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九功传滺澜去回话的时候,皇帝正在批阅从京城送抵的秘折,这位帝王勤勉,自幼年登基待到少年执掌朝政,从来事必躬亲。天未亮既已携诸阿哥和群臣登泰山祭拜,午后方归,稍进些茶点膳食之后,又召见山东巡抚商议抚恤灾民一事,待到暮色沉沉,未见歇息。
泰安州行宫格局虽比不得热河,制式却大同小异,内侍挑起重重幕帘,正殿中灯烛赫赫,恍若白昼。
“是个仁义孩子,懂得孝敬主子,怜惜百姓。之前你提及甘石河谷一役,想想还是太宗领兵征战的年月,完颜部确实骁勇,昔日旧部老臣如今驻扎四方,此回南下若得以再会,实属幸事……”,皇帝伏案勾画不曾抬头,深邃的五官被光影映照得明暗交错,让人轻易无法辨识他此刻的情绪。
“奴才惭愧,此乃分内之职,不敢妄自邀功。皇上宽恩仁厚,还念及旧部情谊,乃我阖族大幸。奴才全家感念圣恩,必秉承先祖之志,尽心报效朝廷。前日里蒙皇上信赖,命奴才安置灾民,现如今差事已办妥,百姓安然无恙,移交地方官府,幸而未辱皇命,特将宝印奉归……”
滺澜伏地,高抬双手将之前在山庄代行皇令的凭信呈上,伴君如伴虎,这种烫手的山芋,还是尽早还回去的妥当。
谁知皇帝却动动指尖,阻止了梁九功上前接印信的脚步,他微微抬起头,目光深远,默默沉思。滺澜也不敢起身,脊背上冒了薄汗,着实想不明白,皇帝这犹豫什么呢?
更漏滴答滴答的响动,如同在人心尖儿上碾过,此时寸寸光阴都成了折磨。
“印信不必还朕,你且拿着吧……”
轻描淡写两句话,皇帝就挥手把她打发出去了。滺澜倒是按规矩假意惶恐推辞几番,也半点没起作用,人家九五之尊君无戏言,再矫情拖沓,功劳就成罪过了。待走出宫门外,只觉脚步都虚浮着,她是真想不明白其间的门道。
拿来当做皇令的凭信是枚印章,皇帝有好多印章,用处各自不同。像这种寸长见方的小章,名头更是数不胜数,平日里随身带着,偶尔盖个画儿,或给朝臣急报的折子压个印记,表明已知晓。
但天子印信为何给她呢?这东西拿着怕丢,捧手里怕摔,是福是祸一念之间,总让人提心吊胆的。琢磨半天也无处可解,决定还是待寻着机会,找信任的人去问问。
从村庄走水安置灾民,到赶夜路至落霞山官驿,才安稳喘口气,清晨天未亮又陪皇帝登泰山祭拜,十四阿哥连日忙碌,几乎未曾睡过安稳觉,到泰安州行宫终于踏实下来,戌时将过就已沐浴更衣准备歇息。
滺澜不太好意思去叨扰他,忒不合规矩,让人瞧见也不像样儿,磨磨蹭蹭才到寝宫门口,正犹豫着,却遇上正在支使仆婢去扫洒的小卉子。
“哎哟,澜姑姑!什么风儿把您给吹来了?两个黄鹂鸣翠柳,蓬荜生辉全都有!我们爷还没就寝呢,吩咐让拿了《左传》来看,您瞅瞅,琢磨琢磨,细琢磨,多刻苦上进的人呐,打着灯笼都没处找!劳姑姑挪贵步,奴才领您从撷芳小门进,不敢让您受委屈,可这门儿离我们爷寝殿近,且没那么些个闲杂碎嘴的惹人烦。”
“……”
滺澜仰头望了望暮色,只觉着心口升腾起一股子郁闷之气,又说不出来道不出来。
小卉子这个太监,平日里像穿了牛皮铠甲,软硬不吃且刀枪难入,有时候又油嘴滑舌殷勤过了头,比如现在,让人很想打他。外头都传言十四爷挑剔难伺候,可搁在身边儿当常随的奴才,当真是别具一格,真不懂这主仆二人私下里是如何相处得宜?
