谁都盼望着,能随他千万里,直到山穷水尽,生死相依。
可惜,命不由己。
待到滺澜赶到十三阿哥府邸的时候,未曾料到,会是他亲自来前厅相迎。
秀瑗清晨入殓,藕荷色缠枝芍药纹坎肩配月白锦缎长袍,衬得她像安静沉睡的清丽少女。诞育长子的侧福晋,当年又是皇帝亲自指婚,可入皇室族谱玉碟,已经比其他妾室体面许多。
滺澜扶着棺椁,拿指尖微微触碰她鲜活依旧的面颊,仿佛姊妹两人在宫中结伴说笑,还是昨日的事情。谁承想竟天人永隔,口不能言,耳不能听,今生相见无望。
又念及当年秀瑗的情义,错失的姻缘,遗憾惋惜涌入喉头,连日压抑积郁在胸中的苦痛,都随着那口鲜血喷薄在丝绢手帕上,不仅周遭伺候的仆婢,连陪在一旁的十三阿哥,亦是瞠目仓皇,他没想到秀瑗的离世,会给滺澜这般大的打击。
十三阿哥忙要喊人传御医的时候,却被滺澜抬手劝住了,只说是小毛病,吐出来倒舒坦,别让秀瑗走得还不安生。说到伤心处,又想起往昔彼此照应,真心真意的扶持,鼻尖一酸,大滴大滴的眼泪,像是断线的珠串噼啪落下来。
前厅吊唁的客人,还需应酬周旋,十三阿哥不能久陪,就把戴孝守灵的长子弘昌唤过来,让他陪十四婶婶说说话。结果滺澜睹人思故友,痛苦伤感的情绪更难压抑,想起这是秀瑗在世间唯一的血脉和牵挂,但庶长子失了娘亲,往后仰嫡母鼻息,日子必定难捱,又心疼又忧虑,五脏六腑犹被撕绞。
这种情形下,再伶牙俐齿,也说不出华丽的体面话,她缓缓蹲俯下身,轻轻揽着弘昌,抽噎噎的只反复念叨一句,“昌儿莫怕,我也是你的亲额娘,往后,我就是你的亲额娘……”
滺澜痛失挚友,陷落在哀伤的情绪里,殊不知她无心之言,落在旁人耳朵里,却犹如尖刺嘲讽。
不知何时,十三阿哥的嫡福晋领着三五婆子丫鬟,站在灵堂门口,她是正室嫡妻,府里的主子奶奶,区区妾室故去,当然无需素服,不过少戴几件钗环,省得外人背后指摘不仁厚。
十三福晋用帕子抵着口鼻,秀眉微蹙,她心中膈应丧事,总觉得不吉,可偏偏人是她们府里的贵妾,长子生母,又不得不耐着性子出来周全。方才听见滺澜让弘昌将她视为倚靠,心中颇不爽利,早先就觉得秀瑗傲慢清高,表面谦和恭敬,实则并不把自己这个嫡妻放在眼里。
这会子闻此言,更坐实了多年的怀疑,她们这种御前女官,仗着在皇帝面前的体面,眼高于顶,结小圈子排挤人,不定在暗中嘲讽自己多少回。弘昌又不是十四阿哥的孩子,亲爹嫡母都在,轮得到叔婶给撑腰吗?