“姑姑您屋儿里请。我们爷候着您呐,奴才就不挨这儿碍眼了,茶点都已备好,有什么吩咐,您一句话……”
“麻利儿滚!”
明白了,就是这般相处的。屋里传来一声呵斥,切断了小卉子絮絮叨叨的琐碎,还未待回过神,人已经溜没影儿了。且这奴才很尽责,临逃跑之前,还虾腰俯身连连恭请,把滺澜推撵着送进了寝殿内室,捎带将门扇关了个结实,苍蝇都飞不进来。
“澜姑姑这又是来偷香窃玉的?”
又?为什么要用又?只要开口就没个正经,看他身靠软枕,笑得意味深长,滺澜面颊燥热起来,方才抹不开面儿,被小卉子连哄带骗糊弄进来,这不是拿把柄往人手里送吗?不过是前几日用西厢记的唱词挤兑他几句,都多长时间了,归置包堆全扔回来了。
“我,什么叫偷香窃玉啊?奴才告退!”
小姑娘面皮儿薄,禁不住几句调侃,思索半晌又无言还击,恼羞成怒转身就要跑。看把人惹急了,十四阿哥倒是敏锐,伸手将人家胳膊攥住,微微使了使气力,牢牢圈在怀中。
“澜姑姑饶了我吧。不过玩笑几句,如何就急着走了?你来所为何事?若只是想我了,那就让人欣喜了……”
少年才换过衣衫,领口泛出沐浴时遗留的气息,阵阵窜入鼻间,滺澜辨识出来,此香名为‘晨花酿’,古方是从波斯传入,以桃花、荷花、百合、玫瑰四品鲜花和干花浸入麝香水,熬过一夜之后调老檀粉和蜂蜜,制成香丸焚烧或做凝露融于水中,味道经久不散,旖旎撩人。
精巧的下颌垫在姑娘颈窝,唇瓣若有若无拂过耳根,随着异域之香,蔓藤般滋长缠绕在人心口上。
“不对!我有个正事儿!”,眼瞅着心魂渐渐沉溺,滺澜慌忙扭着肩膀挣脱了束缚,这也太狡诈了,每每都趁人不备蹭胭脂膏可还行?
怀里的小山猫挣扎着逃了,十四阿哥撇撇嘴,一时还有些空落落的。二人在书案前坐下,滺澜缓缓摊开掌心,将皇上赏赐的印信送到近前。
“之前我在山庄安置百姓,皇上临出发去落霞山的时候,给了我这枚宝印,以代行皇令。方才去回话,皇上说,此印信不必交还,就搁我这儿了。恕奴才无知,您给瞅瞅,万岁爷是个什么意思啊?”
十四阿哥听得仔细,缓缓将目光落在印章上,金质、盘龙纽、个头儿不大,显然是帝王随身授权之用,可又比盖奏折、封官立爵的天子宝玺随意些,这就耐人寻味了。其实皇帝赐印章也不是没有先例,比如已故的孝诚仁皇后、裕亲王福全、内廷总管梁九功,都曾得到过天子印信,他皇父素来行事出人意料,天子心思谁又能轻易揣测。
见他上下打量又沉默无语,滺澜心中愈发没底,生怕这其中有什么自己参不透的玄妙。
“可是我何处不妥当?”
小心翼翼的试探,将少年从深思中惊醒,见小姑娘面露愁容,似是惶恐又为难,赶忙笑着安抚,“有何不妥当?本朝无丹书铁劵之说,皇上赏赐宝印,就形同此物,若必要之时,可代行皇令。既是未曾收回,可见皇上信任器重你人品,恭喜澜姑姑,晋升天子近侍,这是多少朝臣求不来的荣耀恩典,往后可多照拂我。只是切忌声张,老百姓有句话说得妙,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小心被图谋不轨之人利用。”
他觉着是安慰,可滺澜听闻此番话,不禁又吓出一身冷汗,指尖在额间轻轻抹了抹,“丹书铁券,代行皇令,天子近侍?我配吗?不配。刚刚皇上夸我先祖和族人骁勇忠耿,我就说,此生若为男儿,必定为朝廷横刀立马效力军前,可能皇上被我这番慷慨陈词感动了……”
她这种在瑟缩与张扬之间的徘徊,把十四阿哥逗的笑出声来,抬手捏在玲珑白皙的脸颊上,“就你这胆怂的性子,鸡都抓不住的能耐,效力军前?干嘛去,混粮饷去?”