“我说十四福晋,孩子嫡额娘还在呢,妹妹身为婶婶,不必过多忧虑,昌哥儿好歹也是我们爷的骨血,我还能苛待不成?十四弟领兵打仗不在家,劝妹妹仔细身子,不要过度哀伤,让他阵前忧心,且您贵为皇子福晋,这般失态哭喊,叫下人看着也不成样子。”
这话明面上虽是规劝,可字字句句都如针刺,往滺澜要害上扎。提醒她莫要多管闲事,责怪她手伸太长,逾越冒犯,失了礼数规矩。最要紧的,是要她明白眼下的处境是孤立无援的,前无挚友照拂,后无丈夫撑腰,别再以为自己还是当年干练威风的御前姑姑。
秀瑗才故去,人死灯灭,也就图个踏实清净。况且,十三福晋有一点提醒了她,弘昌还要在嫡母眼皮子底下讨生活,十来岁的孩子,前程不稳,将来分府拿多少田宅产业,娶谁家的姑娘,还都得靠家里长辈帮衬张罗,人在檐下,哪儿还敢不低头。
思及此,滺澜也不欲多争辩,只擦干净眼泪,端回了皇子嫡妻的淑静温雅模样,抿着嘴角点了点头,“方才是我沉湎于伤感,一时忘形,多得十三嫂提点,心中甚是感激。昌儿自幼乖巧,还望您多怜惜……”
在仆婢的搀扶下,她还真就拿出了当年御前女官的威仪,目光宁静、脊背挺直,缓步退于廊下告辞拜别,尊贵肃穆的架势,震慑得周围显贵都不敢造次半分。
直硬撑到轿帘落下,才觉得头晕目眩,眼前一黑,靠在轿壁上,万事不知。
滺澜醒过来的时候,天色已近黄昏,头脑中似有千斤重,浑噩噩仍不太清醒,起身正待唤人来,模模糊糊隔着纱帐重重,见暖阁外坐个人影。
听闻内室动静,玉嬷嬷忙快步过来奏报,说侧福晋不放心,已经在暖阁里候了好一阵,特意来给福晋请安。
听闻这话,滺澜怨极反笑,多少年从不曾按规矩请安伺候,头些年因为私下里去探望十三阿哥,被揭穿了少女心事,同十四阿哥也是貌合神离,形同陌路。这会子说担忧她的身体,简直滑天下之大稽,估摸回府邸后传太医,闹得动静太大,被她窥见端倪,又打听到秀瑗去世,这会子慰问是假,落井下石,找不痛快才是真。
“福晋,妾身听了个传闻,心里不太爽利,想求福晋开解开解……”,她嘴上言辞恭敬,面容却霜冷如冰,缓慢着脚步靠近床榻,阴森森侍立在纱帐外,神色阴晴不定,仿佛冥府来的讨命鬼,连玉嬷嬷都这种见多识广的宫中老仆都汗毛扎起,何况一杆子没见过世面的小丫鬟,都瑟瑟垂首不敢上前。
玉嬷嬷见侧福晋浅香不怀好意,身子一横挡在帐前,将她隔绝在外。谁知躺在床上的滺澜却不甚在意,她面朝里侧躺,连头都懒怠回,轻轻摆了摆指尖,命仆下不必拦阻,让浅香把筹备好的招式亮出来,省得背地里作妖更难提防。
“妾身前日里出去串门子,听闻咱们爷在外头打仗,娶了几个青海台吉的女儿,成日同美人纵酒享乐,看这架势,将来必定是要带回京城的。果不其然,男人都是喜新厌旧,姿容再美,感情再深,抵不过豆蔻好年华……”
早春清寒,浅香却摇上了折扇,也没人恭请,自顾自坐在床边的杌子上,笑意盈盈观瞧着滺澜的反应,像极了草原上伺机而动的鬣狗秃鹫。
“侧福晋这话有歧义,妻才是娶,妾为纳,下头人进献的暖床侍婢,带不带回来,都只能称为收用……”
滺澜这话没头没脑的,压根儿没戳到浅香在意的地方,她先怔楞了片刻,噗嗤一声笑出来,“我说福晋,您可真逗,都什么节骨眼儿了,还把持着嫡庶尊卑不放呐。男人心都拴不住了,端着面子有何用?我虽懂的不多,但也明白个道理,男子好美色,飘在外头闲不住,山盟海誓都是虚妄,谁信谁傻!您说,回头爷把那几位台吉女子带回府邸,会给个什么位份呢?”
人家明显就是有备而来,字字句句都如霜刀风剑,朝滺澜严相逼迫,玉嬷嬷在旁边听着干着急,把仆婢都撵了出去,屋子里仅留瑞庆这些个心腹。大伙儿身为奴才,可都是宫中历练出来的老江湖,纷纷暗中唾骂侧福晋不是个东西,福晋从没亏待过她们母子,吃穿用度和嫡生的哥儿没分别,有时候余杭娘家送了什么时鲜、衣料,明明是私物,也都分给各房。不感激就算了,至于这会子趁火打劫?福晋与丈夫分隔千里,不能诉委屈,还要尽力操持府邸,周旋各路权贵,又逢挚友离世伤感,晌午吐了血,病恹恹请过御医,这会子哪儿听得这种丧气话。想不到,毒妇看着柔柔弱弱,心黑手狠简直奔着要人命来的。
“跪下!”