“去去去!不才,小人略懂奇门遁甲之术,研习过排兵布阵之法,可以当军师!诸葛孔明知道吧?我是比不上的,但意思差不多……”,小姑娘皱皱眉,恼怒的将掐在脸上的手扒拉下来,一来二去还上瘾了是怎么的?
“澜姑姑好本事,不打仗的时候,可以去永定门城门外摆个风水看相的摊子……”
正笑闹间,忽听闻小卉子在前后殿之间的垂花门处嚷嚷起来,滺澜和十四阿哥不明所以,彼此对望一眼,按理说,紫禁城规矩森严,教导出的奴才轻易不会这般高声吵闹,莫非出了什么事情?
“嘘!”
十四阿哥将纤长指尖抵在唇间,侧身倚在窗缝间朝外观瞧,只见他微微张了张口,眼瞳露出几许震惊,似乎情势不妙。
滺澜本想也凑过去瞧瞧,结果猝不及防被他抄手拦在腿间,一打横抱了起来,还没等醒过闷,就已经被撂在床铺上,眼睁睁瞅着重重帘帐落下,简直匪夷所思?好端端君子之交,这土匪般的行径是要唱哪出儿?
“您……”
“别说话!”,他不仅没接茬,还抬手将滺澜嘴给虚掩上了。
小姑娘蹙起秀眉,瞪着一双水光潋滟的杏核眼望着面前人,目光中全是疑惑不解。谁知捂嘴的手刚放下,这人接下来的举动,让她更加惊恐莫名,也不想问什么了,双手啪地捂住脸,跟个受惊吓的鹌鹑一样,扭头儿扎在齐整整的被子堆里。
十四阿哥瞥了一眼没理会,自顾自将袍服的上半身脱到腰间,露出纤尘不染的白色内衫,伸手拽过被子,潦草将二人罩住。
冷不丁被笼在黑暗之中,滺澜恍惚间被什么甩了一脸,摸摸有排穗子,幽幽药草香弥散开,才察觉是自己做的荷包。
“哎哟,十爷,奴才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欺瞒您呐!我们爷真睡了,前日里连夜赶路,今儿又伴驾登泰山,乏累就歇得早……”,小卉子的声音由远及近,终于到了后院寝殿门前,他故意扯着嗓子驴喊,估摸给屋子的主子变着花样儿报信呢。
“这不屋儿里还亮着灯烛吗?我进去瞅瞅!”
这回滺澜明白方才十四阿哥为何出此下策,若旁得阿哥,听闻人家休息了,定不会再叨扰。唯独这十爷是不管不顾的脾气,随心任性,他若来了兴致,真敢横冲直闯。
“十爷,我们爷睡觉怕吵,您可别为难奴才,劳您老先回去歇息,待爷明儿早上醒了,再给您赔不是去。”
眼瞅着人已经到了屋门口,小卉子急得要哭出来,未免被窥见纰漏,还要勉力装出若无其事的谄媚逢迎,难!做奴才真难!
“十四弟,穿衣裳起来,谁家爷们儿这会子就消停了,走,哥哥带你开开眼界,去爷们儿才能找乐子的地方……”
后半句话滺澜没听全乎,她的耳朵被捂住了,隔着手、隔着锦被、隔着层层纱帐垂帘,十阿哥的声音变成了嗡嗡作响,过了好一会子,四周终于又陷入寂静。
“好了,他回去了。”
十四阿哥将锦绣团花的被子掀开,光影突如其来,晃得滺澜眼睛发花,待到定神,看他已将衣饰穿齐整。
“十四爷,什么是爷们儿才能找乐子的地方?”