谁知还没待玉嬷嬷打圆场劝慰,滺澜竟撑着气力坐起来,一旁的锦云忙拽过软枕,扶她靠安稳。
浅香一时没明白说的是谁,可她素来精明,往周围望了望,看瑞庆又叫进来两名高大的婆子,就知势头不妙,到了人家地盘上,哪儿容轻易造次。是十四阿哥离家太久,她又被滺澜病弱的模样蒙了心,忘了谁才是府里的主子,明明想趁势拔除眼中钉,给耽误她这辈子的男人最致命的打击,不承想把自己搁进去了。
“爷此行替朝廷出征,肩负着皇上和百姓的厚望,又用的是正黄旗王纛,声势浩大。有多少人明面恭贺,暗中嫉恨,恨不能拿老花眼镜子扒拉缝隙给他挑毛病,纵他行得正、做得端,也会有黑心肝的下三滥给造谣泼脏水,反正众口铄金,积毁销骨,是非黑白都能颠倒。把金枝玉叶的贵胄拉下泥潭多爽快,管你是不是清清白白,日子久了,假的也成真!无非就是见不得他建功立业,赶紧给抹脏灰,生怕他坐稳根基,就扯不下来了吧?”,到底是气力不足,滺澜出离愤怒,恨浅香愚钝,她竭力在按捺,心口起伏不定,才训诫几句,又喘息眩晕,歇了好阵子。
“我,我也不过是听了些传言,给福晋提个醒儿,怎么就成恶人了……”,浅香昔日过着养尊处优的日子,何曾受过这种责斥,她愈发恼恨,只是如今屈于人下,又被高壮的嬷嬷按住肩膀,挣脱不得。
“这倒好,眼下不过是些捕风捉影的谣言,侧福晋您倒是美颠颠帮着外人递刀子。为了一己私利,一时半刻的畅快,不顾大局是非,蠢钝昏聩的无知妇人!你是不是真以为,哪怕他失了势,你和弘春还能逃出生天,继续过显赫荣耀的日子?我明白告诉你,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瑞庆,扶侧福晋回房歇息,爷不在家,命侍卫看严实了,府里女眷不许出门子乱串,恐生闲言碎语……”
滺澜的意思摆的很明白,浅香能听闻这种传言,回来刺激恶心自己尚且是小事儿,关键是她会不会真因私怨给勾结外人,来坏十四阿哥的根基,这才令人担忧怀疑。所以,眼下首要是将浅香软禁,在暗中查访谣言从何处而来,待到风波闹大,恐后果不堪设想。
告退出屋门的时候,浅香遇见了散学归来的弘明,也不知他在门外候了多久时辰,又听仆下奏报多少,反正看她的眼神有点复杂。
虽是将来会承袭府邸的小主子,可到底是晚辈,浅香傲慢仰头受了礼,本欲离去,想起方才跪地听训的羞辱,又耐不住想反击。
“明哥儿回来了?福晋身子不大舒坦,我来探望请安。想想都忧虑,福晋身子素来娇弱,还得周全操持府邸,着实太辛苦了,再给彻底累坏了,多不值?人啊,还是得心宽,捏着权柄,空守着嫡庶尊卑有什么用?看看瑗侧福晋,不就是一辈子操心受累,生生把人给累没了,人走茶凉,一了百了,谁记着她半分好?”
别看浅香平常低声细语装个清高文雅样,这会子故意高声,穿墙透壁,先把秀瑗故去的伤心事扯出来,又提及嫡妻空有权柄,暗示十四阿哥纳新人的谣言,生怕扎不到滺澜的心。
“侧福晋慎言!”
弘明也担忧滺澜的身体,心中焦急,可他的规矩教养,都做不出顶撞父亲妾室的行为,明知这妇人存心趁人之危,但也不好挑明。生在皇家的孩子,天生敏锐多疑,弘明暗中思忖着,侧福晋反常行为,到底是和目的?
忽想起,他长兄弘春快要成年,庶子不袭爵,侧福晋这会子总提掌管府邸之事,无非是想让滺澜心灰意懒,趁机夺权管钱财,从中渔利贪墨,想给长兄多争些田宅产业,也给她自己后半辈子多攒点积蓄。
琢磨明白前因后果,心中反而通透了,弘明微微笑着俯身又行了礼,“侧福晋关心我母亲,儿子感激不尽。只是,关于府邸的繁杂庶务,以及权贵间的往来应酬,侧福晋不必多忧虑。阿玛临行前已经同皇爷爷求了恩典,绾绾不必去选秀,待过了来年就能同我成亲,她聪慧伶俐,又知书识礼,必能给母亲帮忙打下手。您踏实安养就是了,儿子也必定会好好孝敬您……”
“你!得了,那我就多谢小阿哥的孝心了……”
浅香被个半大的孩子怼到哑口无言,本想争辩教训,又觉得太失体统,这才愤愤作罢。况且她也找不出理由反驳,弘明年纪虽小,可沉稳老练,说话滴水不漏。他方才并没逾越,谁家府邸都是如此,儿子娶媳妇,主子奶奶升任太太,太太若精力不济,就分派事务给嫡子媳妇,轮不到各房妾室插手。
出院门过夹道,浅香越想越觉着愤懑,一个完颜氏没扳倒,府里又要迎个小主子奶奶,还是完颜家的丫头。且完颜润晖常年奉皇命外派,他福晋闷得慌,本就常带着儿女来做客。后来十四阿哥去打仗,担心滺澜寂寞,完颜晴漪有时就住下来陪她解闷,姑侄俩处得像亲母女。照这势头,真名正言顺进了门,往后哪儿还有她们的活路!
想到痛处,她又愈发恨上十四阿哥,心里眼里都只护着福晋那房,把两个嫡子宠得无法无天,尤其是弘明,要星星不给月亮,才多大年纪,亲事都定好了,想娶谁,他这爹就去跟皇上要恩典,弘春的亲事却无人问津,到头来还得求滺澜张罗个好人家。
“哼,咱们弘明阿哥真有能耐,事事都筹谋周全,这就是府里的太子爷!”
“奶奶,求您慎言……”
随侍的大丫鬟闻言被吓得瑟瑟发抖,忙劝浅香收敛,且不说这话有反叛谋逆之嫌,本朝太子殿下境遇也并不好。这要是弘明阿哥计较起来,跟十四爷面前告个诅咒挑唆的罪名,她们一点理都不占。
其实这话,被院里的弘明听个一清二楚,他也没露声色,犯不上跟后宅妇人计较。只又嘱咐了瑞庆,务必依照母亲的命令,把侧、庶福晋的动向都看严实,不要乱生枝节。
夜色沉沉,又起了雾霭,迷茫茫辨不清景致。
滺澜躺在枕上,任玉嬷嬷用犀角梳子给抚穴位,这是宫里的手法,能够缓解头疼昏沉。
“嬷嬷,这世上只有三个人,这样给我梳过头。小时候,我趴在玛玛腿上,她边梳头,边夸我头发乌亮。成亲之后,我就躺在爷的腿上,他非要给我梳头发,编的辫子乱七八糟,还不许人说。您是第三个,真好,我又忆起往昔的好岁月。头年玛玛故去,我还琢磨着,能求个恩典,回余杭守灵尽孝,结果爷去打仗了,我也不能独自出门,玛玛那么疼我,我没能伺候晚年,真是不孝。方才睡着,梦见秀瑗了,她问我要不要去采花瓣蒸胭脂,疼我的人越来越少了。回头明儿您和桂嬷嬷去账房领银子、房契,我给您二位都备了养老钱和宅子,以备不时之需……”
玉嬷嬷梳着滺澜青缎子似的长发,听她没头没尾絮絮叨叨拉家常,面上没露声色,心中咯噔一下,荒凉发冷,这话头不好,仿佛交待事情,赶忙又安抚劝慰。
“福晋不兴这么说。您是菩萨心肠,福泽绵长,老奴哪儿也不去,一辈子伺候您。待咱们爷回来,您的福气享不尽,疼爱您的人也多着呢。旁个不说,咱们爷是真心真意爱重您,奴才们都能看出来,别听侧福晋挑唆,她就是坏的,嫉妒。两位小阿哥也孝顺,绾绾格格也乖巧,您别胡思乱想,仔细调养身体……”
下章终章。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0章 犹作断肠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