“就……,我不知道啊,方才若不是你造访,我都要睡下了,谁知他整什么劳什子……”
没承想小姑娘这般直言不讳,几乎打了个措手不及,把他弄怔楞了,在脑中思索了好半晌,都不知如何消弭这其间的误会。
“爷们儿去找乐子的地方,是繁花巷吗?”,谁也不是傻子,这其中的门道儿,稍微一咂摸滋味,利马儿就懂了。
“繁花巷是什么?听着不太正经?”,十四阿哥被这名头震住了,莫名觉得某些地方落了下风。
“繁花巷是余杭城里最大的花街柳巷,秦楼楚馆林立,佳人各具风情。逢每月十五赏花会,在各家头牌中再选花魁,简直是周边府县达官显贵的销金窟,五陵少年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
“……”
仿佛陷入一种尴尬的静谧,俩人谁也没再延续这话头,终于,十四阿哥长叹口气,“要么都争着去江南办差呢,还有这般花样儿,敢情真是温柔乡……”
“温柔乡?英雄冢。你可知前年太子爷南下这一趟,搜罗回京的女子有多少?以为地方官真眼瞎心盲纵着他?每位女子姓甚名谁,籍贯出身都有秘档,握在谁手里,就不得而知了,总之螳螂捕蝉罢了。”
十四阿哥微微怔楞,小姑娘当家常闲话扯出来的隐秘,仿佛点醒了机关,细思量之下,颇为惊恐,朝野局势愈发诡谲,孰能分清是人是鬼?想来,这些女子被官吏送给太子胤礽时,大多都说是歌姬家妓,将来翻脸就能变良家子出身,终归是隐患。东宫地位若坚如磐石,男女风月无伤大雅,可一旦松懈,万一遇到朝臣弹劾,储君摊上强掳良家女的罪状,名声太过污秽。轻则圣上难堪、百姓不齿、百官鄙夷,重则动摇根本。
“红粉骷髅的伎俩都使出来了,下圈套的人可真有耐性。看来这世间,从来蜜糖拌批霜,所以我最恨人家给糖吃……”
恨人给他糖?滺澜颇不自在的躲闪开目光,自己送过多少次糖了,没被发配慎刑司实乃大幸,边想着,边不着痕迹的往床沿下蹭,“既是十爷已经回去了,奴才先告退……”
“心虚了?想溜了?从实招供,你个闺阁千金,如何会知道繁花巷?”,还没待滺澜反应过来,已被他揽住脖颈又勾回床榻,禁锢臂间动弹不得。
“我族兄曾偷跑去繁花巷玩乐,被同僚告之叔父,管家奉命领三十名武家丁去擒拿。回来后在祠堂罚跪示众,诸位长辈升堂痛斥其肮脏无耻、败坏门风,请了家法,就是先祖征战时用的虎头鞭,打了个皮开肉绽,血肉模糊。因为嫌寒碜,都没人敢给求情,还是他老婆趁半夜偷偷唤了几个小厮把人抬回去了。这族兄躺了半年,写思过书装裱在戒律堂,阖族都引以为戒。”
“你家真可怕……”
小姑娘没理会,鼻翼振动,轻轻嗅了嗅芍药丝缎的枕套,波斯古香醇厚馥郁,不似他惯常爱的清冷调调,“您今儿为何用这个香?甜丝丝的,像姑娘家喜欢的。”
听闻此言,十四阿哥蹙眉横了一眼,翻身搂在滺澜腰间,吓得她气息一滞。手垫在身下,往床褥里摸索片刻,将七星八卦的荷包拽了出来,“你这荷包太厉害,我随身佩戴,清心寡欲好阵子了,感觉扛个包袱就能寻仙问道去。想闻闻凡尘的味道,所以今儿换了香,澜姑姑喜欢吗……”
“这么灵验!天师就是天师!”
滺澜这一嗓子惊叹坐起身,让十四阿哥缠缠绵绵的怀抱落了空,他定定望着眼前纤细的背影出神,无奈何笑叹口气,笑他的姑娘太懵懂,叹不知何时得偿所愿。
盖棉被聊天,就是盖棉被聊天~~
下章继续南巡,微服私访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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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雨霁山樱